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埠台水边停着一艘容载二十人中等大小双层画舫, 琉璃为顶,云母作窗,装饰极尽华贵, 连门窗木材亦非凡木,登上船,便嗅到满舱散自船体淡淡天然檀香,闻似出自一种名贵来自交趾香黄檀。 立在船头宫监将她带入舱室, 她现不止门窗, 原来这一层舱中所有木器, 大从坐卧床榻、屏风、案, 小到一只如意爪,皆以这种散着木香黄檀所制。至于其余用具, 如案上盛满鲜瓜果金牙盘、金镀银酒瓮、茶瓶、花瓶, 以及金平脱、银平脱觚、碗、匙箸……亦富贵迫人,琳琅满目。 原来此船是太子殿下为迎宁王卸任归京而命梓人打造送来一条画舫, 此前还不曾下过湖中央。今日来众多少年男女本是打算下水巡游一番, 没想到阿史那郡王世子领队赛马球, 游船计划也取消了。 李婉婉平常虽大大咧咧,长恨不作男儿身,觉得阿弟扭扭捏捏,这也不敢,那也不敢,但对这唯一弟弟如不爱。那卢文君虽性情刁蛮, 姐弟二人差了辈分, 但从小一玩到大, 感情也是极好。早上因为李诲骑马出意外,皆是懊悔后怕。虽然宁王并未过多地责备孙女甥女, 她二人自己颇为羞惭,也提不劲玩耍,本都打算要走,被冯家儿子冯四郎劝阻了,撺掇着上船散心。并且,不止他一人,趁着筵席结束众人都去了凉风台,暗将康王李泽也一并叫了来。 这冯四郎是冯贞平幼子,文采不凡,十岁写出了得到过长安名士赞赏诗文,因而平日颇受冯贞平喜爱。冯家对此子寄予厚望,除盼他将来高中进士,也希望他娶到李婉婉。若是婚事成,宁王联姻,将来如怎样,总是多一分借力。 至于康王李泽,他也到了议婚立妃年纪,近来知道自己或将娶王璋一个孙女为妻。那女孩他见过,容貌平平,并不喜欢。并且不止如此,他其实向来钟情表姐卢文君。她虽然性情骄纵,人长得着实是美。而今也知自己将娶王家女,卢文君身份高贵,母为嫡亲长公主,父为门下省高官,乃崔氏齐名高姓卢氏,想让她嫁自己做侧妃可性并不大,但也并未完全死心,方才受到冯四郎怂恿,知她也在船上,这是一个够讨她欢心机会,于是悄然脱离大队,一来了。 絮雨看到早上那两名骑马少女都在舱中。 李婉婉靠坐在一张贴金花檀香床上,卢文君则趴在窗边望湖景。另有两个少年。其中一个是康王,另个差不多年纪她没见过,但方才在船头,宫监已是提前告知了,是冯家郎君冯四郎。此刻康王陪着卢文君,冯四郎则哄着李婉婉开心,然而不管他说什么,李婉婉始终不答,兴致寥寥,直到絮雨入内,方转动着两只乌溜溜眼,打量她。 絮雨行礼过后,站在一旁。李婉婉这时坐来,卢文君互使了个眼色,开口叫康王冯四郎出去。 二人看去不愿。 卢文君柳眉立皱:“我们要他画像,你二人在旁盯着算什么?叫我们如自处?” 康王虽贵为皇子,但大家都是亲戚,又从小玩到大,私下这种场合,说话自然随意。更不用说,卢文君也知康王对她有意,说话更加不会客气了。 康王无奈,只好转向絮雨,命好生侍画,冯四郎一道出舱,去了外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二人一走,卢文君立刻过去闭门,随即坐到李婉婉身旁,上下看眼絮雨,李婉婉咬了耳朵。 也不知她说什么,李婉婉嗤地一笑,重重打了一下卢文君。两人跟着笑成一团,差点倒在了榻上。 