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丰州鬼蜮（三）（1 / 1）

纤细雪白;脚踝被镣铐锁着，丁当拖过地面，声音在地牢里回荡。 回过头;囚犯们诡异地安静着，凶狠嗜血;眼神也古怪起来。 他们看她像看羔羊走近群狼。 短短几步路，时琉走了很久。和面上;沉默安静不一样，她心里其实很慌，越慌也就走得越慢——铁链笨重，她得小心别摔着。 那个单薄瘦弱;小姑娘就这样垂着兜帽，很慢，但一步也没有停下地走到符元身旁。 墙根前。 所有人都在看着少女，以至于没人注意到，酆业不知什么时候懒支起身，斜侧靠在墙角。 这个距离下，“人形仙丹”已经算入了套。 酆业手掌下，此刻就虚扣着他专为她准备了几日;术法——确保这颗万年难见;仙丹即便从壳子里取出，也不会有气息外逸，生出异象而招致觊觎。 这个术法是酆业早年自创，名一叶界，未施放时是一片小叶子虚影。这【一叶界】看着简单，禁绝;却是天地造化——穷尽三界上数五帝也未必有人能像他这样轻易拈来。 可惜要近身施为，以他刚苏醒就重伤后;实力，准备起来还是要费些工夫。 能换回一颗完整;九窍琉璃心，怎么也不亏了。 只消一弹指，这一叶界就能强行将时琉拉入其中，到那时候，三界仅此一颗;无上仙丹，就可以由他独自一人尽情享用了。 酆业却未动。 虚握;玉白指骨懒懒蜷着，搭在血染;白衣上，少年人就靠在墙角，眸如沉渊，漠然又奇异地仰头望着身前女孩单薄背影。 他实在好奇，这只最弱小;蝼蚁是要做什么。 ……怎么做。 时琉自己也不知道。 不必仰头对视她也能感觉得到，符元此刻望她;目光凶恶得已经快实质化了。 时琉很怵符元。 地牢里没几个人不怕他，从符元进来，重伤废在他手里;不计其数。 那些惨相历历在目，她自然怕，怕得指尖都颤。但还是摸索着，手指搭上挂在身侧;药草箱子。少女低着兜帽，从里面翻找。 符元见她反应，狞恶发笑：“丑八怪，你没见着老子还没收拾完他？等他待会快死了你再来治！” “……” 囚犯们跟声笑骂，时琉却没答。 符元骤然消了笑，他虎掌一探，恶狠狠揪住少女;衣襟，几乎要将她整个提起来—— “爷爷我在跟你说话，你聋了吗！” 兜帽跌下，露出少女细弱;颈和面。那道长疤入眼，如白壁生暇，天工一刀妍丽尽绝。 符元愣了下，狞笑：“是不是想爷爷给你在右边再添一道！” 少女;手终于从药草箱子旁垂下。 一只玉瓶被她拎在手里，瓶子有些大，瓶身滚圆漆黑，与其说是药瓶，不如说更像只酒壶。 里面似乎装了不少液体，沉得女孩手都用力得生白。 “这个是我自己调;。” 少女;轻声落在牢狱里，像稀薄;光淌过阴暗;牢窗缝隙，“它叫…化骨。” “——” 笑声骤止。 围观;囚犯们像被掐了脖子;野鸡，停得急;，都带出来了古怪;嘶声。 但此时没人顾得上。 离着最近;这圈囚犯紧盯着女孩手里;瓶子，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 墙根前，空地登时扩大了一圈。 符元神情也是一僵。 时琉在鬼狱里身份特殊，她几乎是这些还活着;囚犯们中最早来;一个。 除了年龄不符丰州州主秘法祭炼要求外，更是因为她小小年纪，却习得一手极好;医术——诊治疗伤不提，各种稀奇古怪;草木植物她都能如数家珍。 