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 九便她的寝殿里住了下来。 白日里的时候,他行踪不定。 偶尔寸步不离地跟她身边,偶尔也会和她告半日的假, 回到他的配房里,不知是钻研什么。 入夜后, 他也不挑剔,便她的华光殿里换着地方睡。 横梁上,桃花树上, 甚至是李檀的脚踏上,全凭他当日的心情。 以至某日李檀半夜醒转,想要趿鞋起身的时候,还险些踩到他的身上。 李檀用了好几日, 方习惯九的存。 习惯母妃病逝后,日益冷清的华光殿里,多出一位笑眼弯弯的少年。 仿佛连带着冷清的殿宇, 都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兔缺乌沉间,长长七日过。 午后的阳光正好。 李檀坐庭院内的青石凳上, 手里拿着支炭笔, 就着温暖的春光,往绸缎上描着花样。 九慵伏她放绣样的青石桌上, 侧脸枕着他己的手臂, 鸦青的羽睫垂落, 春日里补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檀没有吵醒他。 即便是春风将他的发尾拂到她画到一半的绣面上,她也仅是轻轻抬手, 将他柔软的乌发从绸面上拨。 直到, 庭院外的木制游廊上,脚步声匆急而来, 夹杂着绿萝满是喜悦的声音。 “公主,小王爷入宫了!如今正要往华光殿里来看您。” 李檀从绣样间抬起羽睫,明眸微微亮起。 “阿兕回来了?” 她轻轻展眉,笑意从唇畔染到眼底:“快花厅里备好点心。我换身衣裳便过。” 还未来得及进后院的绿萝闻言笑应,又转过身匆匆忙忙地往小厨房的方向。 打算通知里头的嬷嬷,加紧准备。 李檀也将手里的绣样放到针箜篮里,从青石凳上站起身来。 还未抬步,原本伏青石桌的少年便似被她的说话声吵醒,低垂的羽睫扇了扇,懒洋洋地支起身来。 他伸手支颐,微微偏首看她,原本清润的嗓音里带着点小睡初醒的慵懒:“公主,阿兕是谁?” 李檀浅笑着道:“阿兕是我皇弟的小字。年前父皇为他封王后,便玥京城里府。素日里不住华光殿。” 说到己的阿弟,素日里郁郁寡欢的少女难得地露出笑靥,连语声里都带着轻柔的笑音:“我先更衣了。九,你替我看着绣样。” 李檀说罢,便将针箜篮塞给他,又真的转过身,往寝殿的方向提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九眼睫抬起,那双乌玉似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李檀的背影,似又回忆起她方的神情。 他来华光殿的几日,好似从未见李檀这样高兴过。 九支颐想了会,还是将眼前的针箜篮捞起,根据方听见的话,提前等到花厅外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上。 他倒想看看,阿兕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能这样令李檀高兴。 春光盛丽,天光将庭院内的汉白玉小径照得隐隐泛金。 九等得微微有些懒怠的时候,一名金衣少年宫娥的引路下快步进殿来。 他看着不过二三岁的年纪,穿着金线锁边的圆领袍服,扎着同色的发带。 看起来满是少年的锐气,又极为莽撞,还真像是李檀唤他的小字一样,是一头横冲直撞的小犀牛。 九抬眉,对着他左右看了看,没能看出来他究竟是哪里讨李檀喜欢。 直至另一名男子进入他的视线。 此人跟李羿身后,四五岁年纪。 穿长袍,挎着医箱,一副医打扮。 分明眼底皆是名利,还偏偏要装出一副出尘绝世的模样。 看着便令人生厌。 