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楚霖是不小心睡着的, 等他醒来,落日已西沉。 楚家的驻地离得远, 楚霖还没引灵, 跑回去要两个时辰,他从歪脖子树上跳下,正要往回跑,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喂,小崽子, 你想念书?” 楚霖回身一看,姚思故倚坐在树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穿着一身布衣, 翘着腿,手里握着一卷书, 袖口挽到胳膊肘,一点先生的样子也没有。 …… 楚霖道:“我被他发现了,自然不能让他知道我是来盯着他的, 他问我想不想念书, 我只能点头……” …… 楚霖就这么成了私塾的学生,他连字都不认识, 旁人背“天地玄黄”, 他迷迷瞪瞪地跟着背, 旁人在纸上写“之乎者也”, 他在纸上鬼画符,他拜先生不知道敬茶, 也不知道交束脩, 就这么, 姚思故也没撵他走,偶尔散学早,还把他留下来,给他开点小灶。 楚霖的字是姚思故教着认的,做人的道理是跟着姚思故学的,姚思故却不正经,罚楚霖抄论语,会在砚台里掺一点米糊,故意骂他写出来的字不好看,看楚霖背书背得认真,会捡榛壳打他的头,打中了就哈哈大笑。他会挽起裤腿去河里捞鱼,会拿草编的蚱蜢去吓邻家的小妹妹,会跟市集上的豆腐西施讨价还价。 …… “跟他接触得久了,我才知道思故哥的父亲,就是姚小山,后来在人间开了一家武馆,思故哥小时候不爱念书,一心想要子承父业,后来能考中秀才,全靠母亲的棍棒。我才知道原来世上的先生不是千篇一律的老夫子模样,也有他这样的……” …… 从此楚霖就喜欢跟着姚思故,原先他只有私塾开课才去清安镇,后来几乎每天都待在姚思故身边,连楚家都不想回了。 有一天,姚思故忽然问:“小崽子,你没家吗?怎么一天到晚都跟着我?” 楚霖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反问:“你呢?” 姚思故叼着一根枯草,倚着歪脖子树坐下——他最喜欢坐在这里,“我啊,我八岁没了爹,十六岁没了娘,孤家寡人一个呗。” 楚霖一听这话,心道难怪他总是独来独往,露出同情的目光。 姚思故胡乱揉了揉他的发,“好在捡了你这么个小崽子,有时候觉得你很烦,更多时候觉得你挺好的,反正也没什么人陪我。” 楚霖听他这么说,忽然觉得难受。 心头涌上无以复加的愧疚,他蓦地仰起头:“我跟着你是有目的的!” 姚思故讶异地看着他。 楚霖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仙人!” 姚思故愣了一瞬就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楚霖急了,“你别不信,我真是仙人。玄门三大世家你听说过吗?我是楚家人,豫川的那一支。你、你祖上……就是你父亲,他是当年作乱的余孽,所以我家里人让我盯着你,要是你、要是你——” 姚思故问:“要是我怎么?” “要是你做出出格的事,我会立刻把你带回仙山的!” 楚霖说完,认真补充一句:“真的!” 姚思故又笑了一会儿,把嘴里的枯草拿出来扔了,说:“我信。” “啊?” “要不你这小崽子怎么总是这么无根无萍地飘着呢,看起来不必为生计发愁,又好像没有人可以依靠。”姚思故说,“我家有仙缘,我知道,我爹从前总跟我说,他少时四处流浪,没饭吃,险些死在路边,还好一个仙人路过,把他捡了回去。后来,我六岁那年,我家逃难,为什么逃难我忘了,我爹把我们送到一座避难的道观就离开了,他说仙山出事了,他的命是仙山给的,他得回去看看……我爹回来以后,没两年就过世了,临终留给我一片灵叶,说这是仙人之物。再后来,我娘病重,我请了很多大夫,大夫都说无药可医,我没法子了,只好对着灵叶磕头,求它救我娘,只要它肯救我娘,让我做什么都行。 “你猜怎么着?没过两天,我娘就好起来了,虽然不曾病愈,她多活了六年,至少看着我长大了。你说,我手上藏了这么个宝贝,仙山怎么会不派人盯着我呢?” 楚霖小心翼翼地问:“你、你不生气吗?” “气什么?” “气我骗了你,气我一开始就别有用心。” 姚思故还是笑,他说:“如果没有仙人指使,你就不想跟着我吗?仙人高高在上,谁愿意盯着一个凡人。你难道不是被他们打发过来敷衍差事的?只怕连我姓甚名谁,高矮胖瘦,他们都不曾问过吧。再者说,我好歹念过些书,一个人待我是真心还是假意,我是分得清的。” 楚霖张口结舌地望着姚思故。 姚思故猜得一点不差,楚霖领了盯梢的差事后,楚家人就跟忘了他一般,从未过问过姚家后人的近况。 姚思故道:“小崽子,你引灵了吗?” “你还知道引灵?” “不是说了吗?我爹在仙山住过几年,他从前还常跟我炫耀,说他陪过一个仙人师妹修道,亲眼看着她一日千里,试剑之日万剑齐鸣,千山鸟飞绝。