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翎去见莫青松的时候, 天空中恰好飘起小雪。 莫齐轩走在前面,替她挡去大部分冷风。两人一前一后走入房间,向莫青松行礼。 男人威严的嗓音响起“好了, 不必多礼,都坐下吧。” 姜翎随即落座, 白衣芊芊, 垂颈低眉,浑身的气质收敛下来, 连修为都刻意伪装至筑基初期,看起来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修士。 莫青松那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毫不遮掩地落在她身上“姜翎是吧老孙, 把东西拿来。” 孙诚应声,端着一个木盒走到姜翎面前, 恭敬道“请姜姑娘过目。” 姜翎缓缓起身, 打开盒子, 只见那里面躺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白色玉佩。 莫青松说“这是须弥玉佩, 可容纳活物,滋养灵脉,你且收下吧。” 姜翎垂首“无功不受禄,不敢受此大礼。” 莫青松露出一丝笑意“不算什么新鲜玩意, 给你就收下。” “是, 姜翎谢过家主。” 莫齐轩随之起身行礼“谢父亲恩赏。” 之后的过程就轻松很多, 莫青松跟他们聊起天, 间杂着询问了许多她的家世, 姜翎按照此前商量好的内容一一答复。他果然打消疑虑,不久便放他们回去。 姜翎脸上不见异色,行礼之后和莫齐轩一起离开。 莫青松看着他们的背影, 淡淡道“老孙,你觉得这两个孩子,刚刚表现怎么样” 孙诚答道“回家主,看得出来,五少爷与姜姑娘感情真挚,不似作伪。而姜姑娘为人柔顺宁静,资质亦是不错,堪为良配。” 莫青松说“你知道吗莫齐轩这小子从小性子就和常人不同,对任何东西都漠不在乎,所以在最初他说想把未婚妻接来时,我一直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真是我想多了,不过是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如何能过得了这美人关” 摇头之后,他便不再思虑此事,彻底放下心来。 回到房间后,姜翎松了口气,一边狠狠撸着橘猫,一边抱怨道“那家伙真难对付。” 莫齐轩说“辛苦你了,之后应该就不用再见他。” 姜翎重重点头“真是人老多作怪。” 莫齐轩忍俊不禁“怎么这么说他” 姜翎“话本里就是这么讲的,怎么啦你还挺在乎这个父亲呢” 莫齐轩“当然不是,只是很惊讶,因为从来没见你这么说过别人。” “那我就是不喜欢他嘛。”姜翎嘟囔道。 莫青松和她父皇都是一种人,虚伪自私,令人厌恶。 “好,那以后我们就离他远点。”莫齐轩微笑道。 “管他呢。”姜翎摸了摸小猫的脑袋,“大老虎饿了哦。” 像是配合她一般,大老虎及时喵了一声。 莫齐轩十分自然地起身“那我现在就去做饭。” 姜翎笑眯眯地冲他摆了摆手。等莫齐轩走后,姜翎举起大老虎,把脑袋埋在它的毛里,轻轻蹭了蹭。 大老虎圆滚滚的身子在她手里扭动了两下,姜翎抬起头,看着它的眼睛喃喃地说“人还真是奇怪啊,我见到你受伤,都觉得心如刀绞,恨不能伤在我身;可一位父亲,却能对自己的孩子毫无感情,视若棋子只管利用。” 而莫齐轩对他同样充满仇恨,无一丝亲情可言,但碍于身份处境,又不得不在他身边日日伪装,扮演一个听话的儿子。 姜翎想,看来不论什么朝代,什么地方,人永远都是这样。 之后的事实也恰恰证明,这场表演才刚刚拉开序幕。 莫齐轩开始变得越来越忙碌,甚至偶尔会夜不归宿,身上的伤疤也越来越多。 莫府的人对他愈加畏惧,连路上遇到莫与善,对方都不敢多置一词,更遑论故意找茬。 即便姜翎很少走出院子,却也知莫府的氛围正逐渐发生变化,莫萧野和莫齐轩虽明面上亲如兄弟,平静如水,私底下却早已暗生龃龉,势同水火。 可姜翎浑不在意,她看书抚琴,一如平常。无论外界如何,听风馆中永远岁月静好,仿佛与世隔绝。 只有在某天晚上,她倚着窗沿望向明月,突然感到一丝莫名的荒谬。 她来自一个截然不同的时空,提前知悉结局,却唯独不知晓自己的下场,既置身事外又纠葛不断,不论开心还是悲伤,都无法辨别真伪。 更深露重,她随手掩上窗户,懒得再去思考。 上一世她渴望清醒,宁愿痛苦也抗拒麻木,可最后得到的就真的只有痛苦。这一次,她只想得过且过,随遇而安。 她躺在床上,于夜色中沉沉睡去,在梦境中重温往事。 第二天她醒得很晚,睁开眼时已经日上三竿。 姜翎慵懒起身,从柜中随意挑出一件衣服换上,然后洗漱梳妆。 刚做完没多久,门外就传来熟悉的声音“嫂子,你在吗” “进来吧。”姜翎说。 莫子书于是笑嘻嘻走了进来,把今天新研制的鸡蛋炒地瓜拿给姜翎品尝。 