楠每日仔细观察这做工的工地,始终没有找到大木上岸的蛛丝马迹。或许,丢失的这些大木,根本就没在此处上岸? 如果没有在此处上岸,那么,大木肯定顺流而下,漂到下游去了。 楠的眼睛放在了横断沮水两岸阻拦大木的绳网上。 东乡之所以容易发水涝田,最大的原因是上游宽敞的河道,等到东乡这段,突然变窄。 河道变窄,容水量变少,一到大雨倾盆或者雨水降落变多的时候,无处可容可去的河水就会向两岸溢出处,北岸地势高,河水先朝南岸的东乡这边溢流。南岸一片坦途,无阻碍可遮挡,南岸就成了一马平川的天然泄洪区。 溢出河道的河水有了分流去处,自然不会威胁到北岸,所以,同样是分布在沮水两岸,北岸的北乡安然无恙,南岸的东乡,却成了栎阳最贫苦的一个乡。 但有失便有得,这段变窄的河道固然容易发大水,但在不发水的时间段,因为水位基本与河岸持平,用水便非常方便。 比如,水力风车便在此处一下子建了三座,再比如,在河道最窄处两岸边放上巨石,然后绑上用两指粗的麻绳编织而成的大眼巨网拦截大木,然后借着水的浮力往河岸上打捞,会比较省力,也比较容易。 为了不使绳网经过长时间浸泡和与大木接触磨损变的松散,以至于让大木冲破阻碍漂走,每当下午做工完成之后,会有专门负责绳网的人泅水渡河换上新的绳网。 这个泅水换网的人一般都是奴隶,他们会先拉着新网做好新的拦截阻碍,然后才解下旧网,以防止大木漂走。 但如果,这个奴隶在拉新网换旧网的时候动了手脚,特地放走几根大木顺流漂走,又有谁知道呢? 再有一次放工的时候,楠特地找了一个借口晚走了一会,正巧遇上来换绳网的奴隶们,他顺其自然的帮了一下手,楠笑道:“你们也真够辛苦的,只希望你们每日都能吃的饱饱的,否则,下水做这样危险的工作,会没力气被水冲走的。" 一个奴隶愁眉苦脸道:“奴等卑贱之身,哪里比得你们可以随意吃肉?” 楠佯装惊讶:“据我所知,公子鱼是个非常仁慈的君主,他对能为他干活的人非常慷慨,不分百姓、黔首和奴隶,每日都能食三顿,顿顿吃饱,你们是公子鱼的奴隶,理应更受他的优待才是?” 奴隶是奴隶主的财产,相对于百姓和黔首这些外人,奴隶对奴隶主来说,自然要更"亲切"一些,也更愿意赏赐。 这几个奴隶脸上的愁苦更重了,或许是没有人同他们说过这么多话,其中一个奴隶不由大倒苦水:“奴等才不是公子鱼的奴隶!奴等听说,做公子鱼的奴隶,不仅能天天吃饱饭,还非常容易建功立业,为自己赎身,变作良民。奴等命运不济,不是公子鱼的奴隶……"这个奴隶,说着说着竟留下泪来。 楠对此心有戚戚,感慨道:“果然命途不济。”又好奇:“可是,如果你们的主人不是公子鱼,那又是谁呢?我可是听说了,此次服劳役的都是从官署里出来的刑徒?" 奴隶们心中只有被奴役的苦闷,对楠的问话并不设防,他们道:"奴等是柯公的家奴。" 柯公? 楠:“不会是我们东乡的富户柯家吧?我家还从他那里借了许多粮和帛呢。” 奴隶:"就是奴等主家。主家以放贷为生,很是赚钱呢……" 楠送走了这几个奴隶,心事重重的向自己的家走去。如果是作为人臣妾(私人奴隶),他们只要能为主家做事就行了,是不需要单独服劳役的,只有他们这样的百姓、黔首等自由身,才需要每年为国家服劳役。一般在服劳役的工地上,如果有臣妾,那也是隶臣妾,是独属于官署和国家的奴隶,这些人没有人身自由,上头的长官让他们去哪里,他们就要去哪里。 如果有人臣妾出现,那么,他们的主人,也一定在附近。 若这几个奴隶真是柯家的,那他们就没有理由会出现在这里。因为柯每年都是缴纳钱粮为自己免除劳役的,他自己本人更是从来都没有服过劳役。如果柯不服劳役,那么这几个柯家的奴隶,按律法,是不应该出现在他们做工的这个工地的。即便这次柯服劳役了,柯不在这里,他的奴隶也不应该在这里。 但实际上,他们就出现在这个工地上了,而且,为他们监工的小吏,明显是知道内情的,因为换绳网这个工作,就是他分派给这几个奴隶的。 楠回到家中,先跟妻子说了一声,然后出了家门,去到他们这个里的里典家里,问道:“蹄翁,如今我家中已有盈余,想要把从柯家的借贷还上一部分,但我白日要服劳役,妻子腹大已看不见脚面,烦请蹄翁出 面,帮我将借贷还给柯家。” 蹄翁对楠家的情况了如指掌,本来以为楠一家很快就要田宅尽丧,沦为人臣妾,没想到天降神明,竟将他们一家从卖身的深渊中给拉了回来。