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星茗现在才发现,原来人在这种时刻有钝感力。他听见了白羿那句话,可他迟迟没有必须要死亡二择一的纠结实感,直到燃香过半,天际飘起隐隐绰绰的鱼肚白,
他依然固执觉得,能有转机。
只是一个小小的困阵而已,当年他逃亡时不知破了多少困阵,这在他看来简直是小儿科。即便好似已经走投无路,他依然觉得,他才刚与白羿重逢,他们之间还有许多话要说、许多事情要做,许多人要去怀念,这只是横跨在他面前的小小一道坎,是他一生克服过的无数阻碍之一。
白羿垂目盯着燃香,又是长叹一口气,耸肩道:“上天对我们不仁义啊。”
傅寄秋看向他。
白羿苦笑着道:“既如此,又有什么让我复活的必要?徒增伤感罢了。”他摇了摇头将纷乱的思绪扫掉,半拉半拽着连星茗走到傅寄秋身边,又将两人的手强硬按在一处,转言道:“二位,我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当红娘,都卖我点面子行不行。你俩,现在、立刻、马上,互相表白心意吧,这样至少能有一件让我死后瞑目的事了。来吧,你们谁想先来?”
傅寄秋的手很冰。
还在几不可闻地发颤。
像在数九寒天浸入了寒潭之中,只是触碰便让旁人的手指尖泛麻。白羿一个已死之人、不化障念,感觉不到温度。可连星茗一个活生生的人,刚触上去就下意识想要缩手。
傅寄秋立即反手抓住了他的手,垂目时眼眶泛着异样的红,似乎紧张到肌肉都在抽搐,启唇哑声道:“这次……不要像上次一样。”
上次?
连星茗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搞得有些糊涂。
系统在他脑中呜呜道:[看来你师兄真是被你搞怕了,他是指你当初自刎吧。他有心理阴影,怕旧事重演,]系统看得很清楚,连云城的大火是连星茗的梦魇,连星茗当年没有任何留恋地选择死亡,同样是傅寄秋经年不改的梦魇。
——心存死志,赴死如归。
这是连星茗当年亲口说过的话,而后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屠皇宫、叛逃蓬莱仙岛、杀迎亲队……等等,也证实了连星茗并非说说而已,他是真的早已经心存死志,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留住他的人了。这八个字就像一个血雨腥风的戾气雨夜,为日后所有平淡惬意的午后埋下了伏笔,预兆美好是不稳定的,它十分脆弱,它随时可能会崩塌。
系统继续道:[你说点什么啊,你什么话都不说,这样会让别人很恐慌的。]
[我没有什么想说的,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困阵。]连星茗眉头轻皱看着地面上的黑色沟渠,试图去回忆有没有什么破解之法。
可在旁人看来——
他此时的冷静十分异常,感知不到死亡来临之前的急迫,更没有要在生死之间抉择的纠结。他只是静悄悄地站在血泊之中,精致面容没有任何表情,白衣飘飘,黑靴踏血,漂亮又易碎,看着让人心尖止不住地泛起阵阵无力。
白羿提醒道:“二殿下!”
这时,城门内掠出另一道光华,拨开人群直直而来,叫了声“星星”。是晚裴子烨到一步的李虚云,单掌拨弄着佛珠愣滞停在困阵之外,“这是……”
连星茗眼神微亮,抽出手掌走近,道:“你见过这个困阵?”
他身后是表情巨变的白羿,骂道:“这个和尚又是谁?带发修行又身着袈裟,是僧非僧人不人鬼不鬼,还有,星星这两个字是谁都可以叫的?连我都只能尊称二殿下为二殿下!”
白羿是何等聪慧的人,说完自己先反应了过来,看向傅寄秋道:“是李虚云?”
傅寄秋收回被晾在空中的手掌,掌心在袖中微微蜷缩一瞬,垂眼道:“是。”
白羿不解:“他和二殿下难道很熟么,为什么他能叫二殿下的小名,从前只有家人能这样称呼他。”
“……”
“少仙长,你就眼睁睁看着此人上位?”
几个时辰之前傅寄秋还与连星茗因此起冲突,连星茗再三保证以后不让李虚云这样叫自己了,如今转头便忘了个干干净净。傅寄秋良久不出声,白羿看着直咂舌,略带惊奇摇头道:“我真是好奇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情感的边界感是一点儿也没有啊!”
