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洛兰已经做好了老毒蛇冲他喷撒毒液的准备。
所谓死鸟不怕开水烫。他已经是鬼魂了,又不能死第二回,只要不会被杀死,那他理论上就是无敌的。施洛兰胸膛一挺,立马有了叫板的底气: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会说,认亲的事口说无凭,得有亲子鉴定才算数。接着强调,我已经死翘翘了,不仅尸骨无存,还六亲不在,不管我有多少本事,也没法做生物学鉴定。但我没本事,您不是有嘛?”
郁沉闻言,微妙侧转过脸。
他表情无喜无怒,落地灯的光影打过来,落在他峰峦的鼻梁与唇沟,冷峻黑白,给人一种非人的造像感。
“你是说,”他微扯起唇,似笑,又非笑:
“需要我帮你做父亲?”
施洛兰没听出言下之意。他眼里闪动着得意的光,步步紧逼:
“没错。还记得吗?帝国为了控制民众,给每个人都做了DNA检测。只要调出我的DNA信息,和白翎的进行比对,那么无需进行亲子鉴定,也能迅速证实我和患的关系。”“不过,问题在于——您敢吗?”
施洛兰扬起音尾,高调质问。他相信,这番话足以让老皇帝进退两难。
如果对方允许鉴定,证实他是亲生父亲,就会失去监护权。
反之,如果对方拒绝鉴定,那就等于政策的制定者带头徇私,又会丢失权威和颜面。不论怎么看,老毒蛇都讨不了好。当然,这条每片鱼鳞都长着心眼子的人鱼,是绝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施洛兰大脑飞速运转,一瞬间又掠过十多种可能,有且包括老皇帝会篡改信息,或者谎称丢失,直接删除……总之会尽一切办法把白翎牢牢捏在手里,严酷控制。施洛兰磨牙吮血,准备血战到底。
果然,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听到旧君主低缓的嗓音:
“调取DNA,这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不过这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亲子鉴定不是最要紧的,重要的是监护权交接程序正当。”
施洛兰脑子没过就习惯性反驳:“去你的程序……诶?”
他惊了下,张口结舌,“程序,什么的程序?”
“监护权
“……你愿意让渡监护权?!”
“当然。”那声音甚至带着鼓励的腔调,君主微笑道:“这是你的权力,施洛兰。”
施洛兰呆在原地,一时间陷入巨大的迷惑中,变得不知所措。怎么回事,想象中的滔天巨浪,歇斯底里,怎么都没来?哪里弄错了吗?还是他碰见了假的君主?
“请坐下,我们具体来商量。”君主好心地问,“需要喝点什么吗?机油,冷却液,还是你想尝尝人类的食物?我的机械管家时常吃这些,希望我没有冒昧。”“呃唔嗯,不……不用,”施洛兰模糊咕哝着,“我来的时候充过电了。”
他混乱地坐下——扫地机没有屁股,所以坐的不是板凳,而是机械管家搬来的放置架,形态不符,但心意到了……
总之,待客这方面,还是很周到。
这不禁让他想起,多年前去宫殿述职,被君主赐座的情景。
只不过,当年他坐的是软乎乎刺绣坐垫,还是一人一坐,专门写有他名字的呢。哦哦哦……当年他也是宠臣来着呢……
虽然施洛兰拒绝,但客随主便,君主还是点了两杯红茶,一碟饼干。施洛兰低头,那红澄澄的茶水打着漩涡,倒映出扫地机的摄像头,他没能认出自己,差点吓了一跳。“不合口味吗?”君主问。
“不是。”施洛兰连忙回。
“我夜里偶尔会喝茶,但不常吃饼干。我的胃口时好时坏,便倾向于饿自己两顿,这样吃饭更香。”
君主说着,笑了一笑:“白翎来了之后,倒是经常上我书房掏饼干罐子,小年轻,肚子饿得快。所以这碟饼干是新开的,应该没跑味。”这种闲话家常,莫名让施洛兰产生一种自己在和亲属聊坐夜谈的错觉。
他浑身起鸡皮疙瘩,觉得诡异,还有点受宠若惊。
皇帝儿婿,
——他光想想就要崩溃逃跑了。
郁沉呷一口茶,瞥一眼他,娓娓说来:“白翎那边,我也会配合你向他说明,让他尽快接受你的身份。”施洛兰些微震惊。他刚才还在想,对方会不会用亲子鉴定卡他,结果,现在居然反过来配合他?
自己是不是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话说,伊苏帕莱索其人,总是自成一套系统。他不会否认任何可能的事实,甚至面对自己这个来势汹汹的“仇敌”,面对来自家庭内部上一阶层的“命令”,他都公正地……给了自证的机会……可恶啊!红茶热
气醺上来,施洛兰的脸猛然烧起来。
自己从格局上,就矮了一分。
“那么,你带材料过来了吗?”郁沉问。
顶灯打开,茶几推到面前来。一下子就进入工作状态,施洛兰措手不及地呆住,“什么材料?”
