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倏忽而逝,春末夏初,萌蘖已始,蝉鸣初现。 百川下依旧安宁无比。 恢弘的凝川境内,巨大的青黑色巨龙盘踞在冰棺边上,脊背上的鬃毛和长长的龙须漂浮着,青黑色的鳞片密密排列,反射着光芒,凛冽威严。 浛渊垂眸注视着玄冰榻上的爱人,一言不发,只有呼出的气息掀动了她的发丝。榻上的女子双眸轻阖,羽睫纤长,一席素白的襦裙,即使一直沉眠,也不容他人亵渎。浛渊垂首,巨大的脑袋轻柔地蹭了蹭她冰凉的面容,龙眸里满是哀伤和期盼——一旬一旬一旬,九旬已过,自己的女儿也在深瑕住了那么久,自己的父君也在均雅的军营里拟定行军方案,雲初早些时候就飞入了凤凰火进行神力净化,珩遇携着归惶回到了西境森林,吟翂翊巉两兄弟也已经回到了自己师父身边——战时状态已经结束。只有自己还有小凤凰,依旧受着战争的影响。 “小凤凰……你什么时候能够醒来?让我能够再看看你?”他趴了下来,注视着她的面容,直到困意上涌,他才闭上了眼,沉沉入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疼痛的喘息。神思还没清明,浛渊以为是自己没有睡醒,还在在梦里。但是声音持续不断,他突然意识到是真是的,便霍然惊醒。支起身子,他看向被他身躯环绕着的玄冰榻——上面的人已经侧弯成月牙,疼得指尖紧紧抠在冰面,用力得发白。“小凤凰!”他惊声,但是背朝他的人并没有回应他。 他这才反应过来,在光芒中化为人形,然后从她身后抱住她,将她牢牢锁在怀中,一只手环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则覆在她的心上,精纯清凉的神力缓缓流淌:“小凤凰,小凤凰,小凤凰!……忍一忍,转过身来,我在你身边。” 意识还没清醒就被疼痛逼得冷汗涔涔,她的泪水流下,留下了泪痕。她想开口,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又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心脏向四方涤荡,呻吟声更响,她整个人都剧烈颤抖着,连呼吸都不顺。她顾不上周围有没有人,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惊扰身边的人——虽然也不知道身边有没有人。 全身都在痛,根本分不清哪里更痛。心口的痛与当时昆仑孑羽整只手插入胸膛将她的心脏生生剥离一样,可是这阵痛却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剥离她的心脏,仿佛是走不出的梦魇。她的意识更加浑浊,身陷混沌,不知如何应对,无浮木,无海岸,亦无希望。 一声沙哑的呼唤被她捕捉,她愣了一愣。那声音由远及近,愈发眷恋,却始终如雾里看花——她听不清楚,听不清晰。背后突然环上温热,那声音在一瞬间就来到耳畔。是熟悉至极的声音——那是她执意一个人面对死亡时最眷恋的声音,曾伴了她无数日日夜夜——她潸然泪下。 焓凩挣扎着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便是汪洋与玄冰的颜色,她愣了好久,才艰难地想起来,这是爱人的领地。“小凤凰,小凤凰……”耳后有发丝摩擦,是耳鬓厮磨;腰间环绕着他有力的手臂,是被紧紧圈住——无法出逃。他呢喃着,哄着她:“我在,我在的,你不要怕。” 又是一阵疼痛涌上,沿着血管向周身波及。“疼!疼,临渊,疼……”她放弃忍耐,哭出了声音,她颤抖着手,摸索着与他放在自己心口的手五指相扣,“疼……”浛渊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然后一个用力,将她带入了自己的怀抱。环在她腰间的手扯过叠在一边的被褥为她和自己盖上,然后将她的摁在自己胸膛,神息释放:“我在,我在你身边。” 浛渊垂眸,看着瑟缩在怀中颤抖着的人,满是苦涩:“小凤凰,小凤凰,我陪着你。”一分一秒都是煎熬,直到怀中的人渐渐安静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 浛渊松开了两人紧握的手。他扶着她的肩,满是心疼:“我虽然知道,你苏醒后会疼上好久,但是我没有料到,它会那么疼。”耳边的嗡鸣声消失,只有他的声音;疼痛熄灭,只有余韵还在游走——她抬眼看去。绯红的眼,凌乱的泪痕,鬓发黏连,那双眼睛里的光芒都有些暗淡,浛渊拥紧了她,悲伤的眼泪缓缓流出:“是我,是我,对不起小凤凰……”怀里的人衣衫都被汗水打湿,湿漉漉的,他展开沧龙羽翼将之蒸发,然后为她注入他精纯的神力。 “临渊。”她呢喃着轻轻唤她的爱人,伸手,缓缓覆上了他的面容,露出了一个悲伤又心疼的笑,“带我回来,你又耗费了多少?”“只要你能张开双眼看我,什么都值得。”