另一边。
李虚云了解情况后又查看一番,燃香已过四分之三时,开口道:“此阵无解。”
连星茗心怀希冀等他这么久等来这四个字,若是从前恐怕要气笑出来,道:“天下怎可能有无解之阵。要是有如此广大的神通,宿南烛早就把自己满身顽疾治好了,半步飞升指日可待。”
李虚云解释道:“此乃平凡困阵而已,若不能杀死布阵人,待阵中血迹干涸,阵法自会破。预计需一日时间,天明之时正午阳光自会烤干血迹,”说着李虚云抬眸看了一眼即将浮出山尖的灿色光芒,道:“可白将军只剩下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了,即便没有困阵,他也会如宿南烛那般指挥自戕而亡。此刻决定白将军存亡的并非困阵,而是你。”
“……”
连星茗道:“我?”
连星茗后退半步,反应了过来。
原来这不是横跨在他面前的小小一道坎,更不是他即将克服过的无数阻碍之一。可即便意识到了事态危急,他仍然没有多强烈的临死前不舍感,死便死了吧,若是能用自己的命换白羿……
这个想法只是在脑海中浮动了一瞬,就被李虚云的声音打断。
“我有一件事一直没有机会同你说。”
连星茗愣滞盯着不断燃烧的香,心不在焉道:“何事。”
李虚云抬手按在了腰间的储物袋中。
那里面有一盏魂灯。
魂灯里装着连星茗的弟弟,连曙的破碎魂魄。
当年在梵音寺,李虚云面对着两难抉择——要是告诉连星茗,连曙还活着,连星茗定会想方设法逃出梵音寺去救连曙,等待兄弟二人的只有天罗地网的追杀与死亡。
出家人不打诳语,李虚云平生头一遭,说了假话,他谎报了连曙的死讯。
师父说他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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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是对的,事后看见连星茗所有的痛苦不甘、自责麻木,李虚云的确后悔了,若上天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依然做出同样的选择。
命运弄人,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上天竟真的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要不要说连曙的魂魄被他及时赶到,保存下来了呢?
可这是破碎的魂魄,碎玉如何能够无隙。若是将其交给连星茗,只是给了连星茗一个迟早要破碎的虚假希望而已。
就像当年一样,李虚云再一次深陷两难的抉择,深陷一个无论如何选择,都是错误的选择。当初的连星茗再三诘问与警告,直到现在李虚云都记得他在绝境中癫狂的通红桃花眼,噙着泪哽咽的模样,“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若骗我,我此生与你不共戴天。他日我若能东山再起,誓死手刃仇敌的名单中,你排第一位。你现在再说一遍,他还活着吗?”
当时的李虚云的回答是,“出家人不打诳语,你的皇弟已经逝去了。”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连星茗活了下来,也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李虚云至今不敢袒露身份,说出自己就是当年的小和尚鉴真。
“到底什么事情,你为何吞吞吐吐。”李虚云抬眼,看见了连星茗困惑的眼神。
李虚云道:“若有一人心甘情愿要奔赴刑场,小僧以一己之私瞒报刑场位置强行留下此人,使其存活。你认为小僧做得是否正确?”
“不正确。”连星茗想都没想,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你干嘛要替别人做决定。”
李虚云继续道:“若此人存活之后,彻底失去了活下去的寄托。小僧再一次希望他活着,给了他一个虚假的希望,这对吗?”
连星茗一时无言。
香在燃,明明事态很紧急,但傅寄秋不说话,白羿又吊儿郎当的,李虚云在这里说些实在莫名其妙的话,导致他完全感知不到有多紧急。迫于从小到大的教养使然,他还是回答了李虚云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当然不对。你都说是虚假的希望了,你头一次就骗这个人了,这次又要骗他,你打从心底就没有尊重这个人,你希望他活着,不去想他为何要心甘情愿奔赴刑场、不思考他做出这种决定背后是否有属于他自己的考量。你只是希望他活着,却不关心他怎样活着。”说到这里,白羿那边喊了一声,连星茗转身走过去,走出一米又回头:
“你刚刚说有一件事一直没机会和我说,什么事?”
