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午休时, 外出办事的肖茗顺路来找盛穗,把昨晚她妈寄来的青团送出去。
“你们学校活动做的不错诶,来的路上, 我看到好多漂亮标语和横幅。”
学生在教室午睡, 班级有两位老师看护,盛穗忙里偷闲地接人去办公室, 就听肖茗一路感慨:“和你认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真正了解自闭症儿童的相关知识。”
四月二日是世界自闭症关注日,每年学校都会在各处挂上宣传语, 放在最显眼位置、供人欣赏阅读。
“如果能扩大宣传范围就更好, ”两人在办公室坐下, 盛穗给肖茗倒水,“来这里的大多已经了解相关知识,实际作用并不大。“
“也是,”肖茗叹气, 不多过分纠结, “话说马上清明假期, 要不要一起去公园踏青?我家附近的公园, 现在天天能看到小孩放风筝。”
盛穗犹豫不决:“再看看吧。”
“怎么了?”肖茗一眼看出不对劲。
放假三天, 又记着周时予离开前说想带她一起出门,那晚在电话里疯狂后,盛穗半梦半醒地主动提出想去陪人。
本以为周时予会欣然答应,结果直到她睡着都没有答复,第二天醒来再问,得到的都是含糊答案。
实话实说,她不太理解被委婉拒绝的理由。
那晚周时予邀请她时,眼底笑意灿若明星, 即便后来在电话里沟通,男人的语气状态,听上去比平日还要愉悦高昂许多。
虽说和平日的沉稳温和有所差距,但她想愉悦状态总不会是坏事。
况且,周时予原本的成熟程度就远超同龄人,活跃些反倒更符合他年龄。
现在不知为何原因,男人不希望她过去。
人情交往中嘛,盛穗总倾向于做被动方,难得主动一次,却又被婉拒。
盛穗念此哭笑不得,请教对面的社交达人:“其实我想清明节去外地找…….找我老公,但又怕打扰到他工作。”
“我猜就是,”肖茗一眼看透她的迟疑,感叹盛穗重色轻友,“你要去干嘛?让你老公陪你四处玩?还是让他给你做饭?”
“当然不会,”盛穗摇头否认,不善表达思念的耳尖发热,手握紧杯壁,
“我就是……就是有点想他。”
窗外有正午暖光落下,勾勒出说话女人的姣好面容:白里透粉的脸上带着温和笑意,唇边酒窝浅浅,即便不是一眼惊艳,岁月静好的恬静感也令人移不开眼。
肖茗闻言啧啧不停:“陷入恋爱的女人果然不同,每句话都带着酸臭味。”
盛穗不认为她在秀恩爱:“你以前出差,我也会想你、也会来找你玩啊。”
“……倒也是,”肖茗对此无法反驳,重回刚才话题,“你能多麻烦他,自家老婆不远万里跑来陪过节,正常人的话,高兴还来不及吧。”
“再说了,哪有人不喜欢惊喜的,说不定你老公想疯了你去、嘴硬罢了。”
这句显然更符合逻辑,盛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旁边肖茗的手机震动,接完电话后就匆匆就要走。
“跟你说,”送人出校门的路上,肖茗边走边骂人,“成禾全公司上下都是变态工作狂。”
“尤其是那个周时予!”
上出租车前,肖茗还不解气:“昨晚我们团队十几个人,熬夜到凌晨三点半交的最后一稿,这人不到四点一封邮件又毙掉、要求重做——这家伙都不用睡觉的吗?!”
盛穗闻言微微一愣。
昨晚凌晨四点还没睡——昨晚十一点半给她打电话时,周时予分明说的是马上就休息。
对于周时予高强度工作这件事,自婚后同居起,除了通宵熬夜那晚,盛穗平时鲜少有实感。
对于她而言更直观的,或许是那天清晨来到厨房,见到因为熬夜而脸色苍白的丈夫。
自身糖尿病缘故,盛穗比任何人都清楚身体健康的重要性,仅有几次对周时予不满,也是觉得对方不够爱惜身体。
去看看他吧。
就算能做的很少,也总比无动于衷要强;要是打扰对方工作,她就花钱再住另外的房间好了。
周时予总不会对她生气的。
再者,万一真像是肖茗说的那样,周时予其实想让她过去、只是没有坦白说明呢。
越发觉得闺蜜说的“没人不喜欢惊喜”有理,盛穗下定决心要去京北。
当晚定过机票后,她给陈秘书打去电话,麻烦他抽空来一趟,接走平安。
陈秘书对她的来电表示意外,同时说明他随时可以过来,时间看盛穗方便。
挂电话前,向来稳重可靠的男人忍不住道:“周总非常在乎盛老师,如果见到您去,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这话代表她出现不会影响男人工作,盛穗笑了笑:“那这两天就麻烦陈秘书照顾平安了。”
“请您放心。”
盛穗是周四下午四点的飞机,登机十五分钟前,不忘给周时予打去电话。
节假日将近,候机大厅人来人往,盛穗选了处相对安静的地方:“今晚要加班,可能要晚点找你。”
她从小不会扯谎,担心背景音嘈杂露馅,心里雀跃又不能表露,只好低着头,手握紧行李拉杆。
沉默几秒,周时予没有多疑心:“……好,下班路上注意安全,到家给我打电话。”
听出男人声音比昨晚沙哑许多,盛穗不由关心:“你昨晚没休息好吗?”