“能够证明你付出过抚养价值的证明,比如住房,收入,幼鸟奶粉的订单截图……各种消费单据,不论多远多早的都可以。”
争夺监护权,即使是正常走程序闹上法庭,也是需要这些材料的。
毕竟雄鸟当爹只需要抖着翅膀一哆嗦。如果在蛋生下来后,没有付出厚绒的胸毛,进行孵蛋,育雏,捕猎,教习学飞等过程,那么不仅被社会所不耻,连法律都会否定其权力。那一刻,施洛兰仿佛瞬间从枝头,跌落到了判决的被告席。而面前的君主,则站上了法官席。对方手里握着小锤子,公正明白地要求自己出示一切能够养好幼惠证明。更要命的是,这程序该死的合理!
不能证明自己是更靠谱的父母,人家凭什么交出监护权?
施洛兰绞尽脑汁,最后从犄角旮見里找出一张银行转账截图:“这个!我有这个,我把所有家产都转给患了,折合星际币,一共805万。”郁沉查看截图,点头道:“好的,一次性支出抚养费。”施洛兰慌了。等,等等,一次性什么的,说得好像他这个爹是一次性爹,不负责任一样!
郁沉不紧不慢,说:“我这里可以出具购买星舰的报销单,日常食物开销,白翎的医疗保险,还有疫苗的费用。”
“等下,怎么还有疫苗?”施洛兰额头冒汗。
郁沉耐心解释:“小omega都要打的,预防生殖腔癌的疫苗。用人身怀蛋,排蛋时下腹腔会撑开,很容易感染细菌。他往来军营,里面病菌多,当然得提前预防。”“怎么,施洛兰卿不知道吗?”他转动眼珠,眸底敛起一抹晦色。施洛兰机械脑袋涨热,被那一句轻飘飘的反问,问得哑口无言。他光知道要带鸟患逃离魔窟,哪想到养患还有这么多考量?
在他的印象里,鸟惠就是天生羽翼丰满,翅膀强硬,不管是扔到沙漠还是雪山都能突飞猛攻。他根本想象不到,区区200纳米大小的病毒,居然能轻易毁掉omega的一生?
“主人,单据打出来了。”小机器人送过来。
施洛兰愕然抬头,只见君主坐在那里,腿上放着数百页文书。他一边翻,一边垂眸在那里默数,如数家珍,有备而来。
再低头看自己,双手空空。
倒显得他像无理取闹!
施洛兰恍惚中产生一种感觉,自己仿佛不是在跟儿婿抢监护权,而是,而是……一个养父,甚至说,溺爱的养母。
他忽然隐约能理解,为什么鸟惠会喜欢这条鱼。因为缺失父母的孩子,会把全部感情寄托在抚养他的Motherland(故土)上,而面前这个金发A,无疑就是这个词最具现化的代言。
他的患,被俄狄浦斯情结抓住了!
顺理成章地,一个因果重重落在施洛兰心头,撞得他痛不欲生——这都是他的错啊,患会喜欢老怪物什么的,这都怪他!如果孩子家庭幸福,一路被他宠着长大,那白翎一定不会跟老皇帝扯上半毛钱关系的。
“你一定在自责,是自己的失职导致了白翎的取向。”
郁沉眼神洞悉。他没有主观否定施洛兰,而是客观地给出推论:“但我可以告诉你,即便他家庭幸福,生活在你的庇护下,也依旧会和我产生联系。”
“为什么?
“因为他生性不甘,追求巅峰,”郁沉停顿一下,面容端庄雍容,浮现一抹绝对控制力,他勾唇道:
“而我,恰好就站在权力巅峰。”
这根本不是家长和教育能决定的。
而是白翎这个人,生来的命运。
走出去时,施洛兰整个人缓了许久,才勉强找回心神。他感觉身体很累,但灵魂轻飘飘的,仿佛刚经过一场家长间的促膝长谈,对方心平气和,他也感触良多。身为父亲,他还有的学呢……不过,知道孩子不是因为年幼孤独,才误入歧途,他无形中也松了口气。
还好今晚过来了。
得说声谢谢呢。
施洛兰回头,扬起正直的笑脸,就要张嘴道谢。此时,雕花的门正欲关上,他远远看到他那良善的上司,单手往后拢了拢金发,侧颜淡漠沉冷,俯身,长指散漫地捏一块饼干,叼在牙间。转眸,发现他并对视
一秒,歪过头,温桑微笑。
门关上,营业结束。
施洛兰脸上笑容慢慢消失,变得呆愣住,诶,他原本来干嘛来的?不对啊。
再回想起刚才的一瞥。
……啊啊啊啊啊阴险的老贼!!他装的!装那么像,把我都骗过去了!
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莫名其妙被他做了一套心理辅导啊?根本就是掉进他的圈套了,这玩弄人心的毒蛇!全是统治阶级的花言巧语,是阴谋诡计!下一次绝对别被我逮到,现在已经升级私人恩怨了!扫地机崩溃跌倒,手爪并用爬回充电桩,打给乖惠,疯狂诉苦。白翎拎着终端,满脸无奈,他不用细听,都知道上将的滤镜碎得稀里哗啦。他脑海里冒出一道声音:
这是,爹算计了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