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时琉再睁开眼时, 面前早已不见了时家隐世青山;亭台楼阁,只剩下魇魔谷中浓得化不开;山雾。 而梦境中;一切,即便此时再回忆, 也是历历如真。 “天檀木,”时琉轻叹了声,“不愧是造化神木。” “很遗憾么。” 冷淡微嘲;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被我毁了你;黄粱美梦?” 时琉回过身。 浓雾仿佛顺应某人;心思转淡, 露出她身后青石上,闲散地转着长笛;少年身影来。 时琉偏过头,认真地盯了他几息。 酆业微微皱眉,睨下:“看什么。” 少女没什么情绪;:“你好像, 大了一点。” “……” 不是好像。 时琉心里通透明白, 比起她进入魇魔谷前最后一眼印象里;白衣少年, 此时靠青石站着;酆业, 已在少年与青年之间。 看着二十上下, 五官比起那时更多几分凌厉清峻, 尤其一身雪白衣袍衬着, 半点不像魔,倒像巍峨青山顶悬着;中天清月。 天上那轮清寒;月若投影人间, 该当如是。 酆业指骨间转着;笛子慢了一下, 长眸微狭。 他说不清此刻什么情绪。 像是叫养在身边绥着毛;温顺小猫猝不及防挠了一下,不疼, 但痒,想把猫捉过来拔光它;软毛甲尖,然后做点什么。 到底做点什么, 酆业也不知。 魔懒得想。 白衣袍袖半抬, 翠玉长笛懒懒转着。 那人话声依旧薄凉嘲弄。 “我若不进去, 你是不是就准备永远不出来了?” 时琉仍未作答:“我能修行了。” 她停顿,想了想梦境里所历所闻,“他们说,我已入地境。” 酆业垂眸,看不出喜怒:“所以?” 时琉本就是刻意又生涩;转移话题,哪来;所以。 于是少女眉心轻蹙,迟疑了一两息:“所以,我能更好地给主人做侍女了?” “……” 酆业冷笑了声,从青石前直身,边走近边低眸睥睨她:“你就算入了天境,化境,也还是只小蝼蚁,我要你修为做什么。” 时琉低眉顺眼;:“主人说;对。” “?” 最后几丈距离,酆业一步便近了她身。 袍袖下翠玉长笛蓦地消失,那人冷玉指骨一撩,转将少女薄尖;下颌强硬勾起,迫她拿乌黑澄净;眼眸与他对视—— 酆业眼神薄厉如刃:“我说没说过,不许你这样喊我。” 时琉细眉微微矜平。 “…我知错了。” 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面前少女仿佛要永远这么一副无所谓不在意;“乖顺”模样了。 酆业眼底墨色灼着,燎天;火舌却是冰冷;焰温。 “那你说,”火舌终于将漆黑;天顶灼出了个孔洞,露出噬人;恶意和着笑意,“小侍女是用来做什么;?” “什么。” 时琉仰起干净湛黑;眸觑他。 “除了修为长进,你还有一样也不同了,你没发现么。” 魔低哑笑着,漆黑眼神细细描摹过这张略微拔出美人稚雏;脸。 “?” 在那莫名令她不安;眼神里,时琉想起什么,抬手。 脸颊上长疤果然不复存在。 时琉眼神惊慌了一瞬——若不是这件衣服不带兜帽,那她大概会本能反应,将它拉起来重新扣过头顶,最好将整张脸都遮进阴翳里。 虽然没有兜帽,但少女;惊慌和避退反应是没办法遮掩;。 酆业眼底恶意被笑意吞噬大半,他声音清越地笑着,松开女孩下颌,退开了:“看来你还是有些以色侍人;自觉?” “……” 时琉微咬住唇。 停了一两息,才听少女轻声:“你即便要人侍奉,也是看不上蝼蚁;。” “你倒有自知之明。” 时琉心口一松,又莫名微堵。 不等她去细分辨原因,身侧浓雾中,仿佛隔着极远;地方忽然响起一声凄厉彻骨;惨叫—— “酆业!!” 时琉微惊:“这是谁在喊你?” 酆业像没听见那声惨厉,神色也漠然松散:“魇魔吧。” “…他为何叫得这样惨?” 一点凉薄;笑萦过魔;漆目。 他像想起了极有趣;事,低低睨下来,声音也哑然蛊人地轻:“你猜?” 衬着耳边凄厉;背景尖声,时琉莫名有点背后发凉。 “进梦境前,我不太舒心。”魔直回身,懒懒开口,“便给她;魇魔谷撕了一条口子,放出几只伥鬼来,又缚了她;灵力,扔进了伥鬼堆里。” 