李虚云松开握住储物袋的手,抬掌行礼道:“小僧……无事。”
连星茗又困惑回头看了李虚云好几眼。
他总觉得李虚云好像藏着事儿。
他怀疑李虚云说的这个人就是自己,但又对不上号,他有心甘情愿奔赴刑场的时候吗?好像是有几次,但是他从前和李虚云也不认识呀,以防万一,连星茗最后一次回头,又问了一遍。
“你所谓的‘虚假的希望’,是如何去定义的。这对于你口中的那个人来说,真的是一个‘虚假’的希望吗?”
他的重音落在了虚假二字上。
李虚云想了想,道:“小僧以事实为准则,去定义虚假。”
连星茗看着他,几秒后道:“李虚云,以后不要叫我星星了。”
李虚云眸光闪了闪,再要说话时,连星茗已经快步加速,走回了傅寄秋身边。
白羿不满道:“你俩刚刚在讲什么?死别之际你不和我说话,跑去和他说,我有意见。”
白羿是个凡人,即便为障气所凝,凭着执念存活,本质上也还是个凡人。白羿听不清,但傅寄秋方才一定听得清清楚楚,连星茗不敢看后者,低声道:“我让他别喊我星星。”
白羿道:“这就对了嘛!香快燃完了,来,我们继续刚刚没做完的事情。在我死之前,请你们速速互相表白心意,别影响我去投胎。我可不想喝孟婆汤时,还在揪心你们二位的情感问题。”说着白羿牵起左右两边人的手,笑着将两只手合到一起,这一次,傅寄秋的手更冰凉了。
已经失去了寻常人该有的温度。
颤动感也更加明显,不止连星茗感觉到异常,白羿也后知后觉发现,惊讶道:“少仙长,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差。”
连星茗还是没有抬头,抿唇看着地面。
他不敢看傅寄秋的表情,具体为何不敢,他自己也说不出来。接下来是长达半分钟的死寂,周边人群的纷杂声仿佛隔着一层朦胧不清的雾,有太多话想说,以至于不知道哪句话才是现在应该说的,哪句话又是不重要的。
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有乌黑的障气在眼前凝聚成长/枪的形状,漂浮在他们三人的冰凉掌心之下。
香燃尽。
香灰扑簌簌坠落,被风吹散。
金乌初升,白羿握住了长/枪,眉心的鬼玉碎片隐现光芒。就像宿南烛指挥的那样,一炷香燃尽,他就要被迫自戕。
白羿感知到自己的手再一次不听使唤,自知大限将至,正要动作之时,连星茗伸手握住长/枪,依旧紧紧咬牙盯着地面。
琴修在力道上本就不占优势,因此也未能阻拦住长/枪的去势。连星茗不看傅寄秋也不看白羿,只直勾勾盯着黑乎乎的枪杆,一点一点,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被拉向白羿。
银灰色枪/头距离白羿的胸膛越来越近,触及胸甲的那一刻,连星茗道:“师兄。”
傅寄秋没有动作。
连星茗脸色微白,声量不自觉扬高:“师兄!”第三次开口唤人,带了点恳求的意思,“师兄……”
傅寄秋的手这才覆到了连星茗的手背上,攥着后者的手,将长/枪向后拉。
力道之大,不仅他自己苍白的手背青筋暴起,连星茗的手掌也被攥红。
白羿看着这两人,还有点儿不在状态,叹气道:“放手吧,少仙长。我本就是已死之人,能短暂清醒
这么一小会儿,已是上天垂怜。
不要放手。连星茗出声。
白羿有些意外看过去?_[(,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看见连星茗视线在附近地面扫了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连星茗深深闭眼,妥协道:“师兄,借你的绛河一用。”
“……!”
直到这个时候,白羿才反应过来连星茗想要干什么,难以置信低吼道:“你疯了?!”他隐隐有些急了,转头冲傅寄秋道:“不要把你的剑给他!”
白羿双手握着枪/杆,想将枪尖拉向自己——在他看来,他是个以死之人,连肉身都没有,只剩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留他苟活于世。可二殿下不一样,二殿下还活着。
但他拉不动。
傅寄秋脸色惨白,眼尾都被激出了触目惊心的薄红色,手下却半点儿不卸力。
白羿打从心底觉得抓狂,气到口不择言,“借什么绛河,二殿下,你杀人诛心啊!你这样做将少仙长置于何地,又让我日后怎么面对少仙长?更无法面对你姐姐与你父母!还有少仙长,他让你不放手你就不放手?放手!放手!!”