连带着原本不怎么顺眼的李羿都变得可亲起来。 九抿了抿唇,兴致怏怏地看着两人。 像是期待着他早点离。 事与愿违。 九的视线,年少的李羿将那名医留照壁前,己等不及宫娥引路就大步到花厅里,对刚更衣过来的李檀爽朗地笑:“皇姐,我找到神医了!” 李檀与他同母所出,一同长大,早已习惯了家弟弟莽撞的模样。 她抿唇笑了笑,示意绿萝给他倒了盏牛乳茶,对他道:“说好得跟着威武将军剿匪历练,怎么又跑找什么神医了?” 李羿坐下首的红木椅子上,一口气将绿萝递来的牛乳茶喝完。 搁下杯盏,他迫不及待地抬眉:“这次的不一样!这可是我匪寨里找到的张神医。听土匪说,他是因为医术太好,被掳上山,这世上,就没有他治不好的病!” 匪寨里找到的神医? 李檀羽睫轻扇,总觉得这听起来,似乎比他前找来的那些神医,还要不着调的模样。 正当她犹豫的时候,李羿却坚持。 他握紧腰间的佩剑,浓黑的眉毛往上扬起:“皇姐先让他诊个脉。若是他胆敢骗我,我必将他从华光殿一路打到北侧宫门,让他爬出宫!” 李檀忍不住轻轻笑了声。 她虽对这位所谓的神医没抱什么希望,也不想就这样拂家阿弟的心意。 是便让绿萝她花厅内拉起珠帘,帘后等着那名神医进来,替她诊脉。 珠帘垂落,槅扇轻响。 张神医跟绿萝身后进来。 他迈着四方步,端着神医的架子,一眼望,倒是有一点世外高人的模样。 他并未立即给李檀诊脉,反倒是对李羿道:“夫诊脉的时候需要静心。殿内这许多人一并看着,诊出来的脉象恐怕不准。” 李羿倒也没有多想。 他扭头,大大咧咧地对李檀道:“皇姐,那我外面等着。” 李檀应了声,让绿萝与其余的宫人送他出,仅留贴身侍女紫藤殿内伺候。 槅扇轻阖。 张神医抬步上前,到低垂的珠帘外。 伺候前的紫藤回转过身,将垂落的珠帘撩一道缝隙,抬起家公主的皓腕放雪白的脉枕上,依照宫里的规矩,以绸帕轻覆住,方福身让位置。 张神医一低头,视线便不由主地停住。 心啧啧赞叹—— 不愧是皇家金枝玉叶的公主。 即便是坐珠帘后不能看清容貌,仅是眼前的素手,便是玉瓷似的白,羊脂似的柔,朦朦春光里似要耀花他的眼。 像是连覆腕间的绸缎都失了颜色。 张神医不觉地咽了咽。 他早就打听清楚。 华光殿里的主位娘娘早逝,殿内仅余一位方久病的公主,与这名求医心切的,三岁的小王爷。 以他这三余年江湖上摸爬滚打的经验,想从这里弄点银子花花,岂不是轻而易举? 当,若是还能骗到点别的什么,对他而言更是意外喜。 他这般想着,便伸手往李檀的腕间探。 手指还未触及雪白的绸帕,他的手腕便蓦地被人握住。 力道不轻,疼得张神医霎时便出了一脑门的汗。 与此同时,珠帘后传来李檀惊讶的声音:“九?” 张神医慌忙抬头,看见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位身着玄衣的少年。 看着也不过刚元服的年纪,生得清隽漂亮,一双眼尾微扬的乌眸里带着笑,指尖的力道却丝毫不减。 就当张神医忍不住要惨叫出声的时候,少年松他的手腕,带着笑,很是尊敬地唤了声:“张神医。” 张神医刚想端起神医的架子,却见少年又从袖袋里拿出块干净的布巾,当着他的面,认真地擦了擦手,又不知道从何处取出团雪白的丝线抛给他。 他道:“这是天蚕丝。宫里诊脉用的东西。张神医既是神医,那悬丝诊脉这样的事,应当也是会的吧?” 张神医眉心发汗,意识到眼前的少年似是位不好忽悠的主。 如今箭弦上,他也唯有硬着头皮接少年手里的天蚕丝:“夫是会。是这悬丝诊脉,毕竟没有直接诊脉来得清楚。” 九并不听他辩解。 他转身将丝线一端轻轻系李檀的手腕上,仅将隔得远的另一端递给他,像是分信任他的模样:“神医诊脉便是。公主的脉并不难诊。” 