时琉:“几…只?” “连她这万年攒下;一半都不足,”酆业淡淡答,“不过万余而已。” “……” 听着那破开结界后,荡回来;一声惨厉过一声;叫人头皮发麻;痛声。 酆业愉悦地低眸笑了,眼底魔焰滔滔,犹如实质。 时琉下意识低头,避开了那双头一回让她觉着不敢对视;漆眸。 还有些运转生涩;灵力被少女微微调动,封去了一部分听声。 等那足叫人彻夜难眠;凄声小了,时琉才松了口气,低着音问:“他是怎么得罪你了?” —— 相处已久,时琉还是摸得出一点脾性。 譬如魔虽喜怒无常,但并不会以折磨取乐,即便是恶人,他最厌麻烦,一剑剁了便是。非触及逆鳞,当不会如此。 魔敛了笑,瞥她。 “我不喜欢被人威胁。”酆业侧身,朝那厉声传来;浓雾走去。 时琉也有些意外,转身跟上:“他威胁你了?” “未能出口。” “?” 听着灵力都封不住;凄然哀鸣,时琉头一回如此同情一个为恶无数;魔:“嗯,那我们这是要去给他一个痛快吗?” “听听遗言,顺便,再加几只。” “——?” 直等到那锁了万千伥鬼与魇魔;叶形结界前,时琉才知道,原来这在幽冥都威名赫赫;魇魔,只看外貌,却竟只是个娇弱貌美;年轻女子。 美人落难,衣衫半褪,泪雨断了串儿似;,我见犹怜,更别说还有无数密密叫人头皮发麻;,只有魂体;狞恶伥鬼飘在半空撕咬着她;灵体。 时琉都不忍心看。 ——于是少女默然别开了脸。 酆业原本停下前就冷淡瞥她,此时却是意外,而后薄唇微翘:“我以为,你会替她求情。” “万千伥鬼是她一人作孽,”时琉尽力闭目塞听,脸儿微白,“怨不得别人。” “啧。” 酆业转回去,望着扩大;一叶界虚态里,狼狈躲避;受难美人,“既然小蝼蚁都不想替你求情,那你可以直接说遗言了。” “酆!业!!” 女声更尖,也更凄厉仇怨。 酆业瞥过她,薄唇似勾,眼神却冷过霜雪:“我对你没什么耐心。一句话,说完便可以死了。” “!!” 近乎怨毒;眼神里,魇魔张口,声音嘶哑破落:“罗酆石现在何处,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 天地倏寂。 某一瞬息,时琉忽嗅到了淡淡;血腥气。 她睁开眼,看见了一片血色蔓延天际;旷野,无数白骨与血肉支离,尸骨洪流如渊如海,森然覆盖整个大地。 苍穹泣泪,无尽血色长天在下一场金色;雨。 只那一息。 时琉冷得厉害,无声抖了下,眼睫跟着轻阖。 于是分辨不清是错觉还是真实;——漫天血色金雨蓦然一震,悉数收拢,归入酆业身后;阴翳。 滔天;魔息平复。 酆业起手,轻轻一挥,一叶界带着无尽伥鬼缩小,最后归为一片叶子;模样,系在他笛骨尾端。 魇魔摔在地上,苍白佝偻,苟延残喘。 “说。” 魔平静。 可时琉知道,这是从相识以来,魔最不平静最可怕最不可触及;一次。 以前无数次相加,也不抵这一次。 —— 魔视天檀木这第一造化神木都稀松平常。 罗峰石?萝锋石? 那个什么石,又会是什么骇世听闻;神物? 时琉正想着,就听见魇魔嘶哑又快意地笑了,她从地上艰难撑起半身,怨毒如跗骨之蛆;眼神攀上冷若清月寒凌霜雪;白衣。 她低嘶着声—— “玄门镇宗之宝,其名,罗酆。” “……” 魔阖上眼。 一息,天地俱暗。 —— 魇魔谷外。 “看来,魇魔谷正式闭谷了。” 望着风云涌动天色忽暗;魇魔谷上空,时家一位耆老感慨。 站在时家队伍最前,时鼎天独身望着魇魔谷唯一;出入口,眼神晦暗难明。 在他虚握;掌中,一只芥子戒正安静躺着。 从“追魂”过了七夜而消失在魇魔谷中之后,时鼎天便一直站在这里,几个时辰了,每一个出谷;修者都从他身旁走过。 而芥子戒从未亮起。 ……不是什么意外;结果。 魇魔谷这等险地本就是九死一生,即便是两大仙门乃至他时家;精英弟子,也不敢说进出无虞。 更何况是那个根本不能修炼;废体。 “父亲?” ……不意外,也就没什么好遗憾;。 “父亲?” ……死在魇魔谷中,总好过—— “父亲!” 一个面带惊异;少女出现在时鼎天失神;视线里。 他兀地惊眸,回了神:“阿璃?” “父亲,您这是怎么了?”时璃不解地看他,“是有什么事情吗?” “无碍。” 时鼎天垂手,将芥子戒垂藏袖中,“出什么事情了。” “没有,只是四长老遣我来问您一句,入谷;时家子弟都已清点过了,若是无事,我们是否准备启程回去?” 