白羿的声音非常大,与系统的大叫声音几乎重合到了一处,[我当年就不应该劝你签约的!你还记得吗,你说你不想变成一个不完整的人,你还有舍不下的人,所以你一直婉拒我。签约后你情魄受损,我只是以为你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他娘的直接连活下去的支柱都没了——]
连星茗被系统暴躁的声音吵得耳朵嗡嗡疼,心中迟缓道:[我不明白。]
[你能明白什么,你确实什么都不明白!你不明白你就听我的,让你师兄放手,]系统讲完,气愤又无奈,[你不明白什么?]
[你和白羿很生气,你们恐怕连打晕我的心都有了,但师兄不生气。]
[……]
[你能解答吗?为什么。]连星茗问。
系统很长时间不说话,连星茗心里头也觉得复杂。他实在弄不清这些,情魄有损已经是既定事实,他不去想若是情魄无损,自己还是一个完整的人,是否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他只是发觉,当下自己的选择,甚至让他没有勇气抬头看傅寄秋的表情。
脖颈上仿佛压了座泰山,令他感觉到一种没有缘由、寻不到出处的难言隐痛。
这样僵持下去不是个办法。
连星茗闭了闭眼睛,下了一剂猛药:
“师兄,你不是想成为我心里的特例么,你不是想要和别人不一样么。”连星茗的话还没有说完,系统就在他脑海中大叫:
[你在逼他,你会后悔的!]
[你说过如果发现你做错了,就出声提醒你,我现在提醒你了!你做错了,大错特错,你让傅寄秋不要放手,你让傅寄秋给你绛河,你还用这种话刺激他……你、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我这一生唯一后悔的事情是修仙,如果可以,我宁愿以凡
人之躯战死。世人皆道我是亡国之仙,他们只知我不愿亡国,有谁知道我更不愿成仙?]连星茗肯定答了声,[我不后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系统道:[那你为什么不敢抬头看傅寄秋?]
[……]连星茗没再理会系统的质疑,将未完之言说出口,“将绛河给我。”
傅寄秋没有动作,只是手掌无意识地越攥越紧,灵气与魔气混杂在一起暴躁溢出,整只手臂都在可怖的青紫漩涡之中剧烈颤抖。
连星茗感觉到了疼痛,手的骨骼仿佛都要被捏到错位,傅寄秋仿佛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更没有办法控制住行动。
连星茗还是没有抬头,垂眸盯着傅寄秋手背暴起的青筋,轻声道:“不要让我觉得,你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话音刚落下。
一口猩红之血喷在了他们二人交叠的手掌之上,连星茗愣愣看着手背上的血,下意识抬起头看。傅寄秋却捏碎了障气所化的长/枪,转身之际唤出绛河,剑尖向下“锵”一声重重插/在了他们之间,背对着他。
寒风将傅寄秋身后的墨发抚起,连星茗看不见傅寄秋此时的表情,只能看见傅寄秋僵硬的肩膀与手臂,以及绷紧了的身体。
连星茗握住绛河剑柄,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傅寄秋说话,只等到白羿一声赶着一声的怒吼:
“二殿下!”
连星茗横剑,听见了附近人的惊呼声,余光扫到了李虚云上前几步有些踉跄的步伐。
但他没有去在意这些,他只是看着傅寄秋异常僵硬的背影——师兄从来没有背对过他,这是一种拒绝接受的绝望姿态。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感觉,连星茗心里想着,他现在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初生的太阳漫过山丘,第一缕晨光撒在一片黑暗的连云城,将无数人的视野点亮。连星茗的视野却天地倒悬,他听见的最后一道声音,是白羿冲上来崩溃捂住他脖颈上的血口时喊叫声,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傅寄秋垂在身侧死死握紧的抖颤手掌,青筋暴起,鲜血从指缝中滴落。
**
再次恢复意识时,只有一个感受,就是冷。
从头顶到足尖,没有哪一处不泛着冷意,血脉中流动的仿佛不是鲜血,而是被冰冻了数千年的刀子,刮得灵脉生疼。连星茗急喘气猝然睁开眼睛,视野中仍然一片黑暗,
四面八方堆满了冰,
他身体脱力,艰难撑着想要坐起。
碰——
一声巨响。
他都没完全坐起来就撞到了什么,额头剧痛又咚一下子直挺挺躺了回去。伸手摸索一番,才感知到自己正躺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冰凉……呃,棺材?
