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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玫瑰经(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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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雪缺席,气温转暖,墓地上仍有雪化的痕迹,但这不影响人们穿着厚厚的加绒雨靴前来送行。曾经是前线的地方,现在已成为后方。

拉着棺材的车是从军方借来的,车轮绑着防滑链,在行进过程中叮叮当当,奏起响乐。

一座座墓碑竖起来,棺材铺的老板夫夫在忙前忙后。

他们带着逝者亲属穿梭在迷宫般的小径里,从整齐普遍的墓碑中,找到那个最特殊的人, “他在这儿,你的爱人,我们的好邻居,金工先生。”

这是今天举行的第七十六场葬礼。

他们只有二十分钟吊唁时间,因为后面还有人排队进场,得控制流量。

神父捧着圣经念往生词。他念得不怎么熟练,磕磕绊绊,引得众人抬头看。

旁边有人小声解释:“这位是见习神父。”

“那正式的呢?”

“喏,在那,你脚边就是。”

那人连忙转头,向另一座墓碑问好,“阿弥陀佛。”

前面活着的神父听到了,但他装作没听见。

来的吊唁者并不都信教,甚至坟墓里许多也未曾受洗。不过在这种时刻,有一个像模像样的人站在这里祝祷,多少能带来一些慰藉。

“……愿你来世羽毛丰满,展翅再飞。”

合上书,神父完成任务,赶往下一场祭祷。

这时,他被棺材铺老板叫住。

那个腼腆的中年人穿着一身黑,从人群里挤出来,扶着要掉不掉的帽子,后面跟着他活泼的妻子。

“神父阁下,请留步,”老板戴正了帽子,解释来意,“我想跟你打听个人,不知道你这些天在各个墓地走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过他的墓碑。”

面对神父询问的表情,缝叶莺老板娘补充道:“就是那个爱喝酒的,酒囊,他在我们家预定了棺材。但他没有留下联系人,我们也一直没听到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是不是……”缝叶莺声音低下来,没有说出那个残忍的词。

神父整天奔走,算是此地的消息通。

他回想了一下最近在葬礼上听到的各种传闻,恍然道:

“噢,他啊。他不在这。”

夫夫俩紧张地望着他, “那在哪块墓地?”

神父露出今天第一个微笑: “他因为伤势过重,转运到第二所野战医院去了。”

野战医院靠近盐碱滩,病房自带澄亮的大窗户,能随时随地观赏海上高云,金色日冕。

啸卷的潮水拍打着岸堤,把飞穿在风中的海鸟打湿,羽毛闪烁发亮。

走廊窗外,数十只海鸥穿越浪潮,迂回地向海岸线飞来。它们经过敌我扫描阵,一头扎进敞开的窗口,打开门走出来时,已经变成一群灰银发色长着雀斑的年轻人。“咱们老大在哪?”

“ICU躺着呢。”

“听说那儿伙食很差。”

“没事,水手会喂他面包糠的。”

哥几个呱唧呱唧地来到加护病房,隔着玻璃兴奋挥手,脸上冒着不同程度的傻气,“老大,你的治疗舱是透明镭射流沙的诶。”

“傻批,这是治疗射线!”基德在里边骂。

好不容易赶走他们,基德脱力地躺回去。等他一觉睡饱,隔壁床已经换了新人。

基德侧耳听了会,护士正在嘱咐那人不要进食:

“刚换的人工肠胃,还要过一遍药水才能用,今天就不给你放饭了。还有,我们已经取了你的细胞,准备培植新的消化器官,最迟半年,你就能恢复如初。”换器官,这确实是大手术。

隔壁的男人说: “谢谢。我的医保卡号码是……”

护士: “账挂在白司令名下。”

酒囊在这里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时,他发现隔壁的挡板墙摇下来,他的病友正望着他。

他刚做了一场大手术,把原先的外置人工肠胃换掉,换成了价格十倍以上的内置仿真器官。现在,他需要经过一周的抗排斥治疗,适应这套新的高价器官。之后再为肉质器官的移植做准备。这段时间不可以吃饭。他本应该因为饥饿而虚弱,可看了一会窗前的风景,却感觉精神好了许多。

连隔壁床找他聊天,他都有一搭没一搭回着。

”……你是酒囊?哈哈哈,”基德大笑, “我以前有个外号叫饭袋。可惜现在吃不动了,我得了癌症。”“你得了癌症?”酒囊微愣着直起身体。他再次打量海鸥,对方看不出半点病气。基德耸耸肩, “是啊,之前都到晚期了,现在还不是活蹦乱跳的。”