张神医骑虎难下,不得不落指天蚕丝上,装出认真诊脉的模样。 他指尖刚搭上雪白的丝线,身侧便传来少年轻轻的一声笑。 “诊错了。” 他道:“天蚕丝不是这样用的。” 话音落下,张神医便觉得手背上蓦地一痛。 比起方少年捏他腕骨的力道,微弱得几乎不值一提。 张神医还是本能地抬头。 他看见原本站旁侧的少年不知何时换了位置。 正好挡垂落的珠帘前,挡住帘后公主的视线。 同时,少年抬步向他近,对他露出个笑容,那双乌黑的眼眸清如朗星,不带半点恶意,说出的话却让他心惊:“张神医既是神医,那这区区一点蛇毒,应当是会解的吧。” 少年的语声很轻,仅能让他两人听闻。 修长的手指间亦不知何时多了根银针,针尖日光里闪烁着幽冷的绿泽。 张神医震惊的表情里,他依旧是笑眼弯弯,温纯无害的模样,语声里也带着笑音,像是好心提醒:“要是神医不能解的话,就趁着还未毒发得远些,最好到宫门外死。七窍流血的时候,可不能吓到公主。” “公主体弱。若是神医不留神吓到她,是诛九族的重罪。” 张神医还想试着辩解。 还未口,半边手臂已是麻了。 他仿佛能感觉到那要命的毒正从手背上猛地蹿上来,毒蛇般逼近心脉。 张神医脸色发白,双膝一软,终是殿内跪下来,想求眼前的少年高抬贵手。 九却往后退一步。 他弯了弯乌眸,笑着道:“神医跪我做什么?” “我又没有官职身,这要是折寿的话,得算神医的。” 张神医一怔,赶紧又换了个方向,求那坐珠帘后的公主。 他少年的视线里痛哭流涕地坦白:“公主,草民,草民不是神医,只是南闯北的时候,跟着游医学过两个月,同时还,还学了些骗人的本事。” 他不住地给李檀磕头:“草民也不敢了。草民往后也不敢骗人了,求公主,饶过草民这样一回吧!” 李檀隔着道细密垂落的珠帘,并未看见九方细微的动。 此刻被张神医求得有些微怔,下意识地抬眸看珠帘前的少年:“九,他这是怎么了?” 九指尖微抬,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用过的银针丢到竹篓里。 他回转过身来看向李檀。 重重珠影里,少年眉眼弯弯,看着天真又无害:“臣也不知道。也许……是突发恶疾吧。” 而华光殿外,等游廊前的李羿也听见殿内的动静。 他殿外高声询问:“皇姐,里头发生什么事了?” 李檀有些迟疑,看着还磕头的张神医,不知道该如何答。 李羿却等不住。 他一把推守殿外的宫人,大步闯进殿来。 九弯了弯唇,他看到己前,重新藏身回梁上。 如同从未出过一般。 因而,李羿到花厅内的时候,一抬眼,便看见还好好地坐垂帘后的皇姐。 一低头,又看见跪地上,正痛哭流涕地向皇姐求饶的张神医。 年少的李羿因眼前这个诡异的场景而有些发蒙。 他怎么也想不通,己病弱又温善的皇姐是怎么将眼前的张神医吓成这副德行的。 直到,他听见张神医哭着喊‘草民也不敢欺骗公主’。 李羿霎时间回过神来。 他箭步上前,一把抓住张神医的领口,将他硬生生地从地面上拖起来,浓眉骤立起,带着决堤而出的怒意:“你是个骗子?” 张神医想要否认,右臂上不断往上攀来的麻痹感让他带着哭腔承认:“是,是,草民是个骗……” 他的话音未落,李羿已狠狠一脚踹他的身上。 张神医应声摔倒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一抬头却看见怒意逼人,大步向他而来的少年。 他握着腰间的剑,立眉向他怒喝:“从我皇姐的宫室里滚出!” 二三岁的少年发起怒来气势惊人,像是只还未长大的雄狮。 吓得张神医两股颤颤,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李羿并不放过他。 他握剑跟他的身后,怒气丝毫不减。 