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星茗实在不好意思将春/梦和盘托出,煞有其事道:“我梦见你有其他的小师弟了。你端不平这碗水,成天到晚地手把手教小师弟练剑,我在旁边弹琴像在给你们配背景乐曲,最后伤心欲绝自己端着琴走了。”
傅寄秋眉尾一挑,显然没信,不过也没有戳破。道:“梦境的确与现实完全相反。”
连星茗拿起绷带,从正前方绕过傅寄秋腰间的创口,回:“师兄的意思是,伤心欲绝提着武器走的人只会是新来的小师弟?”
傅寄秋道:“是我。”
“……”连星茗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带着手腕也扯动绷带,牵动伤处。
傅寄秋闷哼一声,额间泌出细汗,垂睫看连星茗一眼,硬是抗着没说疼。
连星茗动作更加小心翼翼,说起“新来的小师弟”,他脑子里只能冒出一个名讳,即涂丙。
涂丙虽说长了一副俊朗沉郁的好相貌,但性格实在是有些……说好听些是活泼,明明是太平盛世却指望着能有一场战乱,好让他建功立业成为大将军。说难听些,便是天真,未曾经历过大起大落、看待问题的角度十分自我与稚嫩,连星茗与这种小孩凑不到一起去,摇头道:“你这可就太抬举他了。当年若我们三人一起修行,我兜里若有一块饼定全给你,涂丙但凡能分到一块边角料,那都算他偷到的。”
“若是现在呢。”傅寄秋神情淡淡,语气没什么起伏。
连星茗毫不犹豫道:“没区别啊,也都给你。”
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屋舍中静悄悄的,只有后院叮咚叮咚的滴水声,傅寄秋正了正身形。腰间的伤势处理好,便只剩肩头,他侧眸盯着连星茗移到肩头的手,突然道:“我指的不是涂丙。”
连星茗:“那你说的是谁?”
傅寄秋喉结上下动了动,沉寂片刻,道:“李虚云。”
连星茗手一颤,“……啊?”
傅寄秋目光移向他颤动的手,薄唇紧抿了下。
“……”
连星茗之前从来没有感觉到奇怪,可自从情魄愈合后,他回忆时有感知到,师兄与李虚云之间似乎……总有那么点儿波涛暗涌的气息?
也许二人之间发生过什么。
不然说不通。
连星茗想了想,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将这块饼分给李虚云?”
傅寄秋只是问:“你会吗?”
仿佛傅寄秋真正在意的只有这三个字,连星茗迅速答了句“不会”,不愿意潦草翻过这一页,继续追问。
“他是不是和你说过什么?”
伤处已大致处理好,傅寄秋左掌按住右肩膀,试探性动了动右胳膊,没回话。
连星茗了然道:“那就是说过了,他说了什么。”
“数日前,白羿神智尚未清醒时夺走了你的许多饰品。我与李道友出门探听消息时途径集市,见到了一柄发冠,与你被夺走的那柄一模一样,我便想
将其买下赠予你。他对我说,”傅寄秋直言不讳,说这些的时候视线直勾勾盯着连星茗,不放过后者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人不会从一而终地偏爱一件旧物。”
连星茗认真听着,却没听明白。
“嗯嗯。然后呢?”
傅寄秋声音变低,道:“观他弦外之音,衣不如新。于你而言,他是新,我是旧。”
“……”
连星茗这次听懂了,难以置信道:“他怎么可能是这个意思啊?!”
傅寄秋一见他面上的表情,当即合袍束带,没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愉快,转身往外道:“耽搁许久,寒荷师叔该等急了,走吧。”
“等等!师兄,等一下。”
连星茗一看,心道一声坏了。
急急忙忙收拾一桌药罐,往外追。
系统的声音响起:[发生啥了?]
连星茗回:[你不是一直看着么?]