酒囊觉得他有些面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是谁。

等到中午,探视时间到了,温文和气的年轻人带着一条小狗来找他。水手把饭放在桌上,边喂饭边轻声埋怨着:“您不可以挑食噢,医生说了,得多吃蔬菜。还有炸薯条那种东西,治疗这两天就不要吃了,否则我会担心的。”“好吧好吧。”基德难得好脾气,依了他。

走廊外人来人往,比之前热闹,酒囊在床上坐不住,也下来慢吞吞地走动。这里的医疗水平比想象中好,手术后轻微活动并不算什么难事。基德看到他病号服袖口露出的禁制环,挑眉问:“你老公死了?”

“嗯。”

“怎么死的?”

酒囊回答得简略但全面: “他吃软饭,骗我,趁我驻派在外面出轨,后来又拿我的积蓄去赌博,暴打我,被我反杀了。”

或许是今天心情不错,他多说了两句: “律师说,我是自卫,按照帝国omega保护法,可以判无罪。”

“但他们修改了我的判决结果,把我送到了其他地方……”无视法规,礼乐崩坏。帝国早就在无人在意的时候,从根子烂透了。

“那你脾气还真好。”基德吞着鸡胸肉,含糊地说, “要是我的伴侣敢骗我,那我第一开始就饶不了他。”

空碗失手掉在地上,水手匆忙低下身捡。

基德意味不明地看过去。

水手抬起脸,摸着后脑勺,纯良地笑: “瞧我,笨手笨脚的。”听到动静,酒囊习惯性观察水手两眼,竟然觉得这个alpha也很眼熟。

他想了想,忽然道:“你长得很像我见过的一个人。去年,我在剑鱼大公的酒会厕所旁撞见一个alpha,跟你长得很像。你们脖子上的腮线都是分叉的,这不常见,像是某种遗传特征。”水手的四肢血管冻结住。他呼吸压迫,气息一下子压抑在胸膛,血液的不正常运转让他脸色变得惨白。

基德虽然脸盲,但能看得出水手状态不对劲。他转过头,轻描淡写地解释:

“看错了吧,他就一个弟弟,早就去世了。你说是不是,安纳托?”

水手驱使着肢体,拿起抹布,擦着桌上并不存在的脏东西,背过身回答: “……是的,我可怜的弟弟,他是病死的,尸身是我亲自去处理的,肯定是看错了。”酒囊敏锐注意到“处理”这个词。

这可不太兄友弟恭。

但神经大条的基德似乎毫无所觉,就这么把他放出去,指挥他去洗碗。

等到下午护士来查房,叫了隔壁床的名字,酒囊才想起自己在哪见过海鸥——帝国的海盗通缉名单上。如果不是杀夫,他应该会被上级下令,作为舰船指挥官,参与那次金井的剿匪任务。他与海鸥,在立场上本应该是敌对关系。现在却阴差阳错,被白翎安排着,睡在同一间高级病房里。

阶级不同,立场不同,但都是白翎的“朋友”。

酒囊忽然感觉到喉咙干涩,之前拥堵的气息,一股脑顺着喉间冲上鼻腔。他连忙低下头,逆着光走到卫生间里,消毒水的味道有点辣眼,他揉了揉眼皮,将后背慢慢靠向白色的浴柜,体重交托过去。野战医院空间有限,将领级别的病房也不过是设施全一些,地方大一点。但比起酒囊之前在条件简陋的小医院住的通铺,这里的条件实在太好了点。

他甚至有自己的洗漱柜,里面放着他的私人用品。

除了这里,还有外面柜子里的。

酒囊根本想象不出,那个瘸子是怎么在百忙之中,抽空让人去被炸掉半边的楼里找出他的旧东西,送过来。又是怎么擦掉灰洗干净,塞到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并不是多么大的恩患。

是悄无声息的。

但就让酒囊恍惚间觉得,他拿我当个人看。军队是个抹消性格的地方,帝国的作风尤其如此。

鹰属omega参军人数多,看似光鲜亮丽,其实沉闷束缚。他们遵从,顺服,刻板,在战场上是冷硬的枪,在家要求做温顺的羊。

结婚是必要的。因为不论上司还是下属,都会用不同的理由来说服你,“匹配个alpha吧,这会让你的发情期更稳定。而且你经常出差,有个人守在家里,生活也会舒服一些。”他们说,你是omega,有了配偶,才方便在外面行走发展事业。