一旦他爬得慢了,便毫不留情地给他一脚。 是真要将他从华光殿一路打出北侧宫门的势头。 李檀见状也从珠帘后站起身来,轻推了推身旁的宫女紫藤:“紫藤,你跟着阿兕。别真的让阿兕真的弄出人命来。” 她顿了顿,担忧颦眉:“不,若是让太子皇兄知道,一定会找阿兕的麻烦。” 紫藤也回过神来。 虽说眼前的这位小王爷,是圣上最喜欢的皇子,还未元服便封了晟王。 毕竟家娘娘过世得早,宫皇后后宫里可谓是一手遮天。 她所出的太子殿下又不是个能容人的。 要是真拿住什么把柄,即便是为难不了小王爷,怕也是要为难公主。 紫藤心底一跳,忙启唇应了声,匆匆提裙追了过。 随着紫藤前脚出殿门,梁上坐着的少年也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 他顺着敞的长窗往外看,觉得李檀的这位皇弟,痛打张神医的时候,似乎还真有一点点顺眼的模样。 同时,他似是想起张神医那幅痛哭流涕的模样,又心情颇好地笑了声。 幸好他刚刚用的是麻沸散。 不要是真让他七窍流血暴毙宫门,大理寺验尸的时候,可不好和公主交代。 他正这般想着的时候,李檀已将随身的宫人都遣退。 她到花厅的雕梁底下,微微仰脸,对着梁上唤道:“九。” 九随从梁上而下。 “公主。” 他笑着应了声,顺手将张神医用过的天蚕丝也丢进竹篓里,又铜盆里重新净了净手。 李檀安静地看着他的举动。 少年净手的动似乎有些可疑。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指尖上的水滴铜盆里时也是透明的。 像是他望过来的视线,清澈干净,无半分杂质。 李檀便有些犹豫。 ……也许真的是那人突发恶疾呢? 九像是丝毫没察觉到她的想法,依旧是笑眼弯弯地问:“公主,便用午膳吗?” 李檀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原本想说的话停留齿畔。 稍顷,她终是抬手,将那碟放红木桌上,阿兕还未用过的白糖糕递给他:“还不到午膳的时辰,你要不先吃些糕点吧。” 九将那碟白糖糕接过,李檀身旁的红木桌上坐下。 当着她的面,拿银箸从容不迫地吃着。 李檀他身侧不远处坐落,略想了想,还是轻声问道:“九,你会悬丝诊脉?” 九持银箸的动停了停。 继而他将口的白糖糕咽下,星眸带笑,很地否认:“那是传闻里的东西,臣不会。” 李檀羽睫轻扇:“那你方是怎么看出那位‘张神医’天蚕丝用的不对的?” 九笑了声。 他起身回到梁上,将李檀刚刚递给她针箜篮还给她,同时拿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她:“公主想知道吗?” 李檀想了想,还是轻轻点头。 九却并不告诉她。 他抬眉看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要是公主答应臣,不找这些乱七八糟的神医,而是愿意试试臣的医术。臣便告诉公主。” 李檀略想了想。 觉得大抵也就是施针药一类的,是便也答应下来:“要是你的药不是很苦的话,我可以试试。” 眼前的少年星眸亮起,随即展眉对她露出笑意:“臣若是药,定会比太医院里那些御医的好喝。” 他说着,依照方的约定俯下身来,她的耳畔藏笑道:“因为那不是天蚕丝——” “是公主方做女红剩下的绣线。” 李檀微怔。 稍顷,她也终是弯眉,轻轻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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