好像是冰棺里面。
怎么回事?
这里是哪里?
丹田里不再匮乏,而是充斥着冷僵的灵力,这些灵力磅礴又死气沉沉,似乎长时间没有被调动过。连星茗迟疑片刻,有些难以置信
抬起一只手,在狭小的空间里眯着眼看白皙的掌心——
凑近才能看得清楚。
原本应该是指节修长,十分好看的一只手。可偏偏这只手横七竖八布满了细小疤痕,有些是红色,有些是褐色,甚至还有青紫色的,简直是不堪入目,白玉何止是微瑕?白玉直接全是瑕疵。
这只手他再眼熟不过了!
是他原本的身体,这些伤疤是当年练琴留下的,还有些是他年幼时自残所致。
若是要破开棺材,对现在的他来说应该是不难的,但连星茗躺着半天没动,几乎躺了一个时辰。他呆呆盯着冰棺的顶部,脸上神色几番骤变。
这一个时辰之中,只有前五分钟他拿来平复自己回到了原本身体的意外。剩下来的一个小时零五十五分钟,他都在震惊地回忆复生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一头撞死在冰棺上的心都有了。
[系统你在吗。]
没有回应。
连星茗更觉得傻眼,缓缓抬起双手,两边手掌按住了眼眶,难以置信喃喃道:
“我是不是疯了……我都做了什么。”
[哈。]
一声冷嘲打破平静。
系统本来在生气,故意不理会连星茗,但看连星茗这个模样,还是忍不住出声道:[你现在知道我的心情了?我差点被你气死。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连星茗心思不在上面,摇头道:“不对,这不对!”他试图撑起身体,但一时半会儿还没能适应,大腿和手臂都酸麻,又被迫躺了回去,不甘心:“我去找傅寄秋,我要跟他解释。”
系统自顾自道:[好消息是你因祸得福,回到原本的身体后,情魄的那道裂缝愈合了,这一点我也不曾预料到。不管怎么样恭喜你,你总算能知道自己之前对傅寄秋有多绝情了。
还有,傅寄秋以为你这次真死了,但是没有为你殉情。因为白羿被宿南烛操控着走了,我估计他是想安顿好白羿,再殉情。所以你还是有机会向他解释清楚的。]
“师兄现在怎么样了?”连星茗问。
系统道:[我不知道,那天夜里我容身的玉佩被白羿抢走了,所以我能看见的都是白羿身边发生的事情。我只看见白羿被操控着来到了宿南烛这边,至于傅寄秋……我只知道他还活着。不过想想也知道,你师兄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一具,]说起这个系统就来气,叫道:[不是,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你自刎就算了,你还在你师兄面前自刎,你在他面前自刎就算了,你还问他要绛河……你脑子被门夹了吗?你自己在地上撞死都好过找他要绛河啊,他的本命剑杀死爱的人两次,我要是你师兄,我不崩溃都奇怪。]
“……”
不用系统说,连星茗想起这些心态都有些崩,当时的他脑子里像蒙了层雾,只是觉得想留住白羿,又想找个称手的利刃,没去考虑其他。
停顿片刻,他表情空白道:“你怎么不拦着我。”
系统原本还算
平静,一听这话声量顿时像平原上土拨鼠,原地拔高尖叫道:[靠?靠!靠!你是不是人啊?!!我没拦着你?今天天王老子来了都要说我拦过你,我比窦娥还冤,我拦着你的时候你怎么说来着——左一句我不后悔,右一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
系统拿腔拿调模仿着连星茗当时的语气,就像给酒醒之人模仿其喝醉酒时说过的蠢话,继续道:[我谢谢你哦,你听我的了吗?你当时比村头王二狗家拉磨的那头驴都要倔啊!]
连星茗急着想寻傅寄秋,没心情听这些事后复盘,打断道:“坏消息是什么?”
系统还未回答,外面有脚步声。
[躺回去!闭上眼!装死!]