修道的门道,我可知道不少。” “没有,我资质不好,也没人教我。”楚霖摇摇头,赧然道,“家里倒是给过我一本心法,可是,那上面的字我认不全,也……读不太懂。” 姚思故道:“拿来我帮你看看。” …… 楚霖道:“适才琴公子说,我能够引灵,是从家中师长那里听来一些门道,自己摸索的,其实不是,我没那么聪明,我能引灵,是一个凡人教我的,是他一句一句念给我听,再一句一句地给我解释。他的悟性比我好太多,我有时候觉得,还不如换他来走这条路,如果他修道,说不定早就筑基了……” …… 楚霖这么想,就这么说了。 姚思故听后却道:“为何要修道,我不想修道。我爹说,他刚上仙山时,也动过修道的心思,但是那个把他捡回去的仙尊说,‘仙人如何,凡人如何?不过都是这人间沧海一粟,说到底没什么不同,活好这一世,未必不如仙。‘我爹说他没听懂这话,但他觉得挺对的,我也没懂,但我也觉得挺对的,殊途同归么,当个凡人怎么了?” 楚霖也没懂,但在这一刻,他忽然羡慕起眼前这个凡人来。他羡慕他的洒脱与自在,不像他们这些仙,一条路孤注一掷走到底,尽头在哪里呢? 人世总以仙人为尊,楚霖却开始动摇。 他开始想,如果自己出生在凡间会怎么样呢。他幼稚地觉得,出身不好大不了嗟磨几十年,早早死了早早超生,如果运气好一点,不必大富大贵,像思故哥这样,儿时有父母疼爱,那就再痛快不过了。 他甚至不愿使用“净咒”,任凭汗渍与脏污残留在身上,这是人间的味道,实在忍不了了,那就脱光了往小溪里一跳,这样也是鲜活的一生。 他问姚思故今后有什么打算,姚思故说:“我啊,我是个俗人,念了这么多年书,多少有点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但我又是个懒人,觉得抱负太远大了心太累,要是实现不了,攒足银子到处走走,在山川湖海里畅游一番也挺好的。” 在人世里混迹打滚几年,楚霖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譬如十七岁能考中秀才有多难得,如果姚思故肯参加乡试,以后中了举人,前方必是一条康庄大道,官拜庙堂不难。又或者他觉得当官老爷太累,那也没关系,他在私塾当先生,他可以给人护镖,给大户人家当护院,等他们一起把银子攒够了,天下哪里不可以去?日后再各自成家,住在对院,他们的结发妻可以成为无话不谈的妯娌,最好再结个娃娃亲…… 楚霖把这些想法给姚思故说了,姚思故也觉得好,但是他说:“可惜我眼下还不能离开清安镇。” 楚霖问:“为何?” “我在等一个人。”沉默许久,姚思故道,“我跟你说过的,我爹临终前,留给我一片叶,说这是仙人之物,但有桩事我没告诉你,我爹当时还让我带着这片叶,与我娘一起搬到涑水畔的清安镇,在这里等一位故人,他说终有一天,故人取走这片叶的。 “我爹半生孤苦,后来才遇到我娘,有了我,能被他称一声故人的,只能是当年仙山上的仙人了。本来我是不太想帮他等的,凡人哪里等得来神仙呢?但你也知道了,十岁那年,我娘病了,我对着灵叶磕头,无意破开灵叶的禁制,灵叶让我娘多活了六年,当时我承诺过,只要能救我娘,我什么都肯做。君子一诺,我爹的这个故人,我说什么都得等下去……” …… 楚霖道:“姚小山是青荇山的弟子,二十年前的妖祸,他赶回青荇山的时候,守山剑阵已破,他那个守山师妹死了,坟还是他亲手垒的,在此之前,问山剑尊伏诛,叶夙灵剑失主,青荇山的真正的仙人,只有这三位,他们都不在了,姚小山却让思故哥到涑水畔等一位故人,青荇山已经没人了,他能等到什么故人? “我把能打听到的都打听了,也跟思故哥解释过很多次,可是思故哥执意守诺,不肯离开清安镇。他本可以拜相庙堂,也可以踏遍山河,难道要为着一片灵叶,一个无法实现的承诺,一个永远不可能回来的故人耽误这一生?” 楚霖说到这里,垂眸苦笑一声:“我觉得是那片叶,把他困住了,让他这辈子都没法往前走。” …… 楚霖想了许多办法,奔走打听当年往事,甚至抱着一丝微末的希望,也帮姚思故寻找过故人影踪,最后却是无影踪。 他苦劝无门,正不知道怎么办,这个时候,转机来了。 一个月前,焦眉山中溯荒出世,仙盟召集誓仙会,楚恪行不经意想到家中有个竖子,这些年好像一直盯着一个青荇余孽,于是遣人把他召来,顺口问他可曾发现过异样。 楚恪行本来不抱希望,没想到这竖子沉默了许久后,答道:“有。” 楚恪行一挑眉:“哦?什么异样?” 楚霖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来,讷讷道:“他手上,有一片灵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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