其他同僚都是这么做的,他也同意了。匹配的结果不出意料,是个贵族阶级。

那时候他刚立功升职,看起来前途无量,甚至有人传闻他运气好的话搞不好会在二十年后接替金雕元帅的职位。

对于他的婚姻,其他人也很看好,“你是平民军官,他是贵族,你们强强联合,到时候你升职了,你丈夫家里也会对你有帮衬的。”

一切都是那么的按部就班。

他是军队的作战器物,是不需昂贵油脂保养的杀具。对于组织的相关需求,他似乎有必要去满足。

脱掉军装之后,也没有被当做人看待。

酒囊扶着墙慢慢蹲下,打开下面柜子,掏出一个不起眼小盒,从灰蒙蒙的纽扣片下面,抠出粘在底子上的铁片。

他把它揣进口袋,出去找件外套披上,漫无目的地走出去。

门滑开,走廊上的人奇形怪状。他们没有帝国军部那种一走进去就嗅得见的规整,没有向后梳起且一丝不苟的发型,更没有伪装与麻木。

受伤的士兵操着不同的口音,长着不同的面容,痛得批牙咧嘴,有的开怀大笑。

大声哭,大声笑,每个人都活灵活现。

酒囊穿过他们中间,毫不起眼。

他们内部成分完全不同,有民兵,有佣兵,也有出身良好的中产,却没有分明的阶级体现。他们确实会向长官敬礼,但那是发自内心的尊重,闪亮发光的眼睛证明,他们做这一切心甘情愿。酒囊想起自己多年前,在驻地和同伴聊过的天。

同伴说,一个士兵加入军队,就是把性命托付给长官。

“伙计,选一个好长官实在太重要了。”

合格的指挥官,可以降低死亡率,他的每一个决策,都决定着他麾下士兵的去向。

是憋屈的死,还是光荣的牺牲,士兵的荣辱取决于上级的决策。酒囊问,要怎么区分好坏?同伴狡黠地告诉他,看他的下属。一个好的指挥官,他的每个部下都各自闪耀。但如果跟错了长官,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所托非人。

混在人群里溜出医院,一缕风卷进领子的缝隙里,他紧了紧外套,沿着街边走去。

不过短短几天,雪已经化尽。

远方吹来的风里多了一抹生涩的土腥味,透着春季植物破土生长时特有的气味。

这条路通往公园,曾经紧闭的店门,现在都打开了。军队用它们充作临时的物资发放点,来排队的人们脸色红润,显然这两天吃得不错。公园的流浪汉棚子早已被雪压塌,现在索性拆除,用板材搭建成简易的房屋。

人们在那里生活做饭,附近的土壤被柴火醺得热热的,围着锅灶长出一圈小花。来往抱着食物的居民,许多人胸前都别着这样的花。

走过公园,酒囊来到自己曾经租住的楼前。

这栋楼的大半部分被炸塌,留下一个巨大的弹坑。

但他莫名其妙地相信,不久之后两场春雨一荡,坑里也会长满野生的玫瑰,很小一朵,蔷薇科的,坚韧而有刺。

酒囊走一会感觉累了,有出租车停下来,问他要去哪。

“免费的,快上来吧。”

司机热情地拍着车门,并告诉他,现在全城的人都自发地开着车帮忙运送军队的志愿者。

他这辆也不例外,可以带他上前面看看。

酒囊坐上去,司机的车载收音机里响着帝国官方的新闻。

主播竭尽全力地痛斥着: “白翎和伊苏帕莱索,他们在犯下人类的滔天罪行,他们正在使用意识形态武器,欺骗你们!”

司机撇嘴:“我可不懂什么是意识形态武器,我只知道发下来的火腿面包香喷喷。”

一个左转弯,他打着方向盘,停在了城市新建的防御工事附近。

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酒囊逆着风,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他脚步不受控制,眼睛盯住正前方构筑的高墙,连披在身上的外套掉了也没发现。

走过去时,就已经有人按着耳麦通报,因而他畅通无阻,一路来到了墙下,爬上了楼梯。

最后一层时,一只手递过来给他借力,酒囊抬起头,看到那个瘸子正朝自己笑:

“外套都跑掉了。”

说着,从他后面的下属手里捡起那件外套,掸了掸灰,顺手给他披上。

真是朋友的待遇。

站在城墙上面,并排有人越过白翎,过来跟他握手,“你好啊。”

是萨瓦二世元帅。

萨瓦握完,又转头跟白翎怀念地说:“他可是我直系学长,比我高六届,之前他回校时我还代表学生去接待来着。”