他看着她的面容,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她的眼,遵循自己的心意在她眼上落下一吻,慎重,庄严,“你是我的无价之宝,没有什么能够与你相比。净世很安定,别担心外面。”“想来,你能在我身边守着直到我醒来,净世的情况,应该还好。”她也由了他去,凑近了他的心口侧耳轻轻附在了上面,“临渊,临渊,从今往后,我不再是火焰凤族的帝君,我只是,你的夫人。我可以,跟在你的身边,为你分忧了。” 浛渊闻言,低下头,迎上了她的目光,那里满是悲戚,呼吸一窒,他摇摇头:“不,你一直是火焰凤族的帝君,只不过是卸任了而已。这个名分,你一直有,你我一直是平等!你不仅是我的帝后,也是帝君,是地位在我、雲初、珩遇、吟翂之上的昀樨帝君!你没有失去什么!一切照旧,我保证。” 焓凩轻轻笑了笑,她舒展了方才蜷缩的身子,轻轻吻上了他的唇,只一息便分开:“依你,我的爱人。”浛渊眨了眨眼睛,低下头又吻住了她,伸手将他失而复得的爱人紧紧箍住:“你别想逃了,我不会再让你一意孤行。”“我已经没有力量,再支持我的一意孤行了。”她缓和着呼吸。“净世和深瑕议和了,至少有百年和平。瞳儿继承了你的责任,成为新一任火焰凤族帝君——焚洙,现作为净世驻深瑕的使者处理两国外交之务。安冉也在那边,也是处理外交事务的使者,以她闵默帝后的身份。父君在军营里,之后会随镇西军挥兵均雅。雲初已经飞入了凤凰火——之前的战争中他与北冥漠寒数次交手,神力被魔息玷污了些许,不过他说不严重,让你不要担心。吟翂翊巉两兄弟已经飞回了冰梧川,镇守北疆。珩遇携着归惶回到西境森林去加固西境守护并镇守西境了。基本都安定下来——除了你我。” 焓凩静静听他讲完,才勉勉强强了解了现在的局势:“瞳儿,去深瑕了?她什么时候能回来?”“放心吧,只要我们想,她就能回来——当时和深瑕议和时就说瞳儿是自由之身,她可以自由地往返于两国。她还见到心心念念的人了。”“曦儿还好么?”焓凩轻声问他。“尚可,司马安辰很器重他,北冥漠泽也是。”他笑了笑,“别担心他们。你身子好些了,我们就回到古木风铃,我传信让两个小家伙回来一趟,顺便再召开帝君会议商讨议和协约之事,确定下来后,我会去深瑕进行协约签订。我们都需要休息,尤其是你,小凤凰。” “你不也需要么?话说临渊,净世需要做什么,在这个协约里?”她问。“解开深瑕一线天。闵默说是因为一线天威胁到了深瑕的存在与发展,这才迫不得已授权给齐王让他负责与净世的战争。”浛渊也没有隐瞒,“瞳儿在那边已经开始考察了,也许需要你和雲初的神力进行帮助。”“瞳儿……”她垂眸,喃喃着爱女的名字,“她,有趁手的武器了?”“瞳儿还在等曦儿的双剑,不过她已经拥有了神力凝聚之器——十字轮。在她继承你的位置的时候,还有一只蛮蛮认瞳儿为主人呢。”浛渊微微一笑,“她很高兴,笑意却不见眼底——她一直在自责,自责自己继承你的位置,恐怕还要小凤凰亲自劝她。” “我猜到了,她会自责。”她放松地靠着他,蹭了蹭他,“我以为,我能多撑一会儿的。临渊,帝君会议,我也要出席?”“必须,不论你以什么身份,都要出席。”他伸手,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从玄冰中出来后,因为你的神力我没有太重的伤。小凤凰,在你面前的,是沧龙沧海帝君,自破冰而出之时起,就犯下了最深重的罪。”他的声音逐渐低哑,“我的爱人,等时机成熟,我,就会向你请罪。” 虽然着急,但是尊重她的爱人,焓凩颤抖着听他将话讲完,然后,猛地抱住了他:“你没有罪!那是我的!是我一意孤行,是我决议将我的性命化作你破冰而出的守护,如果有罪,也应该是我的罪,与你有何干系?在你夺回我的心脏之时——我还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你当时不是不知道我的理由么?我现在回答你:我只是出于私心,不过是以为净世的名义令其他几位接受——我只是为了你,出于我自愿,与你无关。”浛渊感受着她的拥抱,一时无措。 他动作僵硬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只是为了我……那我的罪更重了。”“你是无罪,你是无罪的!”她的眼又红了,“审判天平在我这里,只要我不启动,它就不能定你的罪!你若是真的认为你有罪,你就补偿!答应我,临渊,不要再和我说这件事!”浛渊低下了头,默了默:“好,依你,听你的。我们在水下再呆几天,等你的身子稳定下来,我们再回去。” “嗯!”她这才又露出了笑容,点点头,靠在他的胸膛,闭上了双眼。“你再睡会儿,离天亮还早。”浛渊低下头蹭了蹭她。“陪我。”她转过身子,自然地伸手环过他的肩背。“自然。”他笑了,看着又陷入梦境的爱人,这才真正确定下来——自己的爱人是回来了,他失而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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