“没有,”对面声调扬起些,周时予温和而言简意赅,“开会说话太多。”
“哦哦好。”
这几天两人电话粥一煲就是两三小时,盛穗习惯性地以为周时予会问她白天生活,等半天也不见对方开口。
眼看要到登机时间,她不想让男人听见播报,随意两句就挂断电话。
去往京北的旅程要飞行近三小时,盛穗有些晕机,一直沉沉睡着。
中途放饭时,空姐好心叫醒盛穗,问她想喝什么饮料、想要牛肉饭还是鸡肉饭。
盛穗在吃饭和打针之间纠结几秒,最后婉拒餐盒,只要了杯水,还得到了装有小蛋糕和坚果酸奶的纸盒。
很快,耳边传来拆取包装的细碎声。整座飞机上的人都在享用餐食。
盛穗默默将点心盒放进背包,远行的兴奋被冲淡几分。
确诊一型糖尿病十三年,她已经能用熟练运用“你只是身体缺少某种元素”、“只要按时打针、健康作息,你就和正常人一样”、“现代人谁不生个病”等话术宽慰自己。
只会在极其偶尔的某一瞬间,感觉到自己和社会其他“正常人”的格格不入。
情绪诱发往往是琐碎的日常小事,比如现在,当她看身边人都能随意吃喝、而她吃口水果都要提前十五分钟打针时,还是会有难以说服自己的那一刻。
也难免会想一想,这世上健康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不能多她一个呢。
“……”
好在低落情绪很短暂,盛穗后半段旅程依旧是在睡梦中度过,直到飞机平稳降落。
陈秘书提前发来酒店地址。
搭乘出租车的路上,盛穗发现,京北并不像周时予描述的落后破旧,虽赶不上魔都车水马龙,至少也有二三线城市的繁华城市。
望着车窗外飞快倒退的城市景色,盛穗倏地意识到,周时予离开前那晚说的话,要么和现实不符、要么和之后口径有出入。
再加上这两天的高状态,虽说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也的的确确不像周时予稳重成熟的形象。
出租车在酒店门前停下,盛穗谢过好心帮她搬行李的司机,走进大厅,准备直接搭乘电梯上去,却被告知去顶层需要特定电梯卡。
她谢过前台工作人员,想给周时予打电话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慵懒男声。
“盛老师?”
梁栩柏抱着速写画本站在身后,四月时节里,不怕冷地单穿件浅灰衬衫,笑吟吟地看着盛穗转身:
“来找周时予——突然查岗?”
“没有,学校放假就过来。”
记得对方在电话里说的的照顾,盛穗笑着和他打招呼,目光落在男人手里画本,询问:“梁先生打算出去写生?”
“没事做,出来画点人物速写。”
梁栩柏将画本递过来,低眼见盛穗感兴趣地凑过来,桃花眼观察她反应:“捕捉人物行为细节,对心理医生的工作也有很大帮助。”
盛穗闻言一愣。
她以为梁栩柏只是花店老板,没想到本职工作,居然是心理医生?
纸面上画着来往旅住客和酒店工作人员,线条简约随性,只寥寥几笔,却将人物的面部表情神态、以及肢体动作,都体现的淋漓尽致。
“好厉害,”由衷佩服画技,盛穗又觉得梁栩柏和她印象中的心理医生的相差甚远,好奇道,
“您是心理医生的话,平时还能守在花店吗。”
“所以我把诊疗室设置在花店。”
梁栩柏笑眯眯地看着她,语调悠哉悠哉:“不过四月春季嘛,的确是各类精神疾病复发的高峰期,我怕病人一口气都找上门,只能提前逃到这里。”
“……”
盛穗扯了下唇角:“梁先生很会开玩笑。”
梁栩柏也不辩解,只微微一笑:“听说盛老师从事特教行业,有个问题我好奇很久,今天想请教一下。”
“您说。”
“某种程度上,我们面对的群体都是被社会定义的‘非正常人’,我的工作是帮助患者减缓或消缓病态症状,盛老师则是帮助学生建立认知,让他们尽可能和世界重新接轨。”
“但我最近发现,有一部分群体,本身属于所谓‘正常人’,”梁栩柏语气微微一顿,眼底笑意淡去了些,“却因为和患者有恋人、婚配家属、或者是血亲等亲密关系,同样感到痛苦与无助。”
“这些人不会和患者沟通相处、也无法缓解爱人痛苦现状,所以只能在日复一日陪伴折磨里,越陷越深。”
梁栩柏打了个响指,将话题重新丢给盛穗:“作为特教老师,周太太也见过类似情况的学生家长吧。“
“你观察过,他们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吗?”
