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送出去后, 絮雨回到皇宫直院,一边继续穿行在昭文馆学士院,一边等待着那边的回应。 次日, 有消息,再一日,也有消息。 第三天,她的心已地从起初的紧张盼望慢慢转为了沉落。 以常理而言, 送出画的头几日里若是能收到回复, 后面就更有希望。最大的可能就是找错了人。 也存有另外一种推断, 玉绵确是茵娘, 但她已愿和昔日的人再牵上关系了,欲和她见面。 晦雨潇潇如线, 织满了长安黄昏的天空。 絮雨还在学士院西阁深处的角落里翻阅着手中的书籍, 觉间,目光又一次地投向阁外的某个所在。 那一座矗立在皇宫龙头高地上的琉璃殿便是皇帝潜居的紫云宫。雨水迷蒙, 雾霭缭绕, 隔着楼和叠殿, 它看起来是如此的遥远,高可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下值!下值!” 又结束了一日枯燥的事,耳中传来此间值吏催人离开的带着几分轻松的声音。 絮雨闪神,将动过的图卷一一归位,走在光线昏暗的高大而沉朴的书架中间。 隔着几堵墙架,名打扫归置的宫监一边做事, 一边低声议论着一件事。 明日便是寿昌公主的降诞之日。 每年到了这一天, 百官额外休沐, 簪星观内设坛打醮,为公主求福禳灾。 但如此, 宫中各院下这些一年到头辛劳停的宫监也须做事。故此刻那二宫监浑身轻松,喜笑颜开。 “……圣人明日也会亲自去的。”一人语气颇为笃定。 “你怎知道?”伴疑惑发问。 “听说簪星观内设有禁地,常年有人洒扫,就是为了恭迎圣驾。圣人追念昭懿皇后,明日又是公主降诞之日,怎会去?”那人解释。 “但是往年好似从未见圣驾于这一日出宫。”伴反驳。 “这种事,咱们怎可能知道?说定仪仗动,圣驾悄出宫去了潜邸。” “也是,也是!” 二宫监忽若觉察到有人走来,立刻闭口,再说话。 絮雨在架墙的暗影里静立,待那二宫监离开了,出西阁,步下廊阶,回望一那座静默在暮雨中的道宫,出宫而去。 翌日晨间,方过巳时,簪星观外的街道旁挤满人,皆翘首争望。阵阵喧哗声中,忽远处传来一阵开道声,仪仗露角,街上立刻安静下去。 絮雨站在观门对面的角落里,看见有大队的人马正往这边行来。 骑马在前的是名面貌冷肃身着赭衣的大宦官,今日奉命来此主事。接着是朝廷官员的队列,除去末尾一些穿着绿袍和青袍的,前排皆着绯袍,最前的,还有几位身穿紫袍的官员。 此最低也是侍郎级别的高官,应都是来自礼部或太常寺的官员。但赭衣宦官显份位特殊,连几名紫袍官员对他似也颇为客气,神色间甚至能看出几分迎奉之态。再后面,是许多杂官、宫监和宫卫,以及随行。他们抬着许多箱笼鱼贯走来,也知内里装着何物。 队伍的最后,追着许多衣衫褴褛的乞儿,止他们,附近原好似也已来了少,此刻悉数涌出,便若全长安的乞儿今日都聚在此处。他们相互推搡,争夺着靠前的位置,渴盼地张望着这一大队排场浩大正去往女冠观的人马。 在许多双目的注视中,大队人马停在簪星观外。宦官和官员们一道径直入内,剩余宦者列队停在大门之外。 絮雨在宫中见过的曹宦是中的首领,他向着周围那些早已等得迫及待的乞儿高声宣道:“今日乃是寿昌公主降诞吉日,奉圣人之命,来此为公主祝寿祈福!怜尔等孤弱,凡到来的,皆可领取寿果只,钱枚。” “公主仙凤懿德,千岁万福!” 话音落下,宫监和随从们开启抬来的箱笼,分发内中之物,是一层层的寿果,还有一箱箱铜钱。见状,但乞儿骚动,就连路过的和附近一些爱占便宜的坊也纷纷加入领受的队伍,霎时就将原宽阔的道路堵得严严实实。 自,也有许多屑与乞儿为伍去占这便宜的,聚在一旁谈论掌故,说的非是今上如何追念已故昭德皇后、思念流落在外的公主等等这些天下皆知的老话。 “我方才进南坊门,瞧见有阉人忙着扫落花落叶,却又独扫这一木,街旁别的树也管,这是为何?” 一个大约刚来长安久的货郎挑着担子路过,停下看了片刻热闹,忍住插嘴问了一声。 说掌故的便将榴木和寿昌公主的渊源讲了一遍,又朝簪星观看了一,压低声:“方才骑马打头进去的那位中使瞧见了?大名鼎鼎的袁值,司宫台里头一位,圣人跟前最得用的人,是他下的令,自也是圣人的心意了。” 商贩闻所未闻,未免惊异,啧啧摇头,顺口道:“守着株榴木又能如何?