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说四方”既不是酒馆也不是客栈, 而是一个修士集会的场所,有点像人间的茶馆,想要打听消息的, 想要散布逸闻的,想要与老友会面的,都会到这里来。 楼舍看上去只有一座, 实际上被结界划分出独立的四堂,阿织到“玄武堂”的时候,不少修士已经到了。 这些修士大都易过形, 或是披了匿行衣, 或是用了一张一看就不是本人的脸。也是, 楚恪行这么堂而皇之地把诸人召集过来, 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谨慎一些总没错。 阿织也罩了一身斗篷,在角落里找了一张桌子坐下, 不一会儿, 桌上的茶壶边多了一盏咕噜噜冒热气的热茶——正是初初变的。 又等片刻, 楚恪行也到了, 他倒是丝毫不掩饰, 还穿着绣有楚家“火刹纹”的外衫, 一见他,堂中立刻有人催促道:“楚家公子,您不是说有溯荒的线索, 戌时已经到了,您到底说不说?” “说, 怎么不说?”楚恪行道, 一看说好的时辰到了, 挥袖封了玄武堂的禁制, 如此一来,堂外的人无论如何也听不见堂内的谈话,“不过说之前,在下有三个问题想问诸位。” 他一笑:“敢问诸位可知道问山剑尊?” “这还用问?问山是当年的第一剑尊。” “听说问山剑尊早年在归元宗修习剑道,后来离开宗门,归隐仙山……虽然二十年前,他携溯荒作乱十恶不赦,不得不承认的是,在修道一途上,问山剑尊确实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看来诸位对剑尊多少有些了解。“楚恪行悠然道,“不过,在下今日的重点不在剑尊,而在他后来归隐的仙山,那么第二个问题,诸位可听说过青荇山?” “那不就是问山剑尊的避世仙山么。” “听说青荇山有一个守山剑阵,二十年前,问山剑尊兵解于昆仑,是聆夜尊带着一众仙盟弟子攻上青荇山,与灵音仙子一起破开剑阵。” 楚恪行微微颔首:“好,第三个问题,诸位既已知道问山剑尊在昆仑兵解,那么,青荇山的守山剑阵究竟是谁开启的呢?” 阿织听到这里,目光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楚恪行。 细长眉眼,薄唇,鹰钩鼻,她前生应该没见过这个人。 “这有什么好问的,问山死了,青荇山不还有问山的徒弟么。” “……不对。” 这时,一个罩着素白斗篷的人道。他背上背着一把剑,似乎明白了楚恪行话中关窍,说道:“诸位不修剑道,或许不知道,‘守山剑阵’这个阵名听上去虽然朴实,实际上它一点也不朴实。它是问山剑尊最后的遗作,世间仅此一个,剑阵一开,哪怕山海倾覆,日月失光,天柱倾塌,它都能阻挡一时。 “它是玄灵境天尊的大成之作,如果剑尊本人不在,旁人想要开启剑阵,少说也要到分神期,且刚到分神期的修士,哪怕开了剑阵,也会因为修为不足,很快祭阵而死,但是当年开启青荇山守山剑阵的那个人,足足撑了七天七夜,若不是数百修士前赴后继,又有聆夜尊浮屠刀斩,灵音仙子凤鸣琴响,那剑阵只怕轻易破不了,所以,当年开启剑阵的人,绝不可能是青荇山一个‘普通’弟子。” 另一人接话道:“阁下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些传闻,说问山剑尊归隐青荇山后,时不时就会捡几个弟子上山,这些弟子好像都不成器,过不了两年,剑尊又会把他们撵下山。他们上山的时候是凡人,下山的时候还是凡人,偶尔有一两个引灵的,决计到不了筑基,这些弟子或许也觉得愧对师门,从不称剑尊为‘师父’,只尊称是‘仙人’。