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常六此人, 着实有些古怪。 初见时,与书中的形象并无差别,油嘴滑舌、嬉皮笑脸, 看不出真心。 唯有相别那莫名其妙的一晚, 他借酒透露出几分沉郁苦痛, 谢征才稍有改观。 但无论是哪一面的应常六,都不似眼前这个人。 相同的外貌, 相同的嗓音, 相同的打扮。 可眼神、气质, 乃至说话的腔调、下意识的小动作,和之前截然不同,完全变了番模样。 若过去是轻浮浪子, 惯会花天胡地;那么如今恰恰相反, 一见便知是位十分正经的君子。 “应常六”那边, 蔚凤也注意到来人, 神色一喜, “你也收到请帖了炼器大会为何不告而别还有你叫清规师弟给我带的话,什么别被你吓一跳, 几个意思” 应常六待他一连串问完,才礼貌地冲他点点头“蔚道友, 上回是应某失礼了。” “” 他一向是喊“小明光”的,蔚凤一愣,还真被吓了一跳。 “你捉弄我呢”他失笑地走过去,打算拍拍应常六的肩,“说起来,上次不便多问,你要明净珠作何可是有什么难处” 却不想应常六往旁边微微移步, 躲开了他的触碰。 “蔚道友,”那双眼里没有半分轻佻玩笑之色,平静地望着他,“先前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应某如今难处已解,并不需要明净珠,多谢你记挂。” 蔚凤高高挑起的眉头逐渐紧皱,从上至下打重新量了遍对方。 过了一会儿,眼眸沉沉,语气异常冷凝“你是谁” “应常六。” “你是应常六笑话” 似乎有些烦恼蔚凤的态度,应常六沉默片刻,忽而开口“你我第一回见面,是在云仪落叶湖” 三言两语,将他们初遇的事抖了个干净,包括一些不为人知的、蔚凤年少时吃瘪的糗事。 蔚凤听得神色风云变幻,即便是夺舍搜魂,也不该有这样清晰的记忆。 更何况,对方在提及这些时的语气、神态,的确又有了些过去的影子。 所以这人当真是应常六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喃喃道,“发生什么了你为何变成了这副样子” “因缘巧合,不便赘叙。”应常六顿了顿,唇角掀起一个苦笑,“人生在世,总有些不得已的时候,此为我的选择,不必伤怀。” 这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叫人听不太明白,蔚凤哑口无言。 应常六脸上的苦涩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寻常,长眉薄唇,显得很是沉静。 举手投足规整有度,一看便知教养极好,予人矜贵之感,令那张只是周正的脸都出尘几分。 这般面貌让谢征蓦地记起一个人。 在那晚的故事里,改变了常六的命运,让他从一介微末修士步入天才之列的黑衣人。 冷肃、严正、拘礼,一丝不苟。 如今看来,应常六当日的描述竟能一一对上。 莫非,这就是应常六换取修为所要付出的代价 参加炼器大会、想要明净珠,就是为此 谢征心中一沉。 应常六为自己所铸之剑取名争命。 所谓争命,争的是谁的命 他的插手,究竟改变了什么 那个贪声逐色、寻欢作乐的应常六,真的还活着吗 说不清的负疚和罪恶感,沿着脊背冉冉爬起,令他几乎毛骨悚然。 他定定看着应常六,思绪纷乱,唇角抿直,用力到有些泛白。 下一刻,携着浅淡清香的身体就轻轻靠了过来。 余光瞥见傅偏楼神色如常,却借着宽袖掩映,在底下悄悄牵住他。 冰冷的手指勾住手心,安慰地贴了过来。 “不要多想。”传音入耳,清澈的嗓音异常柔和,“阴差阳错罢了,不是你的错,你不能连这个都算在自己头上。” 或许是那阵宁神的花香很有效果,谢征忽而平静下来,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动摇。 傅偏楼说得不错,万物皆有定数,他想改变些什么,就难免顾此失彼。 最重要的是身边的这个人。 无论如何也好护好,不容有失。 那边,许是看几人都收拾好了心情,应常六再次开口。 “傅道友,你快结丹了”他看向傅偏楼,眉头微微皱起,毫不掩饰神色里的担忧,“怎会这般快分明一年前还只有筑基初阶” 听到他的喃喃,傅偏楼有些不解“怎么” 尽管他的进境拿出来看是很吓人,但在场吓人的可远不止他。 蔚凤、谢征、还有遮掩过境界的琼光,乃至那边的陈家舅甥和小吉女,无不是年纪轻轻就修为不凡,他好歹还有个天灵根的名头顶着,算不得多离谱。 就是应常六自己,也早早结了丹,有什么好惊讶。 然而,应常六摇摇头,目光扫过身旁几人,说道“可否移步一叙单你和我。” 这便是有话不好让外人知晓的意思了。 傅偏楼蹙了下眉,虽然性情大变的应常六没有之前那么轻浮得令人讨厌,但总觉得处处透着违和与古怪,他并不想与之独处。 况且,对方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依然热切。 只是压抑得很好,拘谨克制,不若过去一半痴迷外露。 以往不懂情爱的时候,就当玩笑过去了,他还犯不着为一介花花公子的示好较真。 可现在,傅偏楼很清楚应常六的神情绝不是为色所迷,而是更沉重的什么。 似藏着千言万语,有逾千钧。 他无意于回应这莫名其妙的沉重,欲出言拒绝,谢征却先一步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语气淡淡,莫名有些冷意。 