我看啊,那公主十有八九是早就了!若还在,年四五岁也记事了,这么多年过去,岂会放着金枝玉叶做,在外一直归?” 这道理谁都明白,就连圣人自己,恐怕也是明。只是人胆敢说出来而已。 众人一时默。中有年纪大的想起从前那场浩劫,心有余悸,叹息已。 这商贩说完话,看看热闹差多凑完了,那簪星观内昨日起也清场容人入内,剩下甚可看,挑担正要离去,防身后忽响起一阵异响,扭头见个路人打扮的汉子从人群里越出,神色善,自袖中抖出链锁正向自己走来,还明白怎么回事,场就锁了。 商贩大惊挣扎:“你们是谁?为何捆我?光天化日,还有有王?放开我!” 边上其余人见状,也纷纷质问。 “你方才说了么?今日寿昌公主降诞之贺,你竟公口出恶言诅咒公主,绑你绑谁?” 众人吃惊,也明白了。 今日如此场面,袁值必容出任何意外,附近除了明卫,也有暗哨。这二人应就是司宫台的暗哨。一时全部噤声,只睁睁地看着那商贩推走。商贩住地呼喊冤枉,说是心之言,请求放过。 探子冷笑:“冤冤枉,袁内侍自有决断。”说完分说,将人押到观门之外,将事禀与曹宦。曹宦立刻入内,出来道:“传中使的话,割舌,示众三日。” 话音落下,只见那商贩立刻卫士按在地上压住,一人拔出短剑,捏开他嘴,用一把知从哪取来的钩夹将舌自口中扯出。 周围半声息也,人人屏息敛气,看着那商贩拼命挣扎,呜呜求饶,却是徒劳奈何。 连原只顾争抢寿桃和钱的乞儿们此刻也停了下来,睁大睛惊恐地看着这一幕。那施刑人的神冷酷,看地上之人的神如看一条砧板上的鱼,抬起手中的匕首,见就要割下舌了,人群里胆小的妇人已敢再看,纷纷闭目扭过头去。 絮雨在角落里将这一切收入帘,手握得紧紧,心跳得就要跃了出来,见状再也忍住,就要分开众人上前之时,忽听到有人道:“住手!” 这声音听去颇为清嫩,犹如少年所发。 众人松了口气,纷纷望去,发现近旁路口又来了一队看起来也要入观的人马。 骑马行来的是一队皇室贵王,左右有清游和卫队的仪仗。最前方,并排停下马的是个年纪仿佛的少年,看起来都只十五六的模。 曹宦自是认得,这二人中,那身材孔武的,是今皇子康王李泽,另个看去面容雪白身子有些瘦弱的,是宁王的嫡孙,新安王李诲。 方才发声阻止行刑的,正是李诲。 曹宦知他二人今日是受太子差遣来的,赶忙迎上拜见。李诲问何故割舌,曹宦解释一番,称那人方才诅咒寿昌公主,犯下大敬之罪,是奉袁内侍的命,对此人加以惩治。 康王闻言头:“袁内侍惩治得对!今日是我阿姐的好日子,他竟敢口出恶言,居心何在?若加以惩治,如何杜绝效尤?” “是,是,大王说得极是!” 曹宦正要下令继续行刑,一旁李诲迟疑了下,转向李泽道:“此人对姑姑敬,该受惩治。但今日袁内侍还有咱们都是奉命来此为姑姑祈福添寿的,既为祈福,虽知姑姑此刻人在何处,但她若是知道,应也愿因此事而见血。” 李泽看一他,神色以为:“小十三,我看你就是太过心慈手软。”随即在马背上俯身靠了些过来,耳语道:“咱们还是要多事为好,叫来做甚就做甚!这是那阉人的意思,万一叫他告到我父皇面前,父皇悦,你我都脱了干系!” 李诲面露犹疑之色,显也感到忌惮,但看一那个苦苦哀求的商贩,顿了一顿,又转头对曹宦道:“你还是进去,请袁内侍再斟酌一番为好。此人确实犯忌,可否改成别的惩罚。就说是我说的,今日是我姑姑的降诞吉日,如此见血,实为祥。” 这新安王年岁虽大,面容还带几分稚气,辈分也低,但此刻的语气却颇为坚决。 他是宁王那位战死于平叛战的长子的遗腹子,三岁就今上封为新安王,据说一直在府中跟随寡母读书进学。他母亲爱惜他,连习武也允许,故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平常也出风头,大引人注目,今日却这开了口。 曹宦敢开罪过甚,踌躇道:“新安王稍等,容我再去禀告。”说完匆匆入了道观。 片刻后他再出来,袁值依旧有露面,但改口道:“袁内侍命奴婢代他告一声罪,道坛已立,他便出来相迎。袁内侍还说,新安王之言,也道理,看在今日是公主降诞日的份上,免去割舌之刑,但活罪难饶,改笞三十,以儆效尤。” 这商贩因一句嘴快的心之语招来大祸,人已瘫倒在地,尿都淋了一身,听到改笞三十,才又活过来些。虽打得死去活来是免了的,但比起割舌,已是万幸。 