幽幽散着沁人心脾氛息香木,布置得华丽而舒适舱室,美丽又天真活泼少女。 絮雨看着这一幕,情不自禁,唇角微微上翘,心情也跟着愉快了来。 卢文君先止住笑,指了指画案,叫絮雨作画,画她二人。 絮雨问画怎样情境。卢文君说随意。絮雨走到案后,铺开素纸,磨墨调色,画二少女方才在床榻嬉戏打闹场景。 她一边画着,对面人也低声自顾地说了话,仿佛她不存在似。 “我听说那狼庭王子已向圣朝求赐婚了。你说,圣人会不会真将你我当中一个封作公主嫁给他?” 卢文君问李婉婉,用一枚金平脱犀头小银签叉牙盘内一颗剖成两半挖去核籽荔枝,送到了她口里。 李婉婉咽下丰盈而水甜果子,摇了摇头:“不知道。反正我是不愿意!我阿翁,我阿娘,他们也一定不会愿意!” “可是圣人若是选定你,阿舅阿嫂算不愿意,恐怕也是没办法。” “谁说一定是我?说不定选人是你!等你嫁过去了,日日跟着那人去放羊,睡地毡,喝腥糊糊生羊奶!对了,生一个落地撒腿跑狼娃娃!” 卢文君听罢变了脸色,一把撂下小银签,向着李婉婉扑过去,不停地呵着她痒:“好啊!我向来把你当好人,你竟这么取笑我!” 李婉婉哎呦哎呦地躲着,最后终于求到卢文君罢手,这才喘回来一口气。 卢文君方才那样一阵闹,自己也是喘不平了,歇一会儿,跪坐在床榻沿,用鄙夷口气接着道:“我才不会嫁那人呢!睡毡帐人,哪个不是臭烘烘,一股子膻味,身上还会长虱子!” 她娇美面庞上露出缕嫌弃表情。 “我还听说他平康坊里许多歌妓是好,也不知道已收了她们多少锦绣囊!” 说到这,她表情已不止是嫌弃,乎变作了咬牙切齿厌恶状。 李婉婉哈哈大笑:“还说你没看上他?你要是没看上,怎么连这都知道了?” 卢文君气得两颊泛红,恶狠狠地扑上去又要挠人痒。李婉婉慌忙跳下榻,躲到絮雨身后去。 “你先莫我着急!他不是裴郎君识吗?裴郎君又那胡儿是好友!你要我叫他来,不是为了问话吗?他人都在了,舱中又无旁人,你还在装甚?有话快问是了!我又不会笑话你!” 卢文君此前曾在家宴里见到承平面,颇有好感,又听闻他已向圣人求赐婚,李婉婉若是不愿嫁,十有八九那个人便是自己了,有心接近,不知为,那人好像处处躲着她,这叫她气恼之余,愈好奇。此刻被李婉婉一语点破了心思,反倒镇定下来,看着絮雨道:“你认识他吗?他是不是真身上臭烘烘生虱虫,还平康坊□□们往来?” 絮雨摇头:“生虱是不会有。至于□□往来……” 这一点她是真不敢保证。出入青楼,那里女子们酬唱交往,在时下人眼中,并非什么下流事,看男子个人喜好,是否热衷于此罢了。 她顿了一顿,含糊道:“此事我是真不知。我他也不熟。” 卢文君美目中掠过失望色。 此时李婉婉走了上去,揽住她肩哄道:“无妨无妨!此人若是不中用,你也换一个好了。我看今日裴郎君极是不错!还有那个也是近入了京宇文家儿子。长得全都很好看。你看中哪一个,自己要是不好说,我帮你去姑阿婆说去!” 卢文君被哄得笑了来:“你还说我!先想想你自己吧!你看中了哪一个男人,一定告诉我,我算喜欢,也不会你争!” 李婉婉浑不在意,挥了一下手。 “什么男人?全不是个好东!哪怕不是趋炎附势辈,对你好,瞧上还不是你这块肉!我哪个都不要!恨天为生错我,将我生作了女儿家!我若我阿弟换个身,阿弟好,我也好!如今做不成儿郎子,我混他个年,等年纪大了,我去做女冠,乐得逍遥自在,岂不更好?” 