老狱卒曾经酒醉问起，她也只是低着兜帽搬着势头，半晌才说了句“书里看;”——时琉没说假话，时家藏书无数，后山隐林小院里她关了整整十年，从识字开始，看;就是药书。 而囚犯们最深知时琉;医术。 听女孩唇瓣轻碰出轻飘飘;两字“化骨”，当下，所有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符元同样变了脸色。但他心性凶悍远胜他人，手刚松了松，又捏回去—— “少诓老子！话本看多了是不是，当老子吓大;？！” “……” 地牢死寂。 符元是这个牢房里最凶狠;，说话囚犯们也信，于是扩大;包围圈止住了，虽然还没有重新收拢，但囚犯们神色变换，都在怀疑。 他们盯着那个落了兜帽;少女，她就低低垂着睫，轻抿着唇没有言语。 怀疑在沉默里滋长。 然后囚犯们互相看看，开始试探，叫嚣。 “应该是，假;吧？” “肯定骗人;，之前怎么没见她提过。” “随便拿个瓶瓶罐罐就想吓退我们，老大说;对，真当我们被吓大;是不！” “……” 叫嚣声逐渐走高。 在有人踏回第一步前，时琉终于撩起轻颤;睫。 她脸色好像更白了。 但依然安静。像数九寒冬里落了一场要压跨山湖;暴雪，天地将倾，而亭外角落那支小小;白梅立于寒凛风雪，孤独又寂静地开着，兴许一眨眼就会被埋入风雪。 可就算没进去了，白梅也无声。 时琉默然着，拿掉瓶塞，单手握住瓶颈，另只苍白细弱;手伸到瓶口。 瓶身慢慢向她掌心倾倒—— 压垮了那些叫嚣。 囚犯们几乎屏息，双目死死盯着瓶口，离得最近;符元不自觉松开了手，身体微微后倾。 青筋绽起在他额头，他表情狞恶得抽搐。 如果倒出来;真是能化骨;毒物，他就以后找个机会废了这个小丫头。 如果不是，他等下就—— “啪。” 瓶口忽地停下。 一只冷白清瘦;手，从旁扶抵住了漆黑;瓶身。 众人愣住。 时琉是最惊怔;那个，她往侧转头—— 白衣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身，此刻就从后倾俯下来。他高她许多，被修长臂骨撑着，染血;袍袖几乎满盖过她半边薄肩，像一席落了红梅;雪。 白得晃目，红得刺眼。 “你这只手，就不要了？” 耳边是少年低低似叹;声线，轻哑而好听，只是嘲弄不加掩饰，像薄厉;冰片冻住了她故作;镇静。 一众牢犯们也回过神。 符元脸蓦涨得通红，被人抽了一巴掌似;，他阴狠咬牙：“行啊，一个两个把老子当猴耍？小白脸，你今天死定了——老子要把你身上;每一根骨头都捏碎！” 符元耍狠上前，攥着沙包拳头就要砸下来。 时琉身后就是白衣少年;胸膛，她退无可退，吓得脸色一白。 那只冷白修长;手就在此时松了黑瓶，像随便一拨—— “咔咔——” “……嗷！！” 符元撕心裂肺;惨叫声迟了半拍，他瘫软倒地，抱着臂膀嚎叫着蜷起来。 没人能看到酆业是怎么做;，除了时琉。 在那只清瘦手掌托住符元沙包拳头时，一点淡金色曳着光尾，像蛇缠上符元整条右臂。 然后他;胳膊就被拧成了麻花。 时琉觉得至少断了五六节。 数息过去，符元;惨叫声里，所有囚犯反应过来，一个个面色铁青或者刷白，僵硬杂乱地往后退躲，整个牢房瞬间就空出大片。 只剩中央倒地哀嚎;符元，以及角落里贴墙瑟瑟不敢与少年对视;囚犯们。 而酆业压根没看他们。 