附近围观之人看着这一行人马也入了观,再敢再多说么,唯恐自己也惹祸上身,纷纷离去。 夕阳西斜。女冠观内那一场铙钹喧天惊动半个长安的祈福会终于结束,宫中来的皇子、中使和官员们离开,寿果铜钱发放完毕,乞儿和路人散尽,街上也慢慢地恢复了原的子。 按照惯例,女冠观今晚还是开。 人皆传言,皇帝陛下或会于某个谁也知的时刻悄来到此地,追思他已故的皇后,想念那位如今知身在何处的公主。 絮雨在簪星观外守了整整一夜。 下半夜,天再次落下淋淋细雨。待到天明,冷翠凝露,湿雾沾衣。 她回的时候,人已经浑身湿透。 昨夜整整一夜,今的皇帝,她的阿耶,并未回过这座曾留载过她许多回忆的旧日王宅。 絮雨冷得嘴唇泛白,人几乎瑟瑟发抖。她擦干了湿发,换一身衣裳,坐在房中一面雕花窗后,大半的身影在残夜的暗影之中。 她打开一只梳妆用的黑漆奁盒,支起铜镜。窗外透入的几分晓色将她面颜映在镜面之中。她的目光,漫落在镜中人额前的那片疤痕上。 在她三岁的时候,有一天,阿耶应他几位兄弟之请去往禁苑游猎,她定要跟着去。阿耶哄她睡着后,溜出了门,谁知她刚沾枕就醒,又哭着追到门口。阿耶可奈何,苦笑着下马回来接她,她却因跑得太快,绊倒在门槛上,额头地上一粒尖锐的小石子磕出个洞,血流得满脸都是,哭得更是撕心裂肺惊天动地,阿耶心疼得得了,即取消出门计划,在陪了受伤的她好几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是巧合,她的那几个叔伯在那一趟游猎中放松了警惕,竟抱怨起她的阿翁年老昏聩,对待儿子冷酷。 他们忘了,牵马的奴子也有可能是阿翁插在他们身边的耳目。就这,回来后,那一趟去过的几个叔伯全部坐罪,因妄议谋反,受到严厉的惩治。一个赐鸩酒,一个发配岭南,还有个时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的,也受到削王的惩处,彻底驱逐在了宫廷之外。 絮雨记得那天阿耶从宫中回到王府,一言发,第一件事就是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抱得她几乎透过气了也肯将她放开。她感到阿耶手心冰冷,心跳得很快。她解地问他怎么了,是是生病了,他却么都说,只亲了亲她额上那还脱落的伤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再后来,虽阿娘用遍宫中太医们为她调的各种伤膏,因伤口太深,最后还是留了一个疤痕。那时候她的年纪虽小,却已是个爱美的小娘子,天天照镜嘟着嘴巴高兴,阿耶便趁她生日那一天,去向她的阿翁求告,为她求来了一个簪星的封号。 “它是天上的星掉落,簪在了李嫮儿的额头上。它在世上是独一的,别人想要也得到。” 阿耶日在她耳边悄悄哄她高兴的那句话,她永远也会忘记。 但是她的阿耶,他应是已经彻底忘记了。 她的目光游离在了镜面之外,投向窗外晓天上的一缕淡淡残月,凝怔许久,隐约若听到更漏响起最后一声,醒神。 还是有任何来自玉绵那里的回音。 今日已是第五天。 她的希望其实早在第三天便破灭了。那日宇文峙在宫中遇她,追问结果,她已告诉他,对方是她要找的故人。 理好心,今日她要继续入宫做事了。 积以跬步,离她想接近的东西,总会越来越近的。 奁盒内有几只数寸长的小瓶,盛几的妆粉,分别是作壁画打底用的胶泥、女子涂面用的铅粉、洁白如雪的香灰,以及宫女们调制润肌膏所必可少的猪胰粉。她熟练地各捻了少许,混在一只小水丞里,注入几滴清水,调成浆,最后用支细笔蘸着这浓郁的浆水,将自己的脸凑到铜镜前,仔细地填描着她额前的疤痕。 待天大亮,她去往皇宫,额疤已□□浆完全遮盖,与她额面肌肤融为一体,平滑若肌,凑近也看出半分妆造的痕迹。 这个白天和前几日一,依旧是在文史馆内穿梭。傍晚她迈着疲倦的脚步回到传舍,期收到一个她原已是丝毫敢再作期待的消息。 金风楼的玉绵娘子悄派了个奴子来,正在这里等着她。 “娘子说,你若是方便,此刻便可随我去。” “她想和你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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