应常六则很坚持“此事关系重大,还望道友通融,不会很久。” 他一双眼直直盯着傅偏楼,低声说“有些东西,我定要告知你在事情变得无可挽回之前。” 态度之严肃、形容之郑重、神色之认真,甚至带着恳求。 傅偏楼犹豫片刻,终究答应道“好,希望你别说些无聊的东西。” 应常六面上一喜“我先前来时,那边行廊恰巧无人,傅道友,请随我来。” 傅偏楼正要跟上去,才发觉他还在袖底牵着谢征的手。 掌心温热,将他素来寒凉的皮肤都捂暖了,恍如融为一体,故而谁都没有发觉不对。 耳根一热,他若无其事般抽回手,朝师兄轻轻点头“我去去就回。” 说罢,转身离开。 在身后之人看不见的地方,他将双手揣进袖里,借着衣料掩饰缓缓交握在一起。 淡淡的暖意渡来,傅偏楼小小呵出口气,唇角不自觉地翘了翘,脚步也跟着轻快许多,像只偷到腥的猫。 谢征定定凝视着那两道背影,直至其消失在紫藤尽头。 他抬起空落落的手,看了许久,久到旁边的蔚凤忍不住问“清规师弟,怎么了” “无事。” 谢征抚上身侧紫藤,注入灵流,枝叶招展,不多时“噗呲”吐出一朵花灵。 清冽的香气,宁神静心,却始终无法驱散那阵难以言喻的滋味。 很不快。 他前所未有地困惑起来,默默想道。 为何我如此不快 四下静谧无人,紫藤铺天盖地,应常六停步后,傅偏楼也停了下来。 心神从飘飘然中抽离,他眉眼瞬间冷然许多“有什么事,说吧。” 知晓他不待见自己,应常六微微一滞过后,也不卖关子,在周围设下隔音阵,单刀直入 “傅道友,你不能再修炼下去了。” “” 傅偏楼意外地挑起眉“此话何意” “傅道友对自己的身世知道多少” “这么说来,应道友好似很了解我” 应常六沉默一瞬,随即道“略知一二。” 他能说出这句话,可见真知道些什么,这令傅偏楼心下警觉的同时,面上缓缓浮现了笑意。 “看来应道友当真不简单啊。”他一边笑,一边垂下睫羽,藏住眸中的狐疑,“正巧我也知道一些,不妨说说看” “你,诞于融天炉。” “” 被他一语道破,傅偏楼心弦震颤,齿关咬紧,止住脸色的变化。 神识游荡,飞速回忆着每一世里这人的身影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这人自拈花大会后便销声匿迹,偶尔传出些鸡毛蒜皮的名声,丝毫不引入注目。 而他彼时还未能迈出清云峰,唯一的一次,也仅仅是跟着方小茜和对方擦肩而过;那个应常六虽也嬉皮笑脸的,却没有朝他献过殷勤,和如今的态度大不相同。 简直太奇怪了。 这个谜团似的应常六,究竟是什么人 “你为什么会知晓这些” 他抬眼冷冷逼视着对方,只听应常六柔和下嗓音,说道“因缘际会罢了,莫要着急。” “别怕我不是你的敌人。” 讲出这句话时,青年的神情弥漫出苦涩与沉痛,而那沉重之中,又有许多歉疚。 他叹息一声“看来你知道得很清楚了,也好,省去些功夫。” 傅偏楼半信半疑“叫我不要修炼,意欲何为” 应常六道“你乃道门夺天盟所谋下的一环,是一半的仙器,想必这些你已知晓。” 虽不清楚夺天盟是个什么东西,可听名字也大抵能猜到,傅偏楼点点头。 应常六于是又问“那么,你知道另一半的仙器在哪里吗” “听说在清云宗。” “是,在清云宗。”应常六深吸口气,“另一半是柳长英。” 提及这个名姓时,即便十分压抑,他的音调也情不自禁地上扬,带着刻骨铭心的憎恨与杀意。 傅偏楼则顾不得他语气如何,愕然重复“柳长英” “你说,另一半的仙器是柳长英” 他瞪大眼,不可思议,“可三百年前仙器铸成之时,他便已是极强的修士了” 和他不同,他是一出生、还是个懵懂的婴儿时就被投入炉中。 柳长英呢 天下难不成有谁能逼着这人祭炉成器吗 “他是自刎于炉前。” 应常六淡淡道,“心甘情愿,被当作铸器的材料,奉献那一身骨血灵肉,成为道门最锋利的一把武器。” “那仙器名为夺天锁,打一开始,就是成对的。没有你,夺天锁夺不了天。” “你的修为越高,越接近他,便越是契合。等你步入大乘,他就可以与你合二为一。届时夺天锁成,原本的天道会彻底覆灭,你的神识也会跟着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扶住青年摇摇欲坠的双肩。 “柳长英一直在等你绝不可遂了他的愿” 应常六失态的模样像隔了一层雾,朦朦胧胧的一瞬间,傅偏楼想了很多。 前世,他被关在清云峰上,哪里都去不了的时候,曾经很困惑。 这样关着他,有什么用呢 成玄先不论,他的好师尊、冷心冷清的道门第一人,看上去也不稀罕他血脉的这点用处。 那么,为何收他为徒,为何将他禁足,为何要他勤勉修行、成长到有能力叫唤、反抗和给清云宗添堵的程度 放任心存敌意的人韬光养晦,也太愚蠢。 “原来如此” 傅偏楼讽刺地扬起唇角。 原来如此,愚蠢的是他。 那些人早就计划好了所有,设下天罗地网,等他羽翼渐丰。 无论他怎样挣扎,也逃不过被宰杀的命运;自以为成长到有了抗衡的力量,殊不知正中下怀。 就像家养的鸡鸭努力啄食,将喙磨尖,其实不过养肥了肉,好将自己送上餐盘。 在他们眼中从出生起,他就注定是一介死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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