连星茗身体快过大脑,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得板正了。
[谁?]他在心里问。
系统叹气道:[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坏消息了,是宿南烛,你现在在宿南烛的手上。]
连星茗不禁在心里头感叹,原来无论情魄是否完好无损,他对于宿南烛的恐惧与厌恶都是刻在骨子里的,能不见面最好不见。
那脚步声临近,
一直走到了冰棺旁边,连星茗屏住呼吸,纤长的睫毛都未颤动一下。他恐惧之余,心底有些疑惑,因为刚才听见了不止一道脚步声,很快心底的疑惑得到了解答,他听见了白羿的声音。
“所以,有人和你说,杀了那个冒牌货琴修,二殿下就能复活?”即便不亲眼所见,也能感受到白羿话语中的愤怒,若身前的不是冰棺,而是什么桌椅板凳,只怕白羿已经掀掉了。
宿南烛凉声道:“对。”
白羿的声音更加气愤,道:“你所谓的冒牌货琴修,便是二殿下本人!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少仙长能认出二殿下,那个叫裴子烨的也能,偏偏你就不能。你不仅不能,你还设了个局弄死他,难怪二殿下厌恶你,我跟你说,你这种蠢人在我们国家治好了都要流口水。”
系统在连星茗脑海中尖叫。
连星茗道:[别叫,冷静点,我听不清他们说话了。]
系统:[你不急吗?]
[急。就是因为急才更想听清楚。]
他俩都恨不得冲上去捂住白羿的嘴,系统祈祷道:[白羿,别惹他啊,他是个疯的。]
连星茗忧心不已。
白羿不是那种会以卵击石的人,肯定是以为他死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了。若是可能,他得在宿南烛的眼皮子底下提醒白羿,自己还活着。
但他总不能这个时候坐起来,告诉两人:“不要吵,其实本尊还有救。”吧?
他是真不想和宿南烛碰面,用脚趾头想一想,都晓得之后是无止境的纠缠与麻烦事。
正思考怎么办才好,有一道脚步声。似乎是有人原本站在冰棺之侧说话,突然间情绪过激地转过了身,向外走出几步,骤然停了下来——
转身的是谁?
是宿南烛,还是白羿?
连星茗心里拿不定主意,一时之间不敢贸然睁眼。
下一秒钟,他听见宿南烛颇为阴沉的语调,“他肯定没死,他那具尸身直接化作浓雾溃散了,这不符合常理!”
连星茗精神一震,他根本不关心宿南烛在说什么,但他能感觉得出来,宿南烛的声音离他有一段距离。想到这里,他当机立断睁开了眼睛,冰窖里有人才亮堂起来,这次他能看清楚。
预计的不错。
站在冰棺之侧的是白羿,转身的是宿南烛。
但预计的又有错。
两人现在都没在看他,宿南烛背对着冰棺,白羿虽面对冰棺,偏偏头扭向宿南烛那边,冲着宿南烛的背影破口大骂:“你一句不符合常理,就能抹去你二度逼死二殿下的事实?我反正是已死之人,一条烂命活着,二殿下不愿意和你说的话,干脆由我来替其转达。”
“你觉得二殿下不喜欢你,是因为有傅寄秋吗?不是!不管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傅寄秋,他都不会喜欢你!”
喂,白羿!
连星茗偷偷抬起一只手试图吸引白羿的注意力,在冰棺里无声又寂静大动作挥舞。
白羿头都不转,气得不轻,越说声音越大:“我是打不过你,我但凡能有与你匹敌之力,即便是拼掉这条性命,我都要为二殿下讨回公道!”
倒也不必……连星茗再次焦急挥动手掌,几次瞄向宿南烛站直不动的背影,生怕宿南烛一个不高兴,把白羿给刀了。
白羿半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是走在刀尖上,还在怒声宣泄情绪,骂道:“你最好别让我抓住见到傅寄秋的机会,我一定会同他告状说二殿下在这里,尸首被冰冻着,活时遭你百般迫害,甚至死后还因你不能够入土为安。这便是你与傅寄秋的天差地别之处,立场互换,傅寄秋一定会寻到佛狸的皇陵旧址,将二殿下安稳葬……”
说到这儿,白羿鼻尖一酸,眼眶通红地转过视线,心头哀恸看向冰棺里的人。谁知道猝不及防与冰棺里那双眨巴眨巴的漂亮桃花眼对视上,对视几秒钟,这双桃花眼的主人仿佛心感一言难尽,放下挥舞到酸涩的手臂,无声冲他作出口型,“你瞎啊。”
“葬……葬……”
白羿悲伤的表情凝固住,突然卡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