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弗峥来之前, 今年夏天,钟弥 在宝缎坊新做的旗袍刚送到,她在楼上休息室换衣, 听到楼下戴喊 的动静, 系好最后一粒盘扣, 就出来了。 把鹦鹉笼子交给老戴,钟弥往后背, 在沈弗峥面前站定, 他, 怎样? 他第一次见钟弥穿旗袍, 在宝缎坊的雨窗边。 记 忆里的画面似一张淡墨晕湿的纸, 青郁天色里,瓦沿潮沥滴水,他 捏一杯无芽无梗的六安瓜片, 站在她身后几步之外, 静默欣赏 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穿一身白底青花的旗袍对镜自照的模样。 镜中视线被她捕捉。 猝然对视, 她先慌乱一瞬, 闪避开。 他倒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全然无情绪,面色不显, 指却不自禁捏紧了茶温未散的葵口杯,指筋骨间紧贴的, 是一片突如其来的灼烫。 钟弥之后的反应也出乎意料。小姑娘初初碰面时情怯害羞,他见过, 以往的处理经验是, 等对方像一枝欲放花苞再怯生生朝他瞧来, 他只露辈似的温和疏离,多少天雷地火, 也能顺其自然翻篇。 做生意靠得是有来有往。 暧昧也同样是。 他很擅避免些不必要的麻烦。 偏偏,钟弥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也不是什怯生生的小姑娘。 文殊兰的旗袍将她身形裹得纤细又不失曼妙,刚刚那瞬她沉睫低眉的窘迫,好似只是他从镜子里窥见的幻觉。 她大大方方一转身,由虚到实,不仅直面他,还将精致的下颌扬起。 姣好面庞略带挑衅意味。 他,沈先生觉得怎样? 他从来不用样裸露直接的目光一寸寸打量女性,她还小他那样多,年纪小是真的,很漂亮也是真的,她张扬得简直不像章载年的外孙女。 两方目光忽然很像无形对线。 他看她,叫她闪避一回,她不服输,也要以相同目光逼视而来,最好叫他也落下风,闪避一回。 样恶趣味也是生头一次,趋于有趣的心理,他偏不肯让她。 她敢挑衅,他就以目光作炽焰,不露声色地移,寸寸撩拨,装作大大方方欣赏,从玲珑腰身看到无暇脸庞,赏尽春色。 她的次第开花,比窗台那支火红的唐菖蒲,更秾更艳。 可能她也没见过样的男,皮囊斯文,目光偏偏落俗地去打量,故意叫觉出一丝轻浮气质,像什斯文败类,偏偏细究也挑不出错处。 钟弥一时面色又有异动,挑衅神色渐渐淡去,耳根有些绯色的羞恼透出。 沈弗峥察觉,立即适可而止,稍稍敛目又自成一派端方君子,淡声应她的话,说:“很好看。” 他大概不知道,那时他的三个字就叫她后辗转回味过,故意流露的轻浮气被暴雨冲去,只剩那种暧昧滋生的灼热感,像温火慢焙的玉米粒,悄然累积,不确定什时候就要蹦出一朵花来。 …… 现在钟弥穿一身水蓝色新旗袍,在他面前站定,沈弗峥才算真正意上的大大方方欣赏。 说的话也两年前相同。 “很好看。” 有关宝缎坊的记忆,两同样印象深刻,钟弥也记,会儿皱一皱挺翘的鼻子,挑剔他:“说话好没新意啊。” “我要是说‘很一般’,新意倒是有了,不是实话,不适合说。” 他个解释倒是很有新意。 钟弥撇脸,露出一点,被沈弗峥瞧见,他用臂揽她,温声哄说:“好了,一见面就要为难我?” 钟弥往他身前贴,敷衍地抱一抱他,仰头说,谁为难你啦?沈先生大一个板,点儿小考验算得了什。 说完,她招呼跑堂的小哥上杯茶,叫沈弗峥在楼下等一等。 “我妈妈知道你要来,下午的戏一散场,她就跟淑敏姨一块回家准备晚饭了,你等我一下,旗袍穿得我不自在,我去把衣服换了,然后——” 说话间,钟弥走出几步远,回头弯唇,冲他一,眉梢带一股机灵气。 “领你回家。” 一字一顿,她咬字清晰冲他说。 跑堂小哥只见过沈弗峥一面,也是两年前了。 可能他种相气质的,哪怕刻意低调,光华内敛也算是一种记忆点,小哥端来茶,一眼认出来:“沈先生?” 沈弗峥只微微讶然一瞬,端起茶盏道:“是弥弥跟你说的我吗?” 小哥点头说是,不过是两年前说的了。 “您那次过来,弥弥有,让我帮她招呼一位沈先生,我怕认错,弥弥说不会认错,那位沈先生会让眼前一亮,不亮不算,我一直印象深刻,没想到……”他看沈弗峥露出,话语停在“没想到”三个字上,言尽意无穷。 前两天听淑敏姨说弥弥在京市找了男朋友,但没想到是曾经那位让他眼前一亮的沈先生。 沈弗峥也想起来了。 那次小哥引他上了楼雅座,他一抬头就看见钟弥的小雀笼挂在那儿,此刻,他按记忆去找位置,发现戴刚刚把鹦鹉笼子挂在了缺失的地方。 钟弥很快回来,换了身衣服,单肩的白色背心,裹了层细窄的黑边,同色的字母刺绣,指甲盖大小,很是精致,下穿一条宽松的高腰裤,细腰腿,显得身材比例好到有些离谱。 她里提装旗袍的袋子,走近,袋子被沈弗峥接到上去。 见她一副脑袋空空的样子往四周看,沈弗峥了然,她模样,是想不起来自己忘拿什东西了。 机在她上,他习惯性地:“充电器?耳机?” 钟弥恍然,转身再跑上楼一趟:“充电器忘记拔了,再等我一下!” 对于钟弥丢三落四的小毛病,沈弗峥已然习以为常。 她好像有两套记忆系统,陪他在外应酬参加晚宴,哪怕只是在餐厅偶遇什来打招呼,沈弗峥简单介绍一句,她都会记。 对几乎过目不忘。 连平日听小鱼盛澎他们聊圈内八卦,她都能把情自动整理归纳,记谁跟谁私下不睦,谁跟谁又有裙带关系。 社交场合同谁来往都落落大方,进退有度。 但是涉及一些生活里的小,她总记不好。 上个月末,沈弗峥睡前替她找一件不知道放到哪儿去的裙子,跟她说及她记性件,钟弥也认真参分析,沈弗峥说的她都认。 最后她得出一个惊结论。 先是沈弗峥:“你知道代表什吗?” 沈弗峥替她把裙子熨平,用衣架撑起来,挂到显眼位置,方她天换衣,随口一答:“说你骨骼惊奇,是个奇。” 他开玩,钟弥也不,反而走到他身边来,神情认真又严肃,又因不合时宜的认真严肃,显出几分好可爱来,拿腔拿调地分析。 “说我不适合做些琐碎小,不适合给当婆处理内务,我擅做一些探子间谍类的,”现代没有种职业,她拖音,想了想对照,又说,“就——秘书?助理之类的?” 沈弗峥在衣柜前,转过头,垂下视线看她,在一时不知道接什话的两秒沉默后,选择说:“话在我助理面前说。” 钟弥隐隐有些得意:“干嘛啊?他还怕我抢他的工作啊?” “倒不是个。” 沈弗峥一本正经地解释,“弥弥,你能理解有的工作不止为了钱吗?也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获得一种自我价值的认可——我能做做不了的,是我的独到之处。是有门槛的,如果谁都能当个助理的话,他可能就不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 钟弥当时望他,起初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最后豁然开朗,恼羞成怒,狠狠在他胸前砸了一拳。 “你就是说,我干不了助理呗!” 