白翎对酒囊笑道: “你在这里也有熟人了。”

空心的躯壳,被填满了。

他像绿野仙踪的铁皮人,从奥兹法师那里得到一颗心脏,火热的炉膛跳动着,带动血液冲刷着四肢手脚。他下意识想捂住乱晃的人工肠胃,却无意中抱紧自己。原来,破裂的肚皮已经缝上,所有不堪,泼洒,屈辱的痕迹都被摘除,随着细密紧缝的皮肉一起,安稳地归于原处。

朋友,熟人。

在经历过亲人,上司,和所谓配偶的背叛和厌弃后,他是否还能经受起这场豪赌。酒囊想犹豫一下,但他看清楚身在的位置,就知道自己已经来对了地方。

“——嘆通。”

轻巧一声响,他掏出口袋里的东西,向前挥臂,用尽全力扔了出去。那枚曾经象征着他前半生军旅身份的狗牌,在橘黄色的天空下划过一道亮色弧线,最终落入大海。海浪涌起,一瞬间将军牌抛起,路过的飞鸟瞥见它上面的信息。

【姓名:Sius西武司

代号:大焉,豪豹

军职:帝国第一军团少将

联系上司:金雕】

战争仍在继续,考虑到因地制宜作战的问题,白翎决定将之前幽灵军团的人应收尽收,挑选可用的民兵重新编队。“至于番号,就沿用之前那小子的怎么样?”白翎思考着说, “301,这颗星球的邮编,军队番号也是星球编号,好像也不错。”“很合适。”郁沉赞同。

既然要重新编队,肯定还要任命新的军团总指挥长。这个职位至关重要,需要经验丰富,管理能力强,最好还是有驻派下属星球经历的军官。当问及人选时,白翎淡定地说,他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

军队里制作狗牌,又是新一轮写联系人。

一周后的某个下午,天气晴好,一位老顾客造访了棺材铺。穿着军装,腰上别着真的牛皮酒囊的鹰,走进店里站定。“老板,我要取消订单。”

老板匆忙从后边跑出来,看到来人先是一愣,脸上皱纹随着笑意逐条展开,“是你”,他边擦手边招呼, “还是没找到联系人吗?”西武司掀开硬挺的军帽,露出一双金棕色眼睛。

焉的眉骨低峻,面容压迫感强,但他圆溜的瞳仁却削弱了这一感觉,变得灵动有神。

“不,我有新联系人,不需要棺材了。”

老板高兴地把订金退给他。

之后有一段时间,他都没再见过这只鹰。直到半个月后,战争临近结束,公爵的老窝被抄,他才在海藻餐馆吃饭时听闻一二。

听说,西武司领导了总督府的围剿工作。

他们冲进去时,海鳗公爵被他一脚踹倒,一抬头,就是鹰向下的枪口。

海鳗公爵连忙求饶: “别杀我……对了,我认得你!你是哪个团的来着,好歹你之前在斗兽场没被狮子吃掉,还是我去跟剑鱼求的情。我说,让这小子再活一阵,还记得吗——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西武司拉开保险栓,冷笑着吐口水, “临死之前,你们是应该记清我是谁。”

“什么?”海鳗公爵大惊失色。

西武司冰冷地向下蔑视,“记清楚,我是野星301军团空军少将,30分钟前全歼总督府1478人——”

砰一下就把公爵脑袋打开花,血花崩了他一脸。

用敌人的鲜血沐发,来洗刷他的耻辱。

用恶人的脏血,灌溉我们的田地。

公爵的脑壳砸在地上,等待已久的苍蝇扑上去,畅快地吮食他的身体。

这样的场景或许骇人,但当他们从公爵的老巢抄出上百吨黄金,无人不为他的死唾骂叫好。这笔巨额财富则在全星球民众的支持下,充进了野星的账户,用于战后重建和其他一切事宜。有趣的是,白翎也收到了一份私人礼物。

他等着郁沉回来拆。

战事收尾,由于受伤民众太多,野战医院的床位紧张,白翎索性把自己的办公室也让出去,充当病房。他和郁沉则住到了居民家里,借住一阵子。

人鱼最近也没闲着。

他身兼数职,还被赋予了新身份。

起因是前些天作战时,有个当地的民兵受了重伤。他有信仰,在弥留之际想求神父送他一程。

然而那位见习神父并不在场,他早就因为参加的葬礼太多,累得回家瘫倒。

在这种时候,一群人绝望地喊,“有没有神父?会念祷词的也行!快来一个!”一边按住吐血的士兵。

伊法斯正好在附近,听到声音便过去了。

他俯下身,抓住那位伤员满是血的手,半闺着眸,神情庄重地为他念诵《玫瑰圣母经》。

“我将这殉道者托付于你,仁慈之母;我求你提供庇护之所,永援之母……”

