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莺莺素来是个体面人, 混迹风月场多年深知眼泪代表软弱,在那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从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很少哭过, 当年年幼时在妓院被人欺负时不曾哭过, 回到柳家被父叔联合“抛弃”时没哭过,就连之前被杀手歹人用刀剑架在脖子上也没有哭过,然而眼下却不知为何双眼骤然阵阵发热了起来。
自记事以来, 她便是在妓院度过的,花楼里的姑娘们尔虞我诈,欺软怕硬,男人们好色猥琐,偷奸耍滑, 无人真心结交相待, 活了整整十五年,唯一让她体会过片刻温情的也不过一个吴氏而已。
那日她想,当她遇到危险之时,这个世界上愿意舍身相救的除了吴氏便再无他人了, 却不想,沈琅竟当真出现了。
沈琅的出手相救, 是她始料未及的。
毕竟这伙人就是冲他来的,而她,远没有重要到劳他以身犯险的地步, 可是,他偏偏就出现了,不但来了,还为她挡了一箭,最终落得与她双双坠入悬崖, 恐将身首异处的下场。
临死之前,柳莺莺十分后悔,后悔将自己陷入这等险境,同时,她想,他定也是后悔的吧。
醒来的那一刻,她也不知为何一下恐惧慌乱了起来,只知道她害怕他死,或许是因为醒来后身处在一片全然陌生之地,源自于对未知世界的恐惧,又或许是源自于自己牵连到对方的愧疚感,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沈琅一动不动毫无生息的那一刻,柳莺莺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一丝慌乱之意。
直到这一刻,怀中的身躯虽依然冰冷得吓人,却那样的挺拔坚固,紧紧抱着,才觉片刻安心。
与此同时,却也不知为何,一直强撑的情绪莫名在这一刻离奇失控了。
柳莺莺紧紧抱着那道身影,咬紧了唇瓣,温热却又无声的眼泪没入那片冰冷的胸膛里。
“哭什么?嗯?”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低沉微弱的声音在头顶响了起来,片刻后,一只宽厚有力的大掌轻抚在柳莺莺脑后,朝着她的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似在安抚她,不多时,将她的头重重摁在了他的胸口,低低说道:“放心,死……不了。”
沈琅的声音十分低沉,细细听着透着一丝暗哑,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虚弱,和一丝轻易不曾察觉的停顿声。
柳莺莺骤然一愣,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立马从对方的怀中挣起来。
一仰头,便对上了那双清冷漆黑的凤眼。
只见此刻沈琅正低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太过虚弱,脸色太过苍白的缘故,反衬托得那双眼睛十足漆黑迫人。
此刻,身后柴火滋滋燃烧着。
猩红的火焰映衬在了他的眼睛里,黝黑的瞳仁里似有团浓浓火焰在燃烧。
只觉得有些灼热浓烈。
在触及到那道目光的一瞬间,柳莺莺头一低,飞快避开了那道灼灼目光。
然而下一刻,下巴被人一把紧紧捏住了,而后脸被人再度缓缓托了起来。
沈琅捏着她的下巴,重新捧起了她的脸,面对面的将她定定看着,不多时,只微微抿着唇,抬起了手指一下一下朝着她的脸上轻轻擦拭了去,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痕。
粗粝的指腹轻轻蹭在刮在她细腻娇嫩的肌肤上,只微微有些痒。
对方此刻双目专注的盯着她。
在那样一双目光的视线下,柳莺莺的脸渐渐一热,只觉得有些难堪,又有些……极不习惯,更多的是一种不大自在。
他们二人虽早已肌肤相亲过了,然而,床榻上有多火热,下了榻后,便有多不熟。
从未像现在这般亲密和温存过。
显然,沈琅并非温柔外放的性格,他待人接物素来严谨清冷,像是一朵高岭之花,从未曾下过神坛,然而,此刻却前所未有的专注和温柔,像是第一次走下了神坛似的。
在这样一番生离死别的分岔口,那一下一下的轻蹭间,只让柳莺莺心头也跟着一下一下轻颤了起来。
世界仿佛在此刻静止。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柳莺莺睫毛轻轻颤着,忽而发问道:“为何救我?”
柳莺莺咬着唇喃喃问着。
触及到她眼尾的那根手指略微一顿,片刻后,微微曲着,用那抹粗粝坚固的手指继续朝着她的眼尾刮蹭着,直至将她眼尾残留的最后一抹泪渍拭去后,沈琅这才缓缓收回了手,而后盯着柳莺莺狼狈凌乱的面庞定定看着,不多时,嘴角略微一扯,道:“救自己的女人有何稀奇?”