在微妙的沉默之后,姜翎面不改色地吃完一盘子菜,果然又收获了少女毫不掺假的夸赞与吹捧。 可她还没来得及飘飘然,就眼见地瞥见莫子书小臂上不经意露出的伤痕,当即按住她手腕,凝眉问道“怎么受伤了” 莫子书盖上袖子,不在乎地道“没什么,一点小伤而已,修士嘛哪有不受伤的” 姜翎轻轻叹息,拿出药膏开始给她上药“看起来像鞭伤呢,你怎么也不知道给自己包扎一下,多疼呀。” “不疼。”莫子书呢喃着说。 “不疼也得上药呀,那样才能好得快。”姜翎一边抹药一边叮嘱。 “嗯。”莫子书低头,安静地看着她为自己包扎的样子。 那双手是如此温柔,像灵水一样抚平了她所有的伤痛,就好像她是什么珍贵的宝物。 可姜翎不知道的是,在她的脊背上,还有着密密麻麻被抽出来的伤痕。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偷偷和一位卖花女成为了朋友,甚至为她屡次翻出家门,结伴交游。 事情败露后,她被母亲扔到冰天雪地中,长长的藤条狠狠砸落到身上。家里的下人站在周围,静默得仿佛一尊尊雕像,每个人都似怜悯又似淡漠。 后来,她就再也没有过朋友。她变得像母亲一样冷酷,又像那些下人一样麻木。 可是现在,她感受着手臂上温柔的力道,感受着对方指尖传来的阵阵暖意,竟觉得背上那早已淡化的伤疤,像是火烧一样焦灼起来,令她几乎坐立难安。 “” 不。 莫子书,不能动摇。 她的眼神在晦暗之中,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冰冷。 “咔嚓。” 就在这时,门开了,莫齐轩踏入室内,她在抬头的一瞬,猝不及防撞上对方的视线。 那双鹰隼一般的黑眸直直地盯向她,像一柄利剑刺破了她的遐想。莫子书陡然一惊,再看时,他却已将视线划到姜翎身上,仿佛刚刚不过是她一场错觉。 “咦,你今天回来这么早啊”姜翎惊讶道。 “等会还要再走。”莫齐轩的神色缓和下来,“猫呢给它带了吃的。” “出去玩了吧,你去找找看。”姜翎随口支使道。 “好。”莫齐轩应下,转身走出室外,没有多给莫子书一个眼神。 但她已然心脏凝固,浑身冰凉。 此时,专心包扎的姜翎忽然松开手“好了,以后记得自己上药。” “嗯。”莫子书收回手臂,抚摸着那圈纱布。 “你很怕他”姜翎笑着问。 莫子书一怔,没有否认“是有点。” “为什么”姜翎说,“你不是跟他认识很久了吗” 出乎意料的是,莫子书竟摇了摇头“其实我之前跟他接触很少。” 在姜翎困惑的眼神中,她笑了笑,淡淡地讲起那些埋在记忆里的往事。 年幼时,莫子书奉母亲之命,常来府上做客。一个小姑娘,喜欢到亲戚家串门玩,自然不算什么大事,所以常常没人管她,任由她在府中随意出入。 有一年,她偶然碰见一位倚在池边赏荷花的女人。看上去三十多岁,很漂亮,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难言的韵味,只是看上去病恹恹的,衣着也很老气。 见到她,女人温和一笑,随手递给她一颗糖,说“今年的荷花很美,不是么” 莫子书含着糖,胡乱地点头,临别时偷偷回了好几次头。 后来,她便常往这地方走,果然又碰见了女人,被邀去她院中做客。房间里都是药味,混合着檀木香气,竟意外地不算难闻。 在聊天中她得知,原来这女人叫李新柔,是莫青松的小妾之一。 她在那里玩了一整个下午,傍晚的时候,院外走来一个少年。 夕阳如火,清风盈袖,这就是她与莫齐轩的初见。 少年彼时不过七八岁,但已生得十分端正,不苟言笑,气质斐然。 “娘,孩儿给您抓了药回来。”他说着,把药放到桌上,朝莫子书点头致意。 他好像不关心她是谁,也不在意她们在干什么,只是有那么一刻,当他的目光扫过桌上放着桂花糕的瓷碟时,动作微微一僵。 这是李新柔特意为她做的,莫子书从没来得及打招呼的挫败中回过神,赶紧抓起一块献给他“哥哥,你吃桂花糕吗这是舅母做的,很好吃。” 莫齐轩冷淡地回复“不必,我不吃甜食。” 李新柔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说“别管他了,你留着吃吧。” 莫齐轩不发一言,转身出去,独自在院里练剑。 莫子书懵懵懂懂,将桂花糕送入口中。那一天李新柔为她唱起了歌谣,曲调婉转,声如莺啼,令她无端响起廊檐下挂着的银铃,风一吹就叮当作响,轻缓悠扬。 不过,一直到她走,莫齐轩也没有踏入室内一步。 后来,她每逢进府,都必要来寻李新柔。有时从匣里抓一颗糖走,有时坐在窗下听她娓娓道来书中的故事,或是唱一首清雅的曲子。其中她最爱的是忘忧谣,据说是一位思念丈夫的妇人所谱,哀而不伤,引人入胜。 而莫齐轩从不参与她们的谈话,他总是一个人安静地练剑,偶尔把饭菜或汤药端进屋里,然后不知去处。 