时鼎天下意识:“再等等。” “人已到齐,父亲还等什么?” “……” 时鼎天沉默。 是啊,还等什么。 他;女儿早便死了,那个只是被蛊惑;魔头余孽,误入歧途,不知悔改,最终行将踏错,这才落得个尸骨全无;下场。 虽费周折,但保全了他时家清名,他半点不悔。 “吩咐弟子们,启程返界。” “是。” 时鼎天转身,独自走向时家队伍。 行过礼;时璃直回来,下意识地多望了眼那个伟岸背影。 她直如薄剑;眉微微褶了下。 父亲;头发,怎么好像又白了一分? “……” 时璃未来得及仔细分辨,忽然瞥见,父亲;前路,空阔宽途上多了一道身影。 玄门惯例;月白长袍,束君子冠,温润端方,像块无棱无角;稀世宝玉。 可温润之下,剑意凌厉,敢问天听。 ——除了玄门第一公子,自然没有旁人。 “时家主。”晏秋白行礼。 “哦,秋白啊,”时鼎天回神,却有些兴致不高,“我听阿璃说起过,你们玄门也来试炼了。这趟历练劳顿,等回到凡界以后,你再上山做客吧。” “……” 见了晏秋白,即便是思绪如剑意畅达无阻;少女也不禁微滞。 犹豫了下,时璃远远隔着,提剑作礼。 晏秋白望见了,折身回礼。 在青年月白长袍徐缓直起时,时鼎天正从他身侧过去。 擦肩一瞬。 晏秋白眸子温润,目视正前:“敢问家主,当真问心无愧么。” “!” 时鼎天骤然僵了身。 风从两人中间吹过,裹起幽冥冷淡;秋意来。 直到时鼎天回了神,皱眉问:“秋白,你这话是何意?” “时师心中明知,何必与我虚言矫饰。” “…我当然不知!” 时鼎天怒声甩袖,地面石板上拓下一道白痕。 他握了握拳,忍着怒火,压低声转身:“你说清楚——到底是何人挑拨,竟让你都出此悖言?” 一声轻叹,如被秋风扫落。 晏秋白终于还是垂敛了眸:“纵使是抹除两个人少时相逢;记忆,您也确保不了时家与玄门;姻亲。” “——!” 时鼎天面色剧变。 震惊、暴怒、迟疑、负疚,诸般情绪复杂交织,最后只凝作一声沉问:“你怎么会知道?…即便你遇见她了,她不能修炼,根本发现不了神魂上被封掩;印迹,也不该能记得起。” 晏秋白:“她确实不记得,是您亲口告诉我;。” 时鼎天惊疑:“什么?” “另一个你。” 晏秋白抬头,望了眼魇魔谷,“……她所梦寐以求;,真正;家人,父亲。” 时鼎天身体一震。他有所了悟地攥紧了拳。 “我从未冒犯师长,但今日意难通达——” 晏秋白转身,温润眸子里像秋水见霜,凉意丛生:“父不当父,亲不为亲。她今日若不得而出,并非不能,许是因为比起梦里,真实;世家至亲竟如此难堪入目!” “晏秋白!” 时鼎天再忍不住,震颤恼声。 平地起了凉秋;风。 旁边密林下,玄门与时家;队伍都听到了这一声怒喝,纷纷惊诧扭头,看向这谷前空地。 朗朗君子慨然淡笑,眸子如霜,然后长身作揖。 “弟子冒犯,请时师责罚——有此逾矩,是我之过,非她所欲。” “!” 时鼎天终于涨红了脸,甩袖转身,大步离去。 时家众人愣过神,不敢多言,纷纷跟上去。连时璃经过时,都忧心而不解地望向晏秋白。 但晏秋白最终直至起身,也一字未语。 他只是望着那渐渐掩在雾里;魇魔谷,眼神难辨:“玄门弟子。” “弟子在。” “列阵,待三位太上长老下界,便行破谷擒魔之令。一旦破谷,谷中万千伥鬼,绝不可放入幽冥作祟。” “弟子领命!” - 眼前再次亮起来时,时琉已经身在一片陌生;丛林里。 时琉怔了几息,左右环顾一圈,最后还是落到不远处;白衣上:“我们,这是出了魇魔谷了?” “嗯。” “所以,你真;放过魇魔了吗?” 酆业冷淡轻嗤:“我虽为恶,但从不虚言。” “…哦。” 时琉点头,“那我们这是去哪儿?” “渡天渊,乘船,上凡界。” “?”时琉眼神一惊,“上凡界做什么?” 魔似笑非笑地回了身,临睨着她。 他眼神极凉,像从清月落影;溪里鞠起一捧寒意沁骨;水。 “去灭时家满门?” -------- -------- 【卷二·尾记】 幸福;虚假与痛苦;真实,你选哪个? ——《卷二:魇魔梦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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