沈琅神色淡淡的说着。
语气神色自若,稀疏寻常,就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话一落,却见柳莺莺神色一愣,从沈琅嘴里冷不丁听到这样一番话,不亚于当年在妓院时听到那些儒雅斯文的白面书生张嘴说出荤段子的惊诧,不亚于瞧见一些个五大三粗的粗狂汉子翘着兰花指抛着眉眼冲着花楼里的姑娘们一口一个娇滴滴的唤着“姐姐”的惊悚。
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一丝违和。
只觉得像是个登徒子在调戏良家妇女说出来的话似的。
柳莺莺愣了一下后,脸骤然一胀,瞬间将唇一咬,低低道:“谁是你的女人。”
话一落,只见对面沈琅嘴角微微勾了起来,不多时,手微微抬着,似要继续去捏她的下巴,好将她的脸再度抬起来,看她的脸,看她的眉眼,看她的神色。
却不料,手抬到一半时,眉间骤然一蹙,良久良久,竟缓缓垂落了下去,目光一移,落到了柳莺莺的身上,上下查探一眼,低低问道:“可有受伤?”
几乎是在用出最后一抹力气问出这几个字时,便见沈琅骤然一咳,顷刻间将脸转了过去,竟咳吐出了一口血来。
沈琅这番突如其来的动作没有丝毫征兆,瞬间吓了柳莺莺一跳。
他醒了过来,让她彻底松懈一口气。
他的语气太过镇定,好似已无大碍了似的。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安抚着她的神色。
直到这一口血彻底将柳莺莺拉回了现实。
柳莺莺心中骤然再度一慌,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他现在身上的伤究竟有多严重。
只立马捧起了沈琅的脸,这才见他的脸色早已毫无血色,白的几近透明,像是浑身的血液被流干了的那种白。
嘴角的鲜血一路沿着下巴一路流淌了下去,最终没入黑色的衣襟里。
柳莺莺几乎是颤抖着用袖子去替他擦拭嘴角的鲜血,嘴上慌乱问道:“怎么样了,可有大碍?”
又道:“可是……可是摔到哪儿了。”
柳莺莺的语气略有些语无伦次,方才沈琅未醒时,她分明有条不紊,不想他的苏醒竟打乱了她的心神,良久,良久,柳莺莺捧着沈琅的脸,强自打起最后一抹精神,只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你先别说话,我先来帮你查看伤口。”
柳莺莺逼迫自己一点一点冷静下来。
沈琅缓缓闭上眼,吞下喉咙里再度涌出来的一口鲜血,冲柳莺莺淡淡点了点头,道:“嗯。”
柳莺莺深深吸了一口气,只支起身子,跪在沈琅身前,缓缓凑过去,去解他领口的衣襟。
背后的箭还紧紧插着,是丝毫不能触碰的存在。
谨防脱衣的动作触碰到了背后的伤,柳莺莺凝紧了所有的身心,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那片衣襟。
玄色衣襟打开的那一刻,才见里头白色的里衣竟全被染成了鲜红色,直接被染成了一件红衣裳。
柳莺莺一度倒抽了一口气。
伤口不是在后背么,怎么前面竟都被染红了。
这抹鲜红刺得柳莺莺头晕目眩,一度只有些睁不开眼来。
手指不断轻颤着,直至将染红的里衣挑开,才见那支箭竟贯穿了他的全身,直接从背后射到了胸前来,箭尖冲破了那片鼓鼓囊囊的肌肉,冒出了一个细微的尖头来。
看到这抹伤口,柳莺莺面上一度再无任何血色。
而当她小心翼翼用匕首将他身上衣袍划破欲将他身上衣袍全部褪下之际,却见沈琅的右手一动不动的垂落在那里,并没有任何配合。
直到柳莺莺小心翼翼地去牵他的手,却在触碰上去的那一刻,他半边身躯都微微一震。
柳莺莺一愣,猛地抬头看向沈琅道:“你的手——”
话还没说话,柳莺莺一度死死捂紧了口鼻。
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他的整条右臂竟丝毫动弹不得,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他之前抱着她,以及为她拭泪的都是用的左手。
一开始,柳莺莺还以为是他肩后受伤的缘故,然而下一刻骤然想起,沈琅背后中箭的是左侧,然而他方才活动的却是左手。
也就是说,他的右手臂受伤了,并非中箭的缘故。
伤到连动都动弹不了一下的地步,是……是断了么?
这个念头一起,柳莺莺双眼骤然再度泛红了一片。
是啊,从万丈深渊跌落下来,她却毫发无伤,必定是有原因的。
所以,在他手断了的情况下,在他背后中箭,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他究竟是怎么将她一步一步抱到洞穴来的。
柳莺莺几乎不敢想象那些画面。
眼前渐渐一片模糊。
“无碍。”
沈琅看着她一度将红唇咬碎了,低低说着。
正欲抬手,却见这时柳莺莺猛地将脸一仰,逼退了所有的泪意,一时紧紧抓着沈琅的手道:“别动。”
说完,只继续替他将身上最后一寸衣袍褪了下来。
这才见胸前的伤比起背后的伤压根不值一提。
只见背后一片泥泞不堪,血肉模糊,是日前挨了三十棍的伤。
而左肩胛骨处,一支箭牢牢嵌在骨肉中,箭上有毒,以箭为中心,方圆的皮肉竟全部溃烂发黑,腐化了块碗口大的烂肉。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