沈弗峥握她打的拳头,就按在自己心脏上方,说:“你种听不懂板潜台词的性格,的确不太适合吃助理碗饭。” 钟弥更气了,气到要把自己的抽回来,不给他握。 她越挣,沈弗峥越不放,好像她又气又急又忍不住的样子十分有意思,他另一只臂一勾,身子贴身子,把带到了跟前。 “来,我给你理一下思路,你说不适合给当婆处理内务,适合当助理之类的,我说你不适合当助理,那你适合当什呢?” 钟弥微微一愣。 思绪是骤然清晰的,是死活不认的。 她故作镇定,自以为不露一丝马脚,提起一口气,双眸灼灼看沈弗峥,言之凿凿说:“那我也给你理一下思路,我说我不适合给当婆处理内务,合适当助理,你暗示我,我不适合给当助理,但我装作听不懂暗示的样子,那你觉得,我又在暗示什呢?” 能暗示什呢? 不适合也不想当给处理内务的婆。 沈弗峥看她头头是道的模样,像看一只跟狐狸一步步学坏的小狐狸,他嘴角弯起,曲指轻轻刮她鼻尖。 “真聪。” 钟弥起来,他一句夸赞胜过万千奖励。 她搂他的腰,侧脸轻轻蹭他身上居家服的柔软料子,用一种俏皮的挑拣口吻说:“沈太太我还是要当的,但是给处理内务的婆,种定位不适合我。” 沈弗峥摇摇头,哭不得,拎刚才那件已经被熨至平整无皱的裙子给她看,淡淡说:“已经领教了。” 连她自己的裙子,都要他来帮忙找,帮忙熨。 未来的沈太太如果处理内务,要赔几个跟在一旁心惊胆战?实在天方夜谭。 听他回答,钟弥假装里攥话筒,把握紧的拳头往上递,临时充当采访记者:“领教之后,沈先生感觉如何?” 每次她胡闹起来,他配合她,总是认真又入戏。 此刻,轻轻扶住她的拳,好似那里真有一只话筒,稍稍低头,郑重其回答:“目前感觉良好。” 钟弥再度提:“那你对未来的沈太太有什期待吗?” 他没有思考,直接回答没有。 钟弥蹙起眉,娇娇地哼抗议:“你要诚实!你说嘛,我不会怪你挑剔我什的,我保证不会!” 沈弗峥无奈一,说真的没有。 “我已经挑剔过了。我挑剔了很久很久,才找到你的。” 没有什可挑剔的了。 大概率她反馈给他的,都在他的期待范围内。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为你做过妥协或让步,不轻松的一直是环境,你的存在没有给过我压力,你是清晰的,朗的,是我一直在追求的那部分。” 在认识钟弥之前,他对伴侣的要求很模糊,好像样那样的,都行也都不行。 说实话,假设没有钟弥,此刻的沈弗峥是在沈禾之的撮合下早早跟蒋小姐顺其自然结了婚,还是跟更门当户对的孙千金珠联璧合,都说不准。 回国后一直单身,为了应付,他才拿工作忙当借口。 实际上就是对感情不热衷,和一个异性频繁来往交集,大脑收到种提案,会第一时间反应,没有兴趣。 工作再忙也不可能不吃饭不睡觉,现在也白了,再轰轰烈烈的感情,最后也是归于一日三餐,昼起夜眠。 日子永远庸常,让庸常不再庸常的,是陪你过日子的。 在外看来,他所拥有的东西太多。 可他所拥有的每一样东西,无论他情愿否、珍惜否,都实在来之不易,旁看见的游刃有余背后,是不可言的牺牲和妥协。 年岁渐,涉世渐深,世故是磋磨棱角的利器,怨气也终会化作一股屈服命理的豁然。 唯一能说的,大概还有憾。 渴望以真正的自己获得真正的轻松。 章先生来京后,沈秉林的态度沈家尽皆知,起码没有再敢在面上发出异声。 沈弗月跟钟弥接触不多,说到底也没有什深厚感情,只是乐见自家一贯横行霸道的小姑姑吃瘪,所以在件摇旗呐喊得比谁都卖力。 她不在国内,都为沈弗峥高兴,说四哥总算苦尽甘来。 