就这么,问山剑尊挑挑拣拣,到最后,能够长留青荇山的只有两个弟子,好像是师兄妹,但这两人与问山剑尊一样,都是避世之人,十年未必能入世一回,极少有人见过。阁下说的那个开启守山剑阵的人,就是这两人中的师妹,叫……叫什么来着……” 修士中有人冷笑道:“楚家公子,你问我们这么多问题,该不会是想从我们这里套话吧。” “是啊,说是有溯荒的线索,听了半日,线索一点没提到,不着边际的话倒提了不少。” “诸位别着急,线索总要慢慢说,不把前缘捋清楚,在下怕诸位听不明白。”修士中有人动怒,楚恪行也不恼,不疾不徐地道,“既然已经说到这了,那么在下可以肯定地告诉诸位,当年问山剑尊真正的徒弟只有两个,的确是一对师兄妹,师兄姓叶,单名一个夙字,师妹的真名不为人知晓,不过她倒行逆施助纣为虐,后来人提起她,称一句‘妖女’不为过。这二人轻易不入世,关于他们的传言倒有一些,譬如东海斩开明兽什么的,诸位尽可以打听,足以证明在下所言非虚。” “那么说回青荇山。既然问山剑尊真正的徒弟只有两人,那么其余每隔三两年就被撵下山的弟子是怎么回事呢?真如适才那位仁兄所说,问山剑尊是在挑选弟子吗?” 楚恪行说到这里,环视一圈,自问自答道:“不是,那些被问山剑尊带上山的弟子,多是在凡间过得辛苦,剑尊带他们回青荇山,教他们些拳脚功夫,一些谋生本事,他们之后回到人间,便不至于活不下去了。” “这……这如何可能?剑尊是玄灵天尊,哪有闲心管凡人的事?” “倒也不是不可能。玄灵天尊离渡劫成仙一步之遥,到了那样的境界,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是勤加修炼就能做到的,也许还需要积累功德。”适才那个白衣负剑的修士说道,他讪笑一声,“我也是猜的,诸位还是听楚兄把话说完吧。” 楚恪行道:“那妖女你们都知道了,当年她情愿祭阵而死,也要开启守山剑阵,实在古怪,她守山的时候,青荇山除了她自己,再没有旁人了,那么她守的是什么呢?是故,二十年前,仙盟没有在问山兵解的地方找到溯荒,便怀疑问山把溯荒交给了妖女,那妖女最后守山,守的就是溯荒。说到这,你们可是发现不对劲了?青荇山一共三人,大家怀疑来怀疑去,至今都把目标锁定在其中两人身上,却漏了最后一个——叶夙。” “但我听说,叶夙早在溯荒妖乱前就离开青荇山了,后来问山剑尊伏诛,他也有功劳,如果是他拿走了溯荒,那后来剑尊是如何作乱?他又为何要弑杀亲师?难不成还是剑尊抢他的溯荒,他又夺回来么,虽也说得过去,未免太儿戏了。” “个中因果,诸位要问我,我亦不知,但这不重要。我眼下可以确肯定地告诉诸位,当年真正带走溯荒的,的确是叶夙。直到问山兵解,青荇山覆灭前夕,溯荒都在叶夙那里。”楚恪行道。 这话出,玄武堂一下子静了下来,在场的人俱是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二十年没个踪影的溯荒,居然被这楚家公子知道了去向。 “我知道诸位此刻定是在想,当年发生了什么,楚某又没有亲眼见过,楚某口说无凭,不值得信任。但楚某想告诉诸位的是,“楚恪行一笑,“溯荒在叶夙手上这事,楚某没看见,不代表其他人没见过。巧了,楚某就找到了这么一个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不瞒着大家了。诸位都知道,三大世家祖上或多或少与剑尊有些渊源,虽说不至于结交很深,认识几个剑尊的凡人徒弟,这不稀奇。