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者,生于凤凰,有造化,为王一方,领众鸟。落地无身,化孔雀翎,无叶无果,花开如孔雀尾羽,乃不死仙草。” ——神农氏《天极仙草录》 东极殿内,太上老君与李靖和孟章同坐,听金雕说青华大帝有妻有子,众仙无不诧异,一个个不敢吭声,就连孟章也一时失语——彼时青华养病三十年,谁也没来过这妙严宫,谁也不敢笃定金雕的言之凿凿是假的。 青华挣扎着爬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到窗前,双眼紧盯着阿如亭,身体微微颤抖。 “本座从未有子,金刚如何敢在诸仙面前如此胡乱编排?” 青华说话时一字一顿,眼光更是离不开阿如亭旁边的萋萋芳草,金雕随即众仙解释道:“帝君不必气恼,众仙也不用疑惑,帝君全然不记得当年之事,只因当年观世音菩萨以宝莲灯收走了帝君七世记忆,在下所言皆不虚,可帝君不记得也是真的。” “那你快打开那宝莲灯啊!”孟章说着就扑了上去。 金雕拦住了孟章:“在此之前,在下想带各位去一个地方。” 孟章急眼了:“哎呀你可真是卖关子有瘾!有什么地方好去?你赶紧把事情说清楚!天王和老君都在,你若拿不出真凭实据,怎敢如此戏言啊?” “神君说的正是,在下正是想带诸位去看真凭实据。”金雕答道。 “什么证据?在哪里?”李靖腾身而起——金雕乃西天得道金刚,今日如此陈情其中似有冤屈,而他统领天庭法度,心中如何能不震动?此刻他大义之心已起,必定要问出个因由所以来! “……就在青华帝君妙严宫七宝芳骞林之中。”金雕说。 青华转头看了看金雕,他面色苍白心绪混乱、几欲呕血,只胡乱披了件外衣就领着众人往芳骞林去。 芳骞林内草满花堤水满溪,仙气缭绕佛光甚胜,可除了花草树木以外却别无他物。金雕领着众人往林子深处走,他与青华两人脚步飞快,其余四人只好紧紧跟随。 走到芳骞林尽头,金雕停下脚步,其余四人走上前去,九灵咬着下唇一言不发,李靖孟章与太上老君脸上也都失神变色——芳骞林的深处居然有一间小屋! 这间小屋和妙严宫中其他威严宫殿截然不同,实际上,这间小屋和天庭所有建筑都格格不入,倒像是有人从凡间搬了一间民舍,恶作剧式地偷偷放在了这芳骞林深处。 然而最古怪的,却是青华的反应。望着其他人变颜变色的脸,青华疑惑不解地问道:“这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这……这!帝君你看不见吗,这小房子!你看不见?” 孟章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可青华却一头雾水地转向了金雕。金雕满脸了然:“帝君被收走记忆,眼前生出歧缘障,故视而不见,在下这就为帝君破障。” 金雕伸出两指在青华面前一挥,一股吉风直直吹向了青华双眼,再看时,他这才与众人一样看到了眼前的陋居。 望着眼前的小屋,青华脑中胸口疼得如同千刃穿心,他跌跌撞撞地着向小屋走去,李靖与太上老君对视一眼——这下算是坐实了金雕所言,青华帝君多半曾经瞒着天庭金屋藏娇。可若真如金雕所言,青华帝君是被观世音收了记忆,天庭倒也不能强行责怪青华隐瞒。而单单这么一桩尘缘,怎么能牵得仙佛两界,他们却又确实在不知。 太熟悉了,太熟悉了,好像曾经走进这扇门无数次,好像曾经在这里活过一世,好像这里曾经有另一个人。木门吱吱呀呀,门帘洗的泛白,一张小桌,两张椅子。左边的塌上叠着的,明明是红面鸳鸯被,就连那挂着床幔的铜勾都像是在手里捏过千万次。右边的书桌上,笔墨纸砚放的整齐,桌前一张小小的木架子,上面绷着绣布,绣着的分明是一对大雁并肩飞。 可是偏偏什么都不记得。 青华一挥手,将那一小块绣布变成一张帕子紧握在手中,随后跌跌撞撞走到塌前,只痴痴地坐着。 看着青华的样子,孟章心里很不好受,其余诸人也一言不发,单等着金雕开口。这下众人都领悟了金雕不开宝莲灯的用意,看来他所言非虚,若是一下子将当年尘缘解开,恐怕青华帝君一时间不能承受。 “帝君切勿太过伤怀,下面的话,帝君可以一定要字字句句都听清楚了。”金雕叮嘱道。 “……帝君存在这宝莲灯中的七世记忆,要从帝君两千五百年前大战梼杌说起……” 两千五百年前,青华大战梼杌之后重伤,他以龟息之法导气归元,将元神存在血莲池里那株莲花中休息。 血莲池上通弱水,下连积存人间业果的血湖,青华的元神存在莲花里,跟着三界生气流通,被卷入轮回,在睡梦中曾七世为人,其余暂且不表,单道这第七世——青华帝君托生在一处叫古蓝的地界,是个清贫乡医,名叫王终,娶得青梅竹马的妻子孔氏,二人年少恩爱,过的是一箪食一瓢饮的农家日子。孔氏善刺绣,而王终以为乡邻看病为生,夫妻俩情比金坚。 偏偏此时,青华的元神开始逐渐归位,他半睡不醒,他在妙严宫一睁眼,地上的王终就失了魂魄无故暴毙了。 孔氏年少丧夫,在众乡邻帮衬下埋葬了亡夫,当地民风不开,孔氏寡居,住在镇上易惹是非,于是她便远离人烟,找了个偏僻地方独居。 青华在妙严宫醒了约莫有一盏茶的时间就又陷入昏睡,而地上的王终便在两个月之后起死回生。一日孔氏浣衣归来,看到王终端坐在书桌前笑意盈盈,孔氏思君情甚,虽不知道亲夫是死而复生还是化作鬼神,却也并不计较。