系统:[供我容身的玉佩被白羿抢走了啊,我现在只能看见白羿身边发生的事情。]
连星茗直言重点:[师兄生气了。]
系统“噗”一下子笑出声,道:[笑死,你们快点过来!我要现场吃瓜。]
连星茗暂时没空与系统对话,只十万火急追上傅寄秋,解释道:“我不是在质疑你的判断力,我只是觉得李虚云道德品行不会如此低劣,更不觉得他对我有意。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啊!”傅寄秋腿长跨步又大,连星茗追了一长段路,到后面实在有些力不从心,站定时撑着膝盖气喘吁吁。
说来也巧,他一停,傅寄秋立即也跟着停了,回首时唇角轻轻勾起,温柔道:“你说得对,是师兄多想了,此事算我冤枉了李道友。日后有机会再见面,我再同他道一声歉。”
连星茗:“…………”
系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连星茗:[你不是看不见吗……]
[我他妈听得见啊哈哈哈哈哈哈,光听声音都要笑死我了哈哈哈哈,看不见你现在的表情是我人生大憾,]系统道:[我感觉你师兄已经气疯了哈哈哈哈。]
连星茗求助:[快给我出出主意。]
系统大笑道:[你让我出主意,我只能建议你滑跪认错。]
连星茗撑着膝盖缓了多久,傅寄秋就似笑非笑等了他多久。
月色正浓。
连星茗小跑过去,白皙的面庞映在月光中,迟疑几秒钟决定抛弃良知站在师兄这边。
他沉吟道:“我仔细想了想,确实有这种可能。虽说李虚云表面上从未对我给出什么暗示,但他可能默默恋慕我许久了,又不敢与我本人表白心意,情切之时动了歪脑筋,竟想着让你知难而退。”连星茗越说越心虚尴尬,他是真没觉得李虚云对他有旁的意思,这种说法就好像李虚云暗恋他似的,多自恋啊?!
系统插嘴笑道:[有一说一,我怎么感觉你真相了。]
[怎可能!]连星茗
只觉得系统在插科打诨,抬头观察。
有时候违背良心是有必要的。
不管怎么说,傅寄秋的表情缓和了些,连星茗趁热打铁,眉眼弯弯笑着伸出手道:“那你当时买的发冠呢,给我看看。”
傅寄秋将其从储物袋中取出,递给他。
他将原本暂作束发功用的碎布取下扔掉,规规整整将头发竖起,戴上发冠,故意抬高音量大声感叹道:“啊呀,果然还是旧物戴着舒适,我就喜欢旧的。”
傅寄秋忍俊不禁笑了声。
笑了,就代表不生气了。
连星茗觉得路子走对了,连忙又夸奖,“师兄,你太会买了,你太细心了,我就戴了半个月的发冠你居然都能记住,在市集上一眼认出。你这份细心当真是叫我自愧弗如……”
傅寄秋在他说到一半时,便已经摇头转身抬步,只不过这次步伐放得很缓,像是有意在配合连星茗的步调。等两人行到寒荷发来的定位时,连星茗还在絮絮叨叨,胡言乱语说自己一件衣服能穿八百年,连洗都不愿意洗。
寒荷没有听见前因后果,陡然听见这句话,笑道:“小摇光,师叔怎么记得你年幼时总是抱怨仙岛潮湿身上黏腻,恨不得一日沐浴三次。”
他们现在身处于密林当中,就是连云城外的那片密林。连星茗视线转过去时,看见白羿又恢复之前那副神智不醒的模样,瞳孔空洞灰暗,静了足足三秒钟才回神看向寒荷,笑容不像刚开始那般开怀,道:“您就不要打趣我了,我与师兄说玩笑话呢。”
嗒嗒——
白羿抬步,顺着河道走。
三人脚步未停立即正色跟上,被这么一打岔,气氛神奇地阻塞了一瞬,没有人开口说话,显得话题断得有些突兀。走了大约百米,傅寄秋才道:“师叔若有私事在身,不妨先去解决,这里交给晚辈即可,不必担忧。”
寒荷问:“你是想与小摇光独处吗?”
“……师叔。”傅寄秋步子顿了瞬,略显无奈看向寒荷,连星茗在一旁也干咳。
寒荷收敛笑容,叹气道:“我的确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却不是私事。说起来,这件事与你二人也有一些关系。”
“哦?”
“我……我是追随师兄来到此地。”
话音落下,连星茗与傅寄秋对视一眼,皆神情微沉,缄口不言。
寒荷的师兄,便是他们的师父裕和仙长。
当年万般事态发生之际,寒荷正在闭关,一出关就悚然听闻了修仙界的两件大事——
摇光仙尊于鬼门关前横剑自刎。此事惊世骇俗,举世震撼。
可不等众人打听细节,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更是打了众人一个猝不及防。蓬莱仙岛少仙长心魔横生堕为魔修,一人一剑,大逆不道逼宫了!