念调流畅,庄严,希伯来语的发音古老低沉而陌生,温温沉沉地在硝烟淀落的战场弥散。

白翎不信神,也并不懂这些经文,但他和其他人一样,默默地围上来,站在那里安静听完。

心绪很平静。

他想起前世,如果知道自己会死,说不定也会提前找位牧师,口头上送自己一程。收队回去的时候,他和郁沉走在一起,闲聊时随口说,“没想到你念悼亡词还挺熟练的。”郁沉站在尸体和废墟旁,看着他,“我送过人。”

“谁啊?”白翎下意识问。

他本来在笑,忽然对上郁沉深深的眼神,那眼底蕴藏许多情绪,仿佛凝练了一生。

白翎笑不出来了。

——他一切会的,奇怪的技能,都和你有关。

那是仿佛一瞬间吃了毒蘑菇一般的言出法随,一种无可逃避的宿命感。

白翎想,我也没想逃。

于是他抱住鱼的腰,补一个吻,偿还神父的诵经费。他不知道,神父鱼的故事在木桩鸟死后还延续了一周。

爆炸之后,鸟的骨灰落在了人鱼眼睛里。人鱼想着,这样也好,这就不算死无葬身之地。我的眼球,我的角膜,我的神经血管连着血肉细胞,都是你的坟墓。你的骨灰撒在我的身体里,春暖花开时,会重新从我的土壤里长出一只鸟。

怎么不算我生出来的小孩呢。

当然,这样的话就不必告诉孩子了,免得他做噩梦。

之后的一段时间,见习神父听闻后勤队有个二等兵会祝祷,便急吼吼跑来,说什么也要恳求他加入送葬队伍。

人鱼便白天工作,傍晚兼职一下神父。

有时候跑的墓地太多,嗓子都念哑了。

这日,他们换到另一处居民家住。

夜幕西临,斑驳的小红门被敲响。它的石料墙面很廉价,上面却雕着轻巧的缠腾花,看得出这栋楼的居民热爱生活。

郁沉摘了面置,静静在门前等一会。这会亮着灯的住户只有一半,因为另一半楼已是废墟,抬头看,房顶变成了天空。

片刻,门里的小女孩跑来开门,看见他,惊讶地瞪大眼腈。接着转头看了看从厨房冲出来的大人,又看他,最后一声低叫跑回去,抱住她母亲的腰,躲到后面,怯怯又兴奋地伸头看:“是D先生!”

这是糠虾家。他妈妈收养了隔壁邻居家的孩子,当做小女儿。

他们热情地招待D先生,要给他重新做一份晚饭,但D先生和蔼地说,“我在门口就闻到你们的豆子汤了。”

糠虾妈妈揪着围裙,急着劝, “可那是剩下的。”

郁沉笑: “我爱吃那个。”

他人太好了。糠虾妈妈知道他不想让自己多忙活,感激地躬身,连忙带着小女儿进厨房热饭。

D先生是野星的金主之一,街上发的面包,都出自于他的口袋,这是人人皆知的事。

郁沉走进餐厅,脱下黑色羊绒外套搭在椅背上。他刚拉开椅子坐下,就听到不远处门咔哒一响,有人拖着懒倦的步子走过来。走到桌对面,拽开椅子,一下子坐进去,接着动作流畅熟稔地把脚踝搭在他膝盖上。郁沉低头看一眼,“你不穿袜子。”

那只鸟往后靠着椅背,懒懒地伸展身体,“我刚睡觉呢。”

“吃饭了吗?”