他当时心念过“苦尽甘来”四个字,总觉得样的词落在钟弥身上不合适。 如果将生比作一张拼图,每一块落在合适的位置,他都反复试过,直到正确,再如此重复去拼下一块,每一次正确的嵌入都可以称作苦尽甘来。 唯独最后一块不是。 天生就是正确的,是无需试验比较的。 是有且仅有的唯一。 最后一块拼图,永远是最轻松最圆满的存在。 钟弥之于他,就像最后那一块尘埃落定的拼图。 听完他的话,钟弥望他的眼神像融化的糖粒,亮晶晶又透盈盈甜意。 她沈弗峥:“那我呢?我需要怎做?” 他本来说,你不需要做什。 话落,又像师一样给了她一些提醒:“你可能需要学会利用我,尽可能地去做你自己,任何久的感情都不可能违背性,是趋利的,所有,包括你和我,但趋利的方式不一定都正确,就像有些牺牲,本质上也是趋利,但你要白,投桃报李不是一定能顺利完成的置换。” 钟弥听得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冒出一个突兀的题:“那我利用你,不是跟你前女友没有区了?” 他骨相不凌厉,面庞看起来却始终缺温情,寻常那种不及眼底的一抹淡,会让觉得愈发遥远。 可他心滚烫,搂钟弥的腰,姿态亲昵,是毫无隔阂的状态。 “利用就是利用,利用需要有什区吗?” 他说话的样子稍显冷血冷静。 钟弥想起曾经和那位谢律师在咖啡座的交谈,她曾经替沈弗峥难受,觉得很不齿的利用,他自己说出来反倒云淡风轻。 她忽然不白了,是他现在已经完全不介意前女友曾经利用他的了?完全不放在心上?还鼓励现女友来尽可能利用他? 沈弗峥用一番话点醒她。 “其实我从来没有变过。十岁的时候,我渴望留在一个乌托邦里,家也好,前女友也好,如果有要破坏,我会不顾一切去维护,毫不犹豫地远离他们。” 他捧钟弥的脸,目光柔软地望她,轻声细语说,“现在我有了一个新‘乌托邦’,如果有要破坏她,我还是会不顾一切去维护,懂了吗?” 钟弥点点头。 听懂了,利用本身是一种无情绪的行为,就像用工具去挪石头。 他作为工具的持有者,用他的工具,最后挪的石头却挡住他的路,种利用当然令不齿,但用他的工具,帮他清除石头,种利用对彼此都有利,没有拘泥畏缩的必要。 他又夸她,真聪。 钟弥再度起来,容却先前不同,先前只是高兴,现在多了一种他更贴近的蕴慰。 “谢谢你当我的靠山,当我的底气。” 他将唇轻轻抵在钟弥额头,吻了两下。 “我的荣幸。” 额上温热,闭眼那瞬,钟弥又在心里添一句。 ——谢谢你爱我。 是钟弥自己说,沈太太她还是要当的。 她负责提,沈弗峥负责完成。 当晚关灯后,没多久就想清楚一些成为沈太太的步骤,沈弗峥低声音,贴在自己怀里睡的下次回州市大概什时候。 “下个月吧。” 即知道不会受到反对,也需要正式和钟弥一起去跟她的妈妈和外公提件。 沈弗峥思索,跟她沟通届时去州市有什风俗习惯需要注意,带过去的见面礼有什讲究,先订婚后结婚,所有步骤都不能缺,订婚是希望安排在哪里。 夜很深,灯俱灭。 沈弗峥没有困意,样的舒适的睡眠环境,大脑运作起来,如加班一样毫无懈怠,想到周全。 可惜,未来的沈太太不上心。 说说,嗯一声啊一声应,最后再无应声地睡了。 沈弗峥也不和未来的沈太太计较,未来的沈太太年纪小,还敲得一退堂鼓,鸣金收兵,说退就退,他领教过,没准说结婚也就是一时兴起,就跟说玩儿似的。 他年纪大,他得赶紧当真。 在她睡的脸蛋上轻轻捏一把,当解恨,一下差点没把惹起来,哼哼唧唧很是不满地往他怀里钻。 沈弗峥被她枕一只臂,另一只臂隔被子掖了掖她那边的被子,顺带拍一拍哄。 