曾经天纵之才、最有望攀登修仙之巅的两位仙人为何会走到这一步,世上无人知晓,只能抓耳挠腮从旁枝末节的事件中猜测。
寒荷只晓得一出关,
天都变了。
她仍旧是蓬莱仙岛的教习长老,地位无任何变化。可她那扞格不通的师兄——也就是裕和仙长被迫退位下来后,修为大退,道心巨损。
寻了仙岛上一处无人居住的山丘,试图稳固住境界。寒荷统共去了不下十次,次次都看见裕和在闭关,可次次都发现裕和的境界在倒退。最常对她说的一句话是:“本尊无错。”
寒荷时常按捺不住反问:“你总认为你给两名弟子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用自己的意愿强行左右他们的道。若师兄当真觉得自己无错,怎会境界倒退数阶不止?”
修道者不怕受重伤,最怕的是质疑本心。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本人时,他的境界已经倒退至还虚境,整整倒退了两个大境界,恐怕都于寿元有损。”寒荷道:“上月我前去探望他,却发现洞府内空空如也,他只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去连云城,书信中并未详细说明缘由。我想到他寿元将近,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糊涂事情,便紧紧追随而来。”
“……”
寒荷视线在二人脸上转了一圈,疑惑问:“两位师侄为何要这样看着我?”
连星茗扶额道:“我可能知道他在哪儿。”
“你知道?”寒荷诧异。
连星茗点头,看着白羿木讷行走的背影,轻声道:“我原本的想法是改头换面再不理会从前事,寻了个新身体使用。可不知是谁撺掇着宿南烛,说是杀了我那具新身体,‘连摇光’就能够复活。宿南烛听信,后面发生的事情师叔你也都知道了,据宿南烛所说,那个撺掇他的人是蓬莱仙岛的人,且还是我的长辈。”
“…………”
足足过了好几秒钟,寒荷才整理好脸上的表情,“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不可能!”
顿了顿,寒荷僵着身体提出异议:“师兄长久闭关,既不知晓你借用新身体存活,更不知晓你在连云城。他……他说不定连‘连云城’这个地方都从不知晓、从未来过,”这些话听起来很像是在给裕和开脱,寒荷像是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语气和缓了些改口:“当然了,你们的怀疑并非毫无道理。”
傅寄秋突然开口问:“你怎知他从未来过连云城?”
寒荷迟疑:“这……”
寒荷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裕和闭关的地方看,有时候她自己也诸事缠身,若裕和闭关中途离开过蓬莱仙岛,她其实也不会发现。傅寄秋道:“晚辈在连云城遇见过他新收的弟子。”
寒荷红唇微微张开,“新的弟子?”
连星茗接话,道:“对,那个孩子叫涂丙。他想建功立业当大将军,裕和不置可否,只是将他放到连云城,叫他寻白羿。”
寒荷这次无话可说了,步伐晃荡着向前走出几步,似乎正在进行剧烈的思想斗争。白羿停留在河道边上,她便也跟着停下,转过头道:“可我想不明白,师兄究竟有何目的。”
这一点别说寒荷想不通了,连星茗这个当事人也想不明白。
寒荷
略加思索,“会不会是为了鬼玉?”
连星茗一听这话,犹疑将嘴角撇了下,道: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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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荷问:“三枚鬼玉碎片现今都在你身上?”
连星茗点头取出鬼玉碎片,说来也奇怪,他复生之后总是想避着从前事,可桩桩件件都在不遗余力将他往漩涡里扯。第一枚鬼玉碎片是在嫁衣新娘案中所得,第二枚是从深宫谭招娣尸首中挖出,第三枚是从宿南烛手中取得。
鬼玉碎片一经取出,暴露在空气当中,相互间便隐隐约约有一种吸力,像磁铁的两极。连星茗几乎没有花费多少力气,只是将三枚碎片凑在一处,它们就“啪”一下子严丝合缝重合,肉眼看竟然看不出半点儿曾经碎裂过的痕迹。
寒荷注视着鬼玉,蹙眉道:“这是开启鬼门关的神器,同样也是关闭鬼门关的钥匙。当年一分为三,由三大门派分别看管,却不曾想最后都阴差阳错落到了你的手上……”
连星茗理亏闭嘴不言。
当年可不是阴差阳错,寒荷师叔还是给他留面子了。“抢夺鬼玉”是当年他和系统签约时订下的任务,他花了三年时间连蒙带骗带抢带偷的,让天下人口诛笔伐,好不容易才全部弄到手,当初有不少人甚至都觉得他国破后精神受到了重创,变成了一个空有美貌的疯子。
“……后来你被逼走投无路之际将鬼门关开启,却并未来得及全部开启,只空出一条缝隙。少量障妖从中溢出,为祸人间,从而衍生出后世的种种事端,磋磨凡人的意志。”
“等一下,师叔。我要打断一下。”连星茗举手发言:“我没开鬼门关。”
寒荷愣了一下,“所有人都说是你开的。”
连星茗摇头,“可我确实没开。”
寒荷:“不是你,会是谁?”