盛穗注意到对方突然的称呼转换,只是先被问题先绊住脚。
“人如果只想着苦难,的确是没办法坚持下去。”
她沉吟片刻,缓慢斟酌字句:“但至少在我所了解的范围,梁先生说的苦难,并不是全部。”
她带过的学生里,有人会整日不说话、有人会无理由的尖叫不停、有人会排泄在身上、甚至有人也会动手伤人。
但与此同时,这些孩子也会慢吞吞地和她问好,会课下时凑过来用脸贴她手背,更会远远在校门就朝你着急跑来、只为扑进你怀里。
痛苦的确存在,可无法否认的是,幸福同时也伴随左右。
“很遗憾,我没有和学生家长聊过这些伤痛,”盛穗摇头表示爱莫能助,踌躇许久,还是给出自己浅显的看法,“但在我看来,”
“如果不把坚持单单看成行为,而是当作感情等众多因素下、权衡利弊后的选择,或许梁先生的问题会更好解释。”
“……坚持不是行为,而是权衡利弊后作出的选择……”
梁栩柏眯起桃花眼,喃喃将盛穗的话重复一遍,饶有兴致道:“痛苦没办法让人坚持,但是幸福可以。”
盛穗知道对方理解自己意思,弯眉笑起来:“是,就像人可以选择幸福,有时候别人看来的痛苦,或许是为了将来幸福而做出的选择。”
梁栩柏赞赏地拍手:“幸好盛老师志不心理医生,不然我要被抢饭碗。”
“这不是我悟出来的,”盛穗笑容温和,垂眸看向左手腕的红线手链,目光柔和,
“刚才的话,是周时予教给我的。”
他说,没有人的原生家庭是完美的,如果没有家,那就自己建一个。
他说,没有人结婚,是为了学会如何独立。
他说,有时能被需要,也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我对亲密关系的认知大多来自我丈夫,梁先生以后可以多和他聊聊。”
五分钟过去,盛穗给周时予发的消息仍旧没回复,从手机屏幕中抬头看人:
“您能带我上顶层吗,周时予可能在忙工作,没看到我短信。”
“当然,”梁栩柏闻言笑了笑:“荣幸至极。”
两人一路无言搭乘电梯,踩着柔软地毯,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门口。
盛穗要抬手敲门时,身旁梁栩柏从口袋里拿出房卡,修长指尖将卡片转了圈。
“盛老师应该有感觉,这家伙有时候不太惜命。”
在盛穗疑惑目光中,梁栩柏耐心给出解释:“为了防止他猝死在里面,我留了份房间门卡。”
说着他将卡片放进盛穗掌心,佯装如释重负地长出口气:“不过既然你来了,之后人就交给你了。”
说完男人双手插兜,扬着唇角懒懒哼起小调,很快消失在长廊拐角处。
盛穗孤身一人站在走廊尽头的房门前,低头将房卡插入卡槽,推门进屋。
不见缝隙的黑。
和她预想中灯光温暖的酒店房间大相径庭,眼前一片漆黑,连客厅半墙的落地窗都被遮光帘死死封住,不许外间世界的半丝光线侵入。
像是以房门地板的横栏整为分水岭,门外是光亮,再向里一步就是无尽深渊。
盛穗在原地愣了愣,忽地有些不知所措。
梁栩柏说周时予连轴转了几天,今天才能睡觉,可他人在卧房睡觉,需要连客厅都遮光吗。
心绪被昏暗环境无声揪起,盛穗将行李放在玄关处,几秒适应黑暗环境后走向卧房,小心翼翼推开门。
卧室同样昏暗寂静,好在还有亮起的电脑屏幕作为唯一光源,让盛穗得以看清,此时床上侧躺睡着的男人。
算起来,她有五天没见到周时予了。
对她的闯入毫无察觉,男人全无防备地阖眼面朝盛穗,只是在梦中睡得并不踏实,英挺的眉紧皱着。
盛穗想,周时予这几天一定又在熬夜,难怪不想让她过来。
夹杂着不快的疼惜让她轻手轻脚上前,半跪在柔软地毯,朝掌心哈几口热气,抬手想替男人抚平拢起的眼眉。
肌肤相碰的那一刹,昏睡的人忽地惊醒般,身体猛然紧绷后睁眼,看清来人许久后,才迟钝地有所反映。
大抵是工作劳累,周时予平日黑暗中都明亮的双眼,现在连聚焦都有些迟缓。
知道周时予是连轴熬夜才睡不清醒,但接连几日电话里的的高昂状态、甚至昨晚还在电话里游刃有余地调情,让盛穗现在见到男人连睡眠都不安稳、轻碰就立刻惊醒,一时难以接受落差。
她不大清楚,只是短短一天时间,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区别。
纷乱思绪仿佛横卡在喉咙里的小刺,不上不下进退两难,却令人无法忽视。
男人握住她的手冷到令人心惊,几秒后,盛穗听见周时予不确定地哑声道:
“……是真的?”
盛穗忽地想起,上次她在医院撞见发高烧的周时予,男人第一反应也是询问,眼前的她是不是真的。
这样问的原因,是以前出现过假的她么。
“……是真的,”毫无征兆地,她看着艰难清醒的丈夫清俊依旧,忽地脱口而出问道,
“周时予,我们以前见过吗。”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