卢文君扮鬼脸:“听说京中那越有名女冠子,交往男子反而越是多!你莫非将来也想这样,无拘无束,随心所欲,想谁好,谁好!” 李婉婉撇了撇嘴,表示不屑,又走回到絮雨身畔,眼睛落向她正在作画,一下被吸引,看了一会儿,指着画上那笑得灿烂少女问:“这是我吗?” 虽然只是初面,但直觉地,絮雨很是喜欢这两个比她小岁女孩儿。画李婉婉,便着重表现她英飒,点头应是。 “画得真好!”李婉婉眉开眼笑,“我长得可真好看啊!” 絮雨差点笑出来,急忙忍住。 榻上卢文君听了,急忙也走来,探头要看自己画出来模样。忽然这时,脚下船体晃动,絮雨手中画笔上画墨溅落,甩在纸上,留下一串墨点印痕。 船已到湖心,风浪比之岸边加剧,方才船体便一直有微微晃动,但都是正常摇摆。 这一次却有不同,晃得厉害,不但令絮雨甩出墨,正走来卢文君也没站稳,脚一滑,哎呦一声,摔在了地上。 “怎么搞!” 李婉婉生气地顿了顿脚,转头开门,正要问究竟,这时李泽冯四郎神色慌张地冲了过来,喊道:“不好,船漏水了!” 絮雨一惊,撂笔,从地上扶卢文君,一走出船舱。 她本以为是普通漏水——虽然这听来已很离谱了,太子送来用作今日游玩船,竟会漏水?但万万没有想到,很快,得知实情竟然比她以为还要可怕。 片刻之前,下层一名船工现舱底不断地进水,下去察看,竟现有片船底木不住湖心风浪冲击,破裂开来,豁出一道长有数尺,宽约数指口子。 如此巨大破口,涌水速度之快,可想而知。当那船工现舱底进水,已是不修补,只眼睁睁看着水越漫越高,船体渐渐下沉。 倘若这趟是照着原定计划进行游玩,也不用太过害怕,出行不可只这一条单船,周围必有许多随舸。 然而现在,船已到了湖中央,前后皆是水茫茫一线远岸。以此刻这条船正在下沉速度来算,最多不过一炷香,根本支撑不到靠岸。 康王李泽、冯四郎两位郡主,平常锦衣玉食,进出前后奴仆驾扈,四人皆是不谙水性。 更不妙是,因此行是私下出游,他们也没有带很多人手。船上此刻除了他们,只六七名随卫宫监,外加五六个船工。 问过一遍,这随卫宫监多是北方人,当中只有两人会游水,其余也都是旱鸭子。 天公若也作梗,早上原本晴朗天气,午后开始转阴。此刻船停湖心,头顶更是阴云密布,风浪涌,碧波失色,晦暗无边,若将有一场夏雨即将到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整条船上人都慌了神。冯四郎冲到船头,朝着埠岸方向嘶声力竭地大吼,喊着救命,然而他声音才刚出腔,被湖心大风撕作碎片。他还是不停地喊,直到嘶声力竭,最后无力跌坐在了甲板上,面色灰败,牙齿打着战,人瑟瑟抖:“大王!你快想想办法!我们这是要淹死吗?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明年我是中进士!” 李婉婉扶着舱门正六神无主,见冯四郎这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圆睁双目,勉强稳住身子,晃晃悠悠走到冯四郎面前,抬靴一脚踹了过去,骂道:“你这不中用脓包!要死你先死!可别带上我们!” 冯四郎被她一脚踹翻倒在甲板上,呜呜哭了来。 “大王,怎么办?怎么办?你快想想办法!” 卢文君脸色惨白,一边喊着李婉婉,让她快回来,一边转向李泽颤声求助。 李泽面容苍白。 