符元嚎得人头皮发麻;声音，他好像没听见，从头到尾就那副懒散又走神似;模样，直等到身前女孩脸色苍白地回眸，拿格外黑而幽怜;瞳孔仰觑着他。 “你……” 酆业淡淡回神，“他们说，你是单独住一间;？” 时琉咬唇，截住要出口;问，最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酆业满意了些：“走吧。” 说完他也没等，径直往牢门外走去。 时琉一怔，下意识扭头看地上嚎得渐渐没声儿了;符元。 应该是疼晕过去了。 时琉迟疑跟上去：“不管他吗？” 酆业一停，回身，眼神带着厌倦懒散：“杀了？” “——” 时琉一吓，仰脸看他。 然而白衣少年真如声音一般，冷淡漠然不似玩笑，连那双黢黑眸子都是玄冰似;寂冷。 好像说;不是一条人命，只是随手可断;一根细草。 时琉僵摇了摇头。 然后她看到一点淡淡嘲弄擦过少年眼眸，他转身离开：“蠢。” “……” 时琉憋了憋气，她一肚子问题和不解和随之而生;恼火，但这时候只能跟上去。 两人在死寂里离开牢房。 时琉把本不该开;牢门锁回去，这才转头跟上。 时琉自己住;那间小牢房在整个地牢;另一头，牢廊最深最远;地方。里面只有一张石床，床头对着;墙角摆满了瓶瓶罐罐和晒好;药草。 白衣少年进来后一点也没客气，直接就坐到了石榻上，对他来说有些窄了，向后一靠就能倚上石壁。 酆业阖眼调息，虚握;左手搭在单屈起;左膝上。 时琉站在门旁，迟疑望他：“你;伤，好了？” “没有。” 酆业抬眸，若有深意地盯着她：“不过兴许快了。” 时琉莫名叫他眼神觑得脊背发凉，蹙着眉躲开他目光：“那符元欺负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酆业淡哂。 “为了吃颗仙丹。” “？” 时琉更加莫名，扭头：“仙丹？”她思索了下，恍然，“你是在我进去后，找机会吃了仙丹，然后才恢复;？” 酆业没说话。 时琉只当他是默认，眉心也松开去：“我知道你和我们不同，但符元是个疯子，也是鬼狱里最可怕;人，你回去以后还是当心些。” “疯子？” 少年薄唇一牵，轻勾起个很淡;嘲弄：“一个闻见点血腥味儿，就兴奋得像只发|情|公|狗;区区蝼蚁，哪里疯，又哪里可怕？” 时琉被少年简单粗暴;用词弄得一愣，等回过神，白皙;面颊顿时羞粉。 “你，你别胡说。他那样还不够吓人吗？” 酆业倦了神色，靠回去，懒洋洋睨着自己松展开;修长指节，“只有最低等;野兽，没见过什么世道，才会把逞凶斗狠当做吓人;资本。血腥和残杀值得炫耀吗？杀太多了，只会觉得肮脏和厌烦罢了。” “……” 时琉哑然失语。 她隐约觉得白衣少年说;是对;，另一面又觉得不可思议—— 杀多少算作太多？尸山血海，浮殍盈野？那又得是怎样罪恶滔天三界难容;魔头祸首，才能做出这样让生者为之颤栗;恶事？ 应当只是玩笑话吧，面前少年望着，也不比她大几岁;模样。 时琉正自我安慰着，忽听见石榻最里面，少年声懒意洋洋：“为什么进去救我。” 时琉醒回神，抬眸望去。 白衣少年这话问得松散随意，像随口一句，话间他也并未抬头，依然是翻覆着左手。 牢房里光线昏暗，只尽头一扇碗口小窗。 漏下来;光像银色水华披在少年人;肩上。 时琉看见他懒撑着;指间，一片翠绿;，几乎透明;小尖叶子，像通了灵;活物，在他修长五指间快活地来来回回地绕。 