望她好眠。 之后好几次饭桌上,零零散散把情聊完。 八月份钟弥回州市参加胡葭荔婚礼,她自己先跟家里提一提,让辈们有个心理准备,之后沈弗峥处理完头的,再携礼登门。 由他正式跟章女士和外公提件。 才有了今晚顿连章女士都亲自下厨房的饭。 戏馆离钟弥家不远,晚饭时间也还尚早。 刚下过一场大雨,降了温,空气湿润,傍晚悠然的风里饱浸一股青草泥土的气息。 没开车,钟弥带沈弗峥步行往家走。 看到一点显眼的东西,她就扭过头跟沈弗峥介绍,当然不是什历史遗迹,只是关于她少女时期成的点点滴滴。 她想说,他也很认真在听。 很少见的,她好几次提到了她的父亲。 在一起时间,沈弗峥很少听到她说关于她父亲的,但也不是她不说,他就全无所知。 他知道,她父亲在当地曾是个颇有名气的京剧武生,州市大兴文化旅游,前几年还给她父亲做了非常漂亮的百度介绍,展示了很多台前幕后的影像资料。 从《坂坡》的赵云,演到《界牌关》的罗通,多是跨马持刀威风凛凛的名将,却也应了诗中言,美名将,不见白头。 他英年早逝。 钟弥刚读初中,父亲就因肺病去世,按百度百科上的介绍算,刚过四十岁。 “我刚读初中,学校总有男生要送我回家,拒绝也拒绝不掉,他们就在后面一直跟我,有时候还会跟我说话,我爸爸知道了就每天来接我回家,我们也是走条路。” “后来有一天,他忽然就不来了,他住院了,家里也没有瞒我。 “再后来,他再也不能来接我回家了。 “有天放学,有个男生又跟在我身后,我回头看他,忽然就控制不住地哭了,我爸爸去世那天我都没有哭成那样。因为他临终前跟我说,让我以后坚强一点,要代替他照顾好我妈妈,不要让妈妈操心。” 她说话时,眼瞳微湿,像铅云厚重落不下雨的阴天,嘴角却略有一丝,似云层里漏出的一缕光线,透怀念。 沈弗峥听后,牵她的那只握得更紧了一些。 他想起章载年曾在轻松的聊天里,提及他的外孙女不大文静,在州市读书时就像小男孩儿一样,脾气烈,野得很。 但她对她的妈妈,对她的外公总是一副乖巧懂的模样,甚至为了逗外公开心,故意多跟外公撒娇,说话都夹稚气的声音,甜甜糯糯的。 或许是太早就没有了依靠,除了坚强无可选,敛华半生的外公,为善的母亲,让她不得不成为个家里有尖刺有棱角,可以强硬对外的那个。 转角进一段路,小碎砖换成青石板,钟弥自然将话题带过,好似没有什值得伤感,也无需刻意酝酿伤感,立马说起条路来。 “你第一次送我回家,是晚上,条路刚修,路灯还没装上,往里走车不好开了,我也不好意思麻烦你,说就送到里,你坚持要送我到家,你还记得吗?” 沈弗峥说记得。 每每再想起那一夜,都暗幸曾经的坚持,从始至终,再黑的路,他也不曾叫她一个走过。 要不是傍晚回家路上跟钟弥段见物说物的闲聊,在饭桌上听到淑敏姨说起钟弥曾经单枪匹马,上门要账的,沈弗峥应和的容,可能会更自然妥帖一些。 章女士说:“弥弥有时候性子犟,一下就认死理,气头上她是听不进说话的。” 谈婚论嫁,难免谈及双方性格磨合的题,女方家大多都会娇宠提一提女孩子性格不好,期望男方日后能多体谅。 沈弗月结婚前,他的大伯母曾抹眼泪说自己的女儿一贯强势傲气,经常爱发火,希望未来的女婿多多理解包容。 当时沈弗月的未婚夫满心诚意说会的。 同样的语境落到沈弗峥身上,又在此刻,他暗里五味杂陈,面上是温和的,看向章女士说:“我尽量不让她生气。” 钟弥嘻嘻,很是骄傲显摆,将餐桌气氛活络得更好。 “怎样?我找的个对象会说话吧!他都不说让我,他说不让我生气。” 外公很捧场:“我们弥弥会找,打小眼光就好。” 