连星茗:“……”
寒荷道:“算了,现在先不谈论这些。师叔想说的是若你师父有目的,也只能是因为鬼玉。你二位小辈走到今天这一步,身为师长的他难辞其咎,为此道心不稳。若想弥补过错,便要将鬼玉重新聚合,用其关闭鬼门关。”
鬼玉已认连星茗为主,无论连星茗是死是活,鬼玉都是有主的神器。
想让它重新认主难如上青/天。
这并不是修为有多强大就能办到的事情,更多的还是看是否与鬼玉合缘。总之若是想关闭鬼门关,全天下只有连星茗一个人能办得到。
寒荷道:“你师父若真不想出面,我是怎样都找不到他的。与其漫无目标地寻找他,还不如顺遂他的意愿,届时他自然会出现。再者说,天下凡人恐障灾已久,能将鬼门关闭合何尝不是造福天下百姓,小摇光,你今后有何打算?”
寒荷这样问,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她希望连星茗使用鬼玉关闭鬼门关。修仙之人庇佑凡人,不仅仅是责任,更是骨子里的一种习惯。
连星茗想了想,道:“鬼门关虽然并非我所开,祸乱与灾变却因我而起。摇光自知罪孽深重,若有机会也希望能够弥补。待
连云城的事情解决了,我便随师叔前往鬼门关。”
寒荷愣问:“你在连云城还有什么尚未解决的事情么?”
连星茗并未回答,只是将视线右移,目光落在了白羿身上。
黑金铠甲加身,乌黑障气弥漫。
白羿静悄悄盯着护城河,河水并不清澈,而是呈现出一种浑黄之态。像极当年战乱之时淌入河中的鲜血尚未冷却。连星茗到现在还记得浅滩之上密密麻麻堆着士兵尸首的惨状。
“我答应了白羿,要还他身后体面。”
寒荷瞬间了然,不忍叹气道:“白将军是个可怜人。你可有办法送他往生?”
连星茗道:“办法是有,想做到却很难。白羿只要能跨过连云城的那道城门,便能够顺利往生,只是我无法让他自愿跨过,他有心结。”
“他的心结是……?”
“当年战败,连云城惨遭敌军屠城。”连星茗撇过脸庞,目不转睛盯着道路上的小石子,声音变得消极,“他至今无颜面见城中人。”
寒荷叹气道:“这不是他的错。”
连星茗道:“此事已经不是谁对谁错能够一言蔽之的了,我倒是希望能有如此简单。”
寒荷颔首,颇为赞同。
想了想提议道:“若是让城里人主动敞开城门迎他入城,白将军可能解开心结?”
连星茗闻言没有情绪起伏地笑了声,语气带上了点儿无奈与自嘲。
“师叔刚来连云城不久吧。”
寒荷不解其意。
连星茗道:“白羿以‘兵人铠甲’这个身份在连云城外围游荡了十几年,城中人众说纷纭。流传最广的说法是——他是个背信弃义的逃兵。若是师叔进城转一圈,想必很快就会遇见本地人好意提醒你,叫你离这恶徒远些。”
“什么?!”寒荷哑然。
连星茗继续:“本地人的意思是,逃兵能有什么好人?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们巴不得此等奇形怪状之物离得越远越好,怎可能会大门敞开,将他们心里的恶徒迎进城门。”
寒荷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道:“可我听说连云城地势诡秘,陷于山林之中。十年之前附近树林里还有许多猛兽,诸如虎狮、豹子,甚至有山匪作乱,常常袭击来往的百姓。自从兵人铠甲夜半巡行之后,猛兽一一退去,山匪更是不敢在这种地方作乱。明明城中百姓的生活变得更好了,有兵人铠甲是件幸事,他们怎么会反过来构陷白将军、借白将军之威名恐吓外地人?这不符合常理。”
连星茗抿了抿唇,他倒是没有想得这么仔细过,正要开口说话,一旁的傅寄秋突然瞳色微冷抬袖向侧边丛林挥去,凌厉灵力宛若兵不血刃的刀光,“唰”一下子将茂密草丛齐齐削去一半!
“谁在那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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