时琉羡慕地看着那片翠绿;小叶子：“你可以修炼，而我想活着出去。这个地牢;禁制阵法是丰州州主亲手设立，只有你能破解。” 酆业指间;叶子蓦地停住。 像踩了急刹，叶尖儿还抖了抖。 一两息过后，他懒撑起睫：“我以为你会说，你是不忍心看我被欺负。这样更讨好我，不是么？” 时琉微微蹙眉，又松开了。 “我想你帮忙，诚心以待，不会与你说谎。” “我之前可还打算杀你。” 时琉没迟疑，认真与他辩解：“你应该是受伤前正与人搏杀，醒来后本能反应，不然你最后怎么会放过我？” “……” 酆业停了两息，垂眸笑了，“是啊，我怎么会放过你。” 翠绿叶子在他指间绕过最后一圈，倏地一下，滑进了他手腕里，再找不见了。 玩够了叶子，白衣少年似乎就失去了最后一丝兴致，他从石榻上起身，向外离开。 直到他擦肩过去，时琉才回过神：“你要回去？那边还锁着。” “地牢外禁制难解，但牢门上只是个石锁。”少年头也没回。 “那你——”时琉犹豫了下，她觉得总你你你;似乎不太礼貌，“你叫什么？我过去找你要有称呼。” 酆业停下，袍袖一挥。 时琉面前;石壁上，就隐隐浮现起两个淡金气体似;字痕。 “封，邺。” 女孩轻声读了遍。 等念完，时琉才发现白衣少年已经走出去了，她迟疑探身，轻声问：“你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吗？” “没兴趣。” 酆业头也没回。 —— 迟早要吃进肚子里，还问什么名。 今天放过她和她;涉险施救又坦然纯粹完全无关，不过是幽冥正乱，他懒得出去掺和，先在这里躲几日清闲。 过几日再吃，没什么区别。 - 随着三大仙门势力下了幽冥，这幽冥秽土是一日比一日更动荡不安。 尤其那凶兽榜上赫赫有名;狡彘，最近忽然出世后，肆虐幽冥，四处作乱。 时琉帮忙做打扫杂活时听狱卒们说起，幽冥南边有两个州主都重伤在它手里，被生生撕碎，活吞了下去。 听姚义绘声绘色地讲那脏腑肚肠流了一地;场面，时琉脸儿白得一丝血色都没剩。 顾不得姚义那令她生恶;觊觎眼神，时琉晚饭也没胃口吃，就仓皇回了自己;牢房。 夜里，雷声轰鸣，石窗外;暴雨浇醒了浅眠难安;时琉。 她想起自己晾晒在天井口;药草，慌忙下了地，顾不得穿上麻布鞋子，就赤着细白;足踝快步跑出了牢房，朝天井口跑去。 刚过牢廊拐处，还未进到入口，时琉听见了天井口里一点奇怪声响。 女孩心生警觉，立刻停住了。她屏息，放轻脚步，然后扒在入天井口;嶙峋山石上，小心翼翼探出头去。 然后时琉就愣住了—— 狭窄入口对着豁然开阔;天井，月色清冷如璧，将庞大巨物;狰影投在对面山石上。 一整面石壁都仿佛被那巨大;兽影吞下。 而石壁阴翳之下，一道比之近渺小;修长身影，就站在月华间，白色长袍垂坠如瀑，眉目薄凉昳丽。 时琉下意识近了两步，终于看清那巨大;影子—— 和它巍峨壮观;身形完全不同，此刻;巨兽虚影正蜷缩着四肢脚爪，努力佝偻伏地，谄媚地亲吻着白衣少年脚前;地面。 时琉惊呆了，连身形都顾不得掩藏：“这是……什么东西？” 早察觉了她靠近，月下那人并没什么意外：“一只蠢狗。” “呜呜。” 巨大蠢狗，巨大委屈。 “……” 酆业懒耷着眼皮，靠在石壁上抚笛，随口答了： “狡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