她唯恐乡邻发现,将王终当做恶鬼驱逐,因此便与王终隐居在僻静之处,不敢声张。 妙严宫中两天后,青华帝君转醒,人间两年后,王终再次失魂而亡,可王终死前,孔氏已怀胎三月。 青华醒后半日沐浴更衣,胡乱吃了些饭菜,便往凡间去了。可梦醒后的他虽记得梦中恩爱,却变回了一颗神仙的心——他去接孔氏,是为给她一世善终,而王终与孔氏所有的儿女情长,在青华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就在天地间烟消云散了。 青华这半日耽搁,在人间就是五个月。孔氏身怀有孕,很快就被乡民发现,乡民以为她丧期未满守寡不贞,将她押进官府,诉她犯不贞,要她说出相好的男人来。孔氏陈情,说王终死而复生,可鬼神之说,空口无凭谁能相信?县官判了她浸刑,令她游街示众,再浸藤笼处死。 可怜孔氏怀胎八月还要游街示众,走到古蓝县临仙湖前,乡民她锁进一口藤笼,推进了水中。正在她将死之时,天降祥瑞,青华临凡,他从湖中救了孔氏性命,将她带回了妙严宫。 听到此处,孟章气地直拍大腿,大骂道:“凡人毫无怜悯之心,实在可恶!气煞我也!” “神君倒也不必生气……”金雕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本书递给孟章,让众仙传看。 “……此后,古蓝县三年无雨,乡民多死难,如今已无人烟,只有那临仙湖还在。这本是古蓝县县志,上面还记载着王终和孔氏的故事。” 县志曰:“有妇王孔氏,寡居二年而孕,乡民不容。王孔氏称其夫死而复生,得二年阳寿,方有孕,不犯贞。县官不允,使浸,触怒天神,后三年大旱,乡民皆死难。皆因王孔氏蒙冤不散,祸及百姓,乃千古奇冤也。” 太上老君掩卷叹息,道:“孔氏受刑,虽有天数,但实为凡人为祸,如何能怪在青华大帝身上?大帝既救得孔氏,也算是圆满啊。” “老君说的没错,可孔氏却不是死于凡人之手,而是死在了帝君町中。”金雕说道。 九灵连忙挥手摇头,道:“当年帝君修龟息之眠近一年,醒后确实从凡间带回一个女子,但却不是帝君的妻子,更没有什么孩子啊!后来那女子便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怎说是死在妙严宫的呢?” 金雕点了点头,说道:“敢问帝君,帝君庭前有一株仙草,只有根茎,千百年来不长一叶,不开一花,是也不是?” 青华缓缓转头,直愣愣地望着金雕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下面的事情,容在下给诸位一一道来……” “孔氏受此大劫,虽蒙帝君相救,却因为受刑而胎动,到了妙严宫的当晚就产下了一个死婴。她伤心欲绝,但是更让她伤心不解的是,帝君对她毫无情义。她只是凡人,永远理解不了帝君不是王终,她不懂得自己的丈夫怎么成了神仙,更不明白他为什么失了凡心,与她恩义断绝。她几天几夜抱着那个死婴不撒手,最后亲手将他埋在了帝君寝殿前,大概是因为那里是帝君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吧。 后来,帝君将孔氏安置在芳骞林深处,让她衣食不缺,自生自灭。她失子失君,万念俱灰,她也曾找过帝君,可是却屡屡不得见。她日复一日的活着,被凡人生存的本能支撑着活着,被女人盼望夫君转圜的念头支撑着活着。 最后的最后,她终于撑不下去了,在一个晚上,她站在帝君庭前,最后看了帝君一眼,随即绝望自裁,年三十七。” 金雕说到此处声音生涩,众仙也听得心生悲凉。 孟章警觉地问道:“金刚所言,让人闻之哀叹,但是天庭虽大,却藏不下一个凡人的尸身。孔氏若真是死在妙严宫中,天庭绝不可能无知无觉,纵使帝君有遮天手段,也遮不过天网恢恢。金刚陈情恳切,我等无不动容,但是其中细节,未免太详细了些,不知金刚是如何得知的?” “神君的问题提的真好,一下子就找到了这个故事中的两个漏洞!其实这两个问题有同一个答案。”金雕正色道,他重新拿出宝莲灯放在桌上,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孔氏不是凡人,更不是旁人,就是佛母之女,我的亲外甥,方才与帝君合力降妖的孔雀明王越鸟!” 太上老君恍然大悟:“无量寿佛!孔雀落地无身,但凡孔雀陨落,地上只留下一株孔雀翎,想必帝君庭前的仙草就是此物啊!” 金雕手持宝莲灯走到青华面前,他口中念动真言,宝莲灯花心微动,吐出一青一紫两缕轻烟,两厢混合,随后一分为二,一缕直钻入了青华双目之间,另一缕重新回到了宝莲灯中。青华闭着眼睛眼皮微动两手发颤,他被抽走的七世记忆此刻正在他脑中一一归位,宝莲灯里他和越鸟的记忆早就合二为一,因此他不但是恢复了自己的记忆,也拥有了另一个的记忆。 七生七世,生生相爱,世世不得善终,青华的所有尘缘都落在同一个人身上——越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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