因此,蹄翁对楠的请求,非常理解,毕竟,借高利贷,难以还清的,并不是本金,而是越滚越大的利息,既然能早日还清,就不要往后拖。 蹄翁笑眯眯道:“不凑巧的很,柯公近日,并不在家中。” 楠皱眉,语气也变得急切了许多:“那他走了多久了?什么时候回来?” 蹄翁不疑有他,回道:“你们刚开始劳役的那天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楠:"那,他家中可有谁能够代收吗?蹄翁,你是知道我们家生活有多艰难的,我是一时一刻也不想多拖了,能尽早还清借贷,我跟内妇,也好早日过安生日子。” 蹄翁摇头:“这个,老朽也曾打听过,柯公留下话来,没有他亲自画押结清文书,谁接了还款,他都不会认。” 楠涨红了脸庞: "他,他这是欺人太甚!他就是想托着我们,他知道我们为公子鱼服劳役,赚得了许多的酬劳,已经可以还清借贷了,可他故意离开家乡,不见我们,就是为了能让利息涨的更多,将公子鱼给我们的酬劳都赚到他的手中!” “他一定是故意不在家的!” 蹄翁皱眉,冷喝道:“楠,注意你的言辞,你要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 楠颓然的低下头颅,有大颗的泪水砸在土地上,楠哽咽道:"抱歉,蹄翁,是我太激动了。" 蹄翁似是被感染了,怜悯道:“据我所知,柯公是真的有大事要忙,并不是故意不在家中的。” 楠自语:“他除了坐在家中收田收粮,能有什么大事呢?” 蹄翁接口道:“自然是为恩主做事……”似是觉着失言,蹄翁放软了语气,劝解楠道:“你也说了,公子鱼付给你们的耐劳丰厚非常,哪里还用担心这多出来的几天的利息?结冰的时候,柯公定会回家的,到时你再去结清负债,也不迟。” 结冰的时候? 真巧,他们的劳役,也是结冰的时候结束呢。 楠夜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妻子被他烦的不行,没好气问道:“你这两日到底是怎么了?你是 不是有什么是瞒着我?” 楠焦躁的坐起身来,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对妻子道:“确实是遇到了难事,不知道要不要跟你说。" 楠的妻子一听丈夫遇到了难事,原本晨躁想打人的心情立马平复下来,她动了动身子,楠立马扶着她半坐起来倚在墙上。 妻子笑叹道:“若是没有你扶,我一个人都起不了身,这个孩子一定养的很好,看起来比她的哥哥们都大。” 楠抚摸着妻子高耸的肚皮,担忧道:“还有几天就要生了吧?” 妻子笑道:“谁知道呢?我感觉好极了,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力气。不说这个了,你到底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你与我说说,虽然不能帮到你,但说出来,有我帮你负担,你心里也好受一些不是?” 楠想了想,终究将他最近发现大木被偷盗的事给说了出来。 妻子听他说完,笑道:“怪不得你今晚回家跟我说了一声就去里典家里了,你去跟里典说什么了?不会把这事告诉里典了吧?” 楠嗤笑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位里典,早就跟柯家沆濯一气,咱们东乡的田地,有多少成了柯家的,里典在其中可没少出力,我怎么敢跟他说?“ 妻子好奇:“那你说什么了?” 楠得意笑道:“我去跟他说,我想还柯家的借贷!” 妻子大惊:“你真这样说的?咱们家虽现在有了盈余……” 楠忙安抚妻子:“我并没有真的要去还贷,我是去以此做借口试探里典的口风的。你从官署里领回来的这些酬劳,是要留着给你生产和养身体的,我宝贝还来不及,哪里会舍得拿去还贫呢?你放心,在我心中,你跟孩子们才是最重要的。" 妻子被楠安抚住,一想,又笑了:“是我方才太心急了,没想明白,以柯家的贪婪,他巴不得咱们把田地都卖给他呢,哪里想要咱们真的去还贷?” 楠也叹道:“是啊。还有,我心里已经怀疑他了,他很大的可能是在东乡的下游偷偷打捞大木,不会在家中。