这样的日子没能持续太久,有一天她再过来时,院子里竟挂上了丧幡。 李新柔死了。 听说,莫齐轩抱着她的尸骨,在屋里枯坐了一天一夜。 但他一滴泪也没有流。 见到莫子书的时候,少年爬满了血丝的眼睛空洞地转动,脸上没有悲伤更没有痛楚。 他用一种再平常不过的语气,淡然开口“要吃桂花糕吗” 莫子书看着桌上油纸包裹的一块桂花糕,对他说“你真是个冷血的怪物。” 说完,她转身离开,抬袖揩净眼角的泪滴。 没过多久,她便听说,莫齐轩因为违抗家主的命令,被赶去偏院独自生活。 母亲说,他虽然性情乖戾,却是这一代最杰出的天才,如若能够拉拢,必定可以成为助力。 她想起少年冷漠的眉眼和泛红的双眸,低头应下这份要求。 半个月后,她带着亲自做好的桂花糕,前去看望莫齐轩。 她还没来得及为那天的话语道歉,少年的脸上就浮现出刺眼的嘲讽。 所有想说的话都卡在喉咙,她眼睁睁看着对方一掌将桂花糕打翻在地,恶劣地吐出一个字“滚。” 她再也无法抑制怒气,骂完一句“莫齐轩你活该当条丧家之犬”后,便大步流星摔门而去。 然而,在跨出院门的一瞬间,她竟鬼使神差般回了头,在匆忙间最后看了莫齐轩一眼。 少年正沉默地俯身,僵硬而缓慢地将桂花糕捡起。 他依旧面无表情,唯独在脸颊上,挂了一颗清晰的,晶莹的泪珠。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的是,那些好听的歌,软糯的桂花糕,李新柔一次也没有为他唱过、做过。 故事结束,莫子书也渐渐从思绪中回过神,笑着说“所以说,他的脾气真的很臭。” 姜翎眨眨眼,犹豫着问“莫齐轩的娘亲,对他不好吗” 其实她看书的时候就知道,由于上一辈的恩怨,莫齐轩和母亲的关系一直很僵。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想亲耳听听莫子书的说法。 莫子书沉默片刻,答道“可能的确算不上好吧。她对表哥永远只有训导和斥责,不准他吃甜食,不准和府里其他人过多来往,每天必须练功六个时辰以上。” “记得有一次我去看望他们,恰巧碰见表哥跪在院子里,舅母则拿着一根枝条正在抽打他,断了就再换一根。” 姜翎蹙眉问道“为什么莫齐轩做了什么惹她生气的事” 莫子书淡淡地说“好像是莫北川在比试中输给他,一怒之下就把院子里的东西给砸了,连两棵桂花树都被砍倒。当时舅母不在,回来看到这幅场景,当场气急攻心,差点没晕过去,第二天就狠狠打了他一顿出气。” 姜翎气愤地打抱不平“这关莫齐轩什么事呀” 莫子书瞧见她的样子,不觉笑了一声,说“我只知道,从那以后,但凡是碰上莫北川的比试,他就再也没有赢过。” “”姜翎沉默不语,像是在沉思,又像在发呆。 “别太心疼。”莫子书无所谓地说,“他皮糙肉厚,没什么大事,被打得背上全是血,还能在舅母捂嘴咳嗽的时候,回头劝她注意身体,别动气。” “我没心疼”姜翎小声说,“我就是觉得,他不该被这么对待。” “有什么该不该的,世界上那么多家庭,难道谁都能得到无私的爱吗”莫子书垂眸低语,漠然一笑。 姜翎无话可说。因为她自己,也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还有。”莫子书突然抬头盯住她,“不要试图了解他了,嫂子,不要。” 姜翎愣了一下,还没理解过来她的意思,莫子书却已经恢复往常那般甜美的笑容“对了嫂子,我前些日子刚买了一支钗子,你要看看吗” “啊嗯,好啊。”姜翎应道。 莫子书离开后,姜翎一个人在房间里发起呆。 她总觉得好像有很多话要问,却又什么都问不出来。 这天晚上,莫齐轩依旧没有回来,她也就不再等待,草草熄灯睡去。 而偏房之内,清冷的月光下忽然掠过一个黑影,门被砰地一声撞开,莫齐轩跌入房内,捂着伤口靠在门边,双眸紧闭,喘息嘶哑。 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疼痛,他甚至连给自己上药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狼狈地缩在角落,等待着灵力驱散少许痛感。 风从庭院呼啸而过,突然之间,一丝微弱的声响在门外响起。他立刻睁开双眼,费尽力气摆出应战的姿势,深吸一口冷气。 “谁”他低声询问,语气充满威胁。 没有人应答。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一条缝,他缓缓后退两步,目光森然地盯着那里的变化,右手紧紧按在剑柄上,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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