当年青荇山覆灭后,仙盟其实商量过要怎么处置那些早已离山的凡人弟子。这些凡人手无缚鸡之力,剑尊作乱与他们无关,处置了反倒造杀孽,不处置又不太放心,所以商议的结果,两个字,盯着——由三大世家各自派人盯一些,盯上个十载二十载,只要这些青荇余孽不作乱,那就算了。在场若有三大世家的弟子,出个声,证明我所言非虚。” “……我是。” “这事我知道。” 角落中有几人道。 楚恪行接着道:“楚家呢,便把这个差事交给了我们豫川这一支,而我们盯上的凡人中,有一家姓姚的,这个人,是最早上青荇山的凡人弟子之一。” 姓姚。 阿织心下一沉。 当年师父的确会收一些凡人弟子,人数并不多,每一个她都记得,其中姓姚的,只有一个。 那个她刚上青荇山,追着她喊“小师妹”,从市集给她买竹蜻蜓回来,哄她开心的师兄。在青荇山的许多年,他是所有师兄弟中,唯一一个问过她姓名的,得知她叫慕忘,他说:“忘字不好听,如果当真思念离开的人,你应该叫‘念’才对。” 他叫姚小山。 阿织到青荇山的两年后,姚小山下山了。 他与所有凡人弟子一样,拜别仙山,回到了人间。可与所有凡人弟子不一样的是,每逢年节,他总会回来探望,起初,他会在山下嚷嚷,叫云过溪边的山雀为他引路上山,后来,又过了一些年,少年渐渐长大,娶妻生子,变得沉稳起来,明白了人仙殊途,再到青荇山,他总是无声地来,留下几封书信,一些人间佳物,再无声离开。 尽管人世沧桑变幻,少年转瞬白首,阿织知道,姚小山一直记挂着青荇山。 “焦眉山溯荒现世,我就在当场,当时我见溯荒只剩一块碎片,百思不得其解。回到豫川家中,忽然想到家中还有人盯着青荇山的凡人弟子,一时心血来潮,就想着找这些人来问问,看看他们是否知道些什么。 “这一问,还真被我问出来条线索。 “青荇山那个姓姚叫小山的弟子已经不在了,但他的后人还活着,刚好我们楚家派去盯梢的竖子,也不知怎么回事,阴差阳错地跟姚家后人成了好友,所以他一问,那姚家后人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恪行说到这里,也不卖关子了,径自道:“二十年前,妖乱四起,世人只顾仓皇奔逃,但这个姚小山却不逃,他听说妖乱是因问山剑尊而起,竟是不信,还担心起青荇山的安危。他叮嘱家人去玄门仙山寻求庇护,独自一人去往青荇山而去。 “他运气不好,途中遇到‘凶妖祸’,本来九死一生,却得一个人相救,你们猜这个人是谁?不错,正是叶夙。” “凶妖祸”是指数十凶妖齐出,引发覆天灭地的灾劫。 “十里凶妖祸,被叶夙一人一剑平定,之后叶夙看姚小山中了妖毒,本想为他疗伤,可惜当时叶夙似乎重疾缠身,有心无力,只好取出一物,为姚小山治好了妖伤。” 楚恪行道:“诸位想必已经猜到了,一个能立刻治愈凶妖妖伤的灵物,还能是什么呢?这般神通广大,只能是溯荒了。 “之后叶夙似乎有事在身,赠予姚小山一片叶,让他留着防身,便离开了。可惜这个姚小山冥顽不灵,叶夙走后,他终究还是一个人走到了青荇山。 “他到得太晚了,青荇山的妖女已经祭阵而死,青荇仙山也已覆灭,姚小山一人在青荇山待了三天,三天后,他为那妖女在山上垒了一座孤坟。可能是因为倒行逆施吧,这个姚小山最终遭到了报应,等妖乱平息,他和家人重聚,因为积忧成疾,没活多少日子人就过世了。好在叶夙留给他的那片叶被他传给了后人,而今辗转到了我的手上,这片叶,就是我说的——溯荒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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