若是他真的在家中,我也不怕,正好诈他一诈,看他害不害怕?” 妻子接口道:“你已经跟里典证实,他不在家中,而且可能会在劳役结束的时候回家,几乎可以断定,罪魁祸首就是他了。” 楠发愁:"可是,我没有 证据,我只是猜测和怀疑罢了。" 妻子沉吟一会,迟疑道:“不如,明天我去见汤君?” 楠吓了一跳:“你去见汤君做什么?” 妻子:“告奸啊。” 楠:“你没有实据,你告什么奸?” 妻子:“我又没说去告柯的奸,我是去告你的奸啊。” 楠:…… 楠简直哭笑不得:“你说什么梦话呢,为夫做什么了,你要去告为夫的奸?” 妻子笑道:“你方才不是与我说一个一件偷盗的大事吗?你无凭无据就说柯偷盗,还对他颇有怨言,我作为妻子,觉着你说的不对,又害怕被柯知道了报复我们家,就只好先将你告奸了,等到治罪的时候,我跟孩子们,就不用跟着你受苦了哈哈。”秦律规定,妻告夫若查明属实,妻子以及妻子的媵妾奴隶等无罪。 楠听了妻子“无情”的话,却是眼睛一亮,笑道:“不错,你去告我诽谤柯。汤君查明告奸是否属实的时候,就会去查柯是不是真的有偷盗大木,若是柯被抓个现行,我的诽谤罪就不成立,但若柯……" 妻子无所谓道:“若柯本人是无辜的,但他的奴隶并不无辜,这个你已经见过了,很好指认,柯仍旧难逃责罚。至于我吗,告奸不成立,置一甲,以咱们现在的盈余,凑一凑,一甲还是能拿出来的,大不了,咱们将剩下的田地抵给柯家,咱们一家去做公子鱼的人臣妾去。” 楠被妻子的光棍言语给逗笑了,不过,他也道:"公子鱼仁慈,给他做奴隶,总好过给柯做奴隶。” 妻子问他:“那我明天就去找汤君?” 楠叹道:“我服劳役走不开,只能你去了。你还能走路吗?会不会太辛苦了?” 妻子缓缓滑倒,闭眼发困道:"你就别管我了,我正好明日出门一趟,去找嫌(lian)婆看看,我到底要什么时候才生。” 楠看着妻子已经熟睡的脸庞,笑笑,心里放松许多,也沉沉睡去。 楠的妻子第二日等楠上工去之后,嘱咐大儿子在家看好二儿子,就去了里典家里,跟里典说她要去见嫌婆,请里典给他出一个传。 姨婆住在靠近都邑的都乡,她要出乡里,自是要到里典这里开川,否则,就是逃亡,要触犯秦律的。 r />里典看着楠的妻子硕大的肚皮,担忧道:“你这样能走路吗?要不要我派人去请嫌婆过来给你看看?” 新生儿的出生率也是考评他这个里典陈不称职的项目,对楠的妻子怀的这一胎,里典早就盯着了,就怕他们两口子想不开,把孩子一生下来就溺死。从去年到今年现在,整整两年的时间,他们里没有一个新生儿活下来,他这个里典的脸上已经很不好看了,如今新县令新上任,一定会查今年人口出生情况,有楠家里的这一个顶着,他负责的这个里,就不会是垫底的了。 所以,里典非常担心楠的妻子会出什么意外。 楠的妻子笑道:“多谢蹄翁,不过妇人除了去见嫌婆,还想回妇人的娘家看看,您知道的,等这次归家,妇人很可能就要生产了,说不定等明年开春,都不能去看看妇人的老母?"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家中只剩一个老母,她时不时的要回娘家看看老母,这个里典是清楚的。 里典只能道:“那你早去早回,照顾好自己。” 楠的妻子带着里典开的传顺利的出了里,在要出东乡的时候,她没有出东乡,而是转了个弯,去了汤的家里讨杯水喝。 汤的妻子接待了她,然后让奴仆去请汤回家一趟。 难得妻子就这样见到了汤,状告自己的丈夫诽谤。 但汤却是听出了这个自己为之作保的妇人此次告奸的真正意图。 汤先让楠的妻子归家,他要先查清楚她的话是否属实,才能断定她告奸的案子能不能成立。 汤送走这个聪明的妇人之后,他带着自己家里的一个壮年奴仆骑上马,朝泪水的下游而去,他要亲自去查验一番,下游到底是不是有一个藏匿的打捞点。 之所以不去自己乡音夫的言署调集人手,是因为汤从楠的妻子自述里发现,目前涉案的一共有三个人,一个是东乡的柯,一个是楠所住的里的里典,最后一个,是此次官署里派出来监察劳役的小吏。 后两个都是为公家做事的,而那个柯,他也有所了解,是栎阳大贾简须翁的女婿,而这个简须翁,则是赢姓宗室赵栏的门客。 此事非同小可,其中关系又错综复杂,若柯真的在行偷盗之事,那么他是在为谁做事,似乎一目了然。 