方才冯四郎哭喊时候,他一言不,此时面上掠过一道冷厉之色,忽然下令,命那个不通水性随卫宫监自己跳下湖去。 那人反应过来,知他是想借此来延缓船体下沉速度,慌忙转头要逃。李泽一把拔出佩剑,刺入了离他最近一名宫监胸膛,一脚将这半死不死人踢下水去,随即扭头,冲着剩余个还呆立着没反应过来随卫喝道:“还等什么?不想死,照我吩咐办!”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人打了个冷战,反应过来,咬牙追上去动手,一阵短暂扭打厮杀过后,名不识水性都被抛下了湖。看着他们在水里拼命挣扎挥舞双手,很快消失不见,卢文君吓得也软在了地上,抱着李婉婉失声痛哭。 然而少掉这人载重,又有什么助力。 没片刻,舱腹应当已是满水,船体陡然又落下去一截,下沉在以肉眼可见速度加快。 李泽也开始显露焦躁,不停地在甲板上来回走动。 片刻,水面已漫到距离船舷不过数寸所在,随着风浪涌动,不断有湖水漫入,到处是湿漉漉水。 方才瘫软在甲板上冯四郎被一波涌上甲板湖水拍中脸面,咳嗽着,爬来冲进方才李婉婉她们舱房,出来时候,只见他拖着一张看来足以支撑他体重案,将案推下湖面。案漂在水上,沉沉浮浮,他不顾一切地趴上案面,双手抓住案腿。 李婉婉卢文君看呆。 絮雨感觉不妙,大声喊道:“不行!快回来!” 这家具质地密硬,单独抛水或还浮住,但决计撑不住一个人重量,哪怕是孩童,恐怕也不支撑。 冯四郎充耳未闻,用力蹬腿,随着案面在水上前滑,一下便令自己自己脱离开这条即将下沉画舫,头也不回地去了。 漂出去数丈,他身下案面缓缓下沉。 “救命!救命!” 他绝望地回头,看着船上人,希冀有人向他伸一把援救手。 “救——” 他最后一声被一片涌来湖水所吞没,人迅速地沉了下去。 俄而,那一张方才不见了案又缓缓地翘浮在了水面上,晃晃悠悠地随着波浪离去。 冯四郎彻底没顶,消失不见。 李婉婉此时也终于绷不住了,流出眼泪。 “大王!怎么办!船马上要沉了!” 一名随卫焦急地问着李泽。 李泽双眼红状若困兽,环顾四周,突然看见一物,大吼:“砍倒!快砍倒!” 他所指,是船头用来扬旗一根木杆。 杆子是普通杨木,不过女子手臂粗细,但应是此刻得到唯一可以用来支撑浮水物件了。 随卫拔刀,迅速砍下,放在了湖面上。李泽命一个随卫下水试用。那人抱住木杆,稍稍下沉了,但却够支撑住一个人体重,不至于像方才冯四郎那样完全没顶。 “快!你们下去!”他指着随卫,还有那此刻都跪在一旁船工。 “还有你们,全部下去!” “推它助我上岸!等我回去,你们全部重重有赏!” 李泽大吼。所有人立刻全都跳下水,扶住木杆。 李泽快步走到船舷边,正待下水,此时在他身后,卢文君哭着喊:“大王!你不管我们了吗?” 李泽停步,回头看了眼哭得梨花带雨卢文君睁大眼睛看着他李婉婉,咬牙道:“郡主,阿妹,你们坚持住!等我上岸,我立刻带人回来救你们!” 话音落下,他转头不看,下水紧紧抱住木杆,下令离开。 很快,在那七八人推动下,木杆载着他沉沉浮浮地远去,风中也听不到二少女哭泣之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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