“早吃了。”

他衬衣扣子没扣紧,敞开的领口能看见一抹绷带。发现郁沉的目光,他也不回避,告诉对方: “没事,只是小扭伤,明早就能好。”

糠虾太太的豆子汤很快送过来。汤汁熬得浓浓的,冒着热腾腾的蒸汽,但她仍觉得有点寒酸,全程紧张地捏着围裙,尤其看到白翎坐在对面,更是激动地语无伦次:

“真是,我应该煮香肠饭的,我早就想好要煮音肠饭,我最拿手那个,不该煮豆子汤……他爸爸说我煮得不好吃,总是弄糊,但我会注意的……您喜欢吗,要不我去楼上邻居家借一点菜,马上就好——”话还没说完,被白翎伸胳膊一把拽住。

两人好悬才把她劝回来。

糠虾太太走出去,到客厅给壁炉添柴火,只留下他俩在餐厅。桌上只开一盏暖色小灯,把豆子汤升腾的热气照得纤毫毕现,宛如魔法。

白翎面对面和他坐着,托着腮,嘴角扬着,端详了一会他祝祷归来的人夫,伸手拂去了他头上的雪。倒春寒小雪寒凉,郁沉却内心悸动,捏着勺柄的手心在发热。

“怎么样?”白翎转向汤。

“味道很好。”

白翎笑了下, “你的人民,亲手给你端来的汤。”供养你。说着他捏起一小块面包,往前探着身子,往郁沉的碗里沾了点热汤,坐回椅子,慢慢吃下去。那感觉很奇妙。

一种,共喝—碗圣汤的感觉。

郁沉喝汤的速度也慢下来,他俩心照不宣,相对无言,静静享受这段时光。

不过这感想非常私密。已经酣睡的糠虾太太绝对不会知道,她最不拿手的汤,得到了如此高的评价。

睡觉的房间是侧卧。

之前家里老人家去世,很多年没启用,里面放了一尊圣母像,挨在床脚边。

白翎躺下,望了望桌子上的塑像, “我就说刚做梦怎么总感觉有人看着我。”

郁沉坐过来,手掌覆在他额头,捋了捋毛, “做噩梦了?”

白翎蹙眉尽力回忆,“也不算噩梦……怪梦。”

“有多怪?”

“特别怪……”

郁沉出去转了一圈,找了块干净整洁的布,把圣母像盖上。

白翎安心地往上提着被子,侧转过身,去捏人鱼的手腕子, “这样好多了。”

灯关上,把鸟搂进怀里,被子也是蓬松晒过的,但肩膀的扭伤压迫鸟的神经,夜半总有睡不实在的时候。

郁沉听到他在梦里哼唧。

一会乐,一会郁闷的。

还嘀咕着还我的鸽子。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翎这几天抄家抄得爽,夜里就做梦天上掉鸽子。白的,黑的,花的,信鸽,赛鸽……把隼隼堆进鸽子山里!

他一边跑一边捡,怀里都抱不下。

捡到尽头跑进了机器人仓库,进去就被怪物扑倒……过程中还有奶车递牛奶。属于是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进行一个梦核的大乱炖。

质朴又荒诞。

郁沉看他在怀里乱扭,像在赛跑,又抬起胳膊一副受到侵害妄图飞走的样子。无奈地把人搂腰锢住,额头贴上他的,准备悄声安抚一下。驱赶噩梦。

顺便看看宝贝在做什么梦,动静这么大。精神丝探进去一看——宝贝被超大型牛奶瓶子干了。郁沉:?!

确实是连他都要说一声“好怪”的地步。追着室无逻辑的梦境往前走,郁沉跟在隼患后面,走进一座长满玫瑰的花园。

隼患在一尊面容悲悯的七苦圣母像前停下。

郁沉抬头一看,那圣母长着他的脸,头顶戴着光环站在圣坛上,脚下堆着一圈奶瓶,牌子写着“全脂奶圣母,投0.5元可以亮灯一次。”

郁沉: “……?”

看起来像邪.教。

而且仔细一瞧,那光环竟然是塑料灯玩具。

但梦里的幼隼很认喜。

他把捡来的鸽子塞进功德箱里,接着跑进跑出,拿着好多小盒子进来。有松木的,柏木的,原切的,合成板的,上面镶嵌着黑白照片,都穿着军装。郁沉呼吸放轻,静静俯视着,等着幼隼提出要求。

而这只鸟居然开始推销了,他举着朋友们的骨灰盒,凑上去给高高的圣母看, “您可以用他们做花肥,他们很强壮,很勇敢。我以后也会来到这里,住在你的花园里。”等着有朝一日,重新发芽。

这时,风吹过来,骨灰撒进玫瑰花丛中,成为来年春天的种子。

——玫瑰,为被斩首而生的头颅。不要大理石,我们的徽章比它更闪亮;不要花岗岩,我们的胸膛比它更坚硬;不要石育做的门,不要十字架,我们无罪无孽;沉睡在妈妈的花园中吧,春天,秋天,寒冷彻骨的冬天,沉睡吧;

我们终将再会;

火红的玫瑰是我们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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