栎阳言吏何其多,既是只是一个小吏,他的身后,都有可能站着一个他惹不起 的人物,因为,汤不想用公门中人,就是怕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了。 汤从傅籍之年开始在县里学习律令,那个时候,姚郡守还只是一个新上任的县令,他欣赏汤的机灵,就将他带在身边,手把手的教他。姚县令俨然成了汤的授业恩师,若不是白露和汤的年纪实在差距太大,姚县令都想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他。 不过,汤能够在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坐上东乡音夫的位置,姚县令一定是给他开了后门的,但谁让汤能力实在优秀呢?他坐的又是栎阳县最穷的一个乡的位子,又没人去跟他争,坐就坐了吧。 汤是去年被提拔上来的,今年姚县令升为姚郡守,栎阳来了新县令,汤想在新县令手下做出一番事业来,并不想跟某些人同流合污。 因为汤是黔首出身,这些高贵的大人们,可未必会看的上他,但新县令不同。 新县令星然上任没多久,但他发布的每一条政令,都在释放一个信号:黔首也是人,相比于贵族,黔首更值得他看重,也更值得他拉拢。 汤自觉自己的政治抱负与新县令不谋而合,就更想以此为平台,做出自己的成绩来,因此,他绕过了任何一个可能告密的公中人,自己带着一个奴仆悄悄的朝着泪水下游摸了过去。 汤在一个满是野草的荒芜滩涂里发现了柯等十几个奴隶,此时还不到晌午,他们正在费力的打捞漂浮在水里的一根大木,岸边也已经放着两根大木了,这是最后一个。 汤想,昨天晚上,上游应该一共放出来三根大木,这是不知道这三根大木,会运往哪里去? 汤躲在高高的草丛里看了一会,就又偷偷的撤了回来,他得先去告诉公子鱼这件事,听听他怎么打算。 秦鱼听完故事的始末,又听了汤对这个柯的背景分析,问道:“照首告所说,这个柯,应该是从上一次劳役就开始偷盗大木了,按照每天最低两个算,到现在,他至少偷盗了八十根大木。这么多大木,一般的仓库可是放不下的,你觉着,这个柯,会将大木藏匿在哪里呢?" 汤猜测道:“下臣觉着,他只是负责带着奴隶在岸边打捞大木,运输大木的,应该另有其人。” 秦鱼颔首,问道:“那你觉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呢?” 汤笑道:“下臣有计,就看公子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了。” 秦鱼感兴趣笑 道:“说来听听?” 汤道:“若公子想破财免灾,只当不知不问即可。” 秦鱼笑道:“不,我既然已经知道了,就不会不闻不问,任由人偷到我的头上,我还要当做看不见?” 汤也笑笑,继续道:“若公子只是追回财物,息事宁人,下臣会带着求盗去为公子追回大木,然后惩罚柯和监管不力的小吏,这样,公子的财物既没有受到损失,也没有得罪人,两厢安好。” 秦鱼摇摇头:“我并不怕得罪人,而且,光柯一个人,是做不成这样大的事的,除恶务尽,我得把硕鼠一窝端了,仓廪才会安全。” 汤意味深长道:“公子的心意,下臣已知晓,但公子有多大的决心,下臣却还没有看到。” 秦鱼纳闷:“什么意思?” 汤道:“下臣方才已经说了,柯的外舅大贾简须翁是赵栏的门客,目前先不管赵栏知不知道事情始末,只要简须翁出面,公子就会对上赵栏,公子,您真的准备好对上宗室了吗?赵栏可是您的宗亲,您若是看在同为赢姓宗室的份上轻轻放下,那么为您打头阵的下臣,日子可就不会好过了。” 秦鱼笑道:“我明白你的顾虑了,无非就是怕我顶不住大人的压力认怂了,那你想要我什么样的决心呢?将他排除在栎阳商会之外够不够?" 汤原本坚定忠贞不渝的俊脸上露出茫然无辜的神色:“啊?” 栎阳商会,那是个什么东西?我没听说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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