章女士也面带容,有松有紧地往后带一带话,对沈弗峥说:“她要是耍性子胡来,你也太惯她。” 章女士按下起身的淑敏姨,自己挨个给桌上的盛汤,汤碗放到沈弗峥边时,话也新起了。 “对了,你家里那边是怎打算的?” 沈弗峥扶汤碗,从容回答道:“要是看弥弥什想法,我母亲她信佛,知道阿姨也信佛,次过来还特意叫我捎带了一件金镶玉的舍利塔,聊表心意,她听说陵阳山是地藏王菩萨的道场,是有名的佛山,想拜托阿姨帮忙去求一个订婚的吉日。” 章女士听懂了,神色也舒展开一些。 她自己信佛,都有相熟的大师,随能送金镶玉舍利塔的沈夫,已有能给金玉器物开光的寺庙,怎还会需要拜托去求吉日。 言外之意,是两家商量来的,沈家愿意给足诚意,迁就女方的意思。 章女士应下来:“好,下月初我去寺里一。” “那就麻烦阿姨了。” 章女士弯起唇:“不麻烦,只要你跟弥弥能好,怎样都不麻烦。” 沈弗峥继续说有关订婚的。 “国庆到元旦段时间,弥弥舞团的工作都不少,考虑到弥弥的想法,她希望以后的婚礼能从简一些,尽量只邀请双方的重要亲友,所以订婚宴就得往隆重一点办。 “毕竟是件喜,总得有个正式些的场合,告知一下。 “那规格就不可能小。 “弥弥没有操办些的经验,我们都有工作,也没有那多的精力都亲力亲为,我跟弥弥商量了,她也同意,由我大伯母来帮我们操持订婚宴。 “我大伯母刚嫁女儿不久,男方是华裔,在国外举办婚礼,我们家在京市也另办过一场,我大伯母对些婚嫁流程比较熟悉,而且她也是有女儿的,心也细,更能为弥弥想。 “年前看看阿姨还有没有时间,再来京市一趟,我安排我妈和我大伯母,跟您再见一面,我们就流程仪式的,再详细的聊一聊。” 一番话,已经把情安排得周到无虞。 章女士很满意。 外公似乎对沈弗峥那位孀居的大伯母有印象,点头夸:“你大伯母是个做很稳妥的,丧夫失子,她些年也过得很不容易。” 沈弗峥应话:“我爷爷也样说,我堂妹她娇纵任性,跟我爷爷闹了好几次脾气,我大伯母一直自愧没有教好她,我大伯在世时,她也是个很能干的女,些年倒畏脚,什也不敢揽去做了,订婚的交给我大伯母,我爷爷也很满意。” 沈弗峥刚刚说是跟钟弥商量出来的,实际上,钟弥还不太懂沈家的弯弯绕绕,更想不到叫他大伯母来操持点。 要也是没来得及动脑子想,沈弗峥就已经安排好了。 听后,她也觉得样好,点头答应。 他负责安排,她负责拍板,算他们之间的商量了。 他大伯母乐意,他爷爷也满意,钟弥当时多嘴一:“那你妈妈满意吗?” 怎说呢,如果何瑜在沈弗峥和钟弥的婚上欣然又积极,儿也不会落到大伯母里。 沈弗峥不打算做硬撮合钟弥和他妈颜相对的和佬,他自己就是从勋贵家和睦联姻的产物,深知种和睦充其量锦上添花,意不大。 何瑜没有好态度,那他就配合她的态度,情转交给大伯母,也是对何瑜的暗暗敲打,没有我方的低头,只有因你而起的生分,你希望样,那就可以样。 何瑜自然不希望样。 她到底是沈弗峥的母亲,她的儿子出类拔萃,以前叫她那样顺心自得,没必要为一件他已经铁了心去做的,再跟他生出嫌隙,想通了,认清了,态度说改也就改了。 于是沈弗峥趟来州市,她特意叫送了一尊开过的光舍利塔过来。 她跟沈禾之不同,她同章家无怨无仇,反而有几分真心钦佩章先生,先前叫她耿耿于怀的,一是沈爷子态度不,如今已然清楚。 是一点为母的不甘,总想沈弗峥应该配个门当户对的。 她对钟弥个从没有意见,钟弥漂亮聪,她都见识过的,她那个亲妹妹也没少在她耳边念叨钟弥的好。 想开了好了。 终归是沈弗峥的一桩喜,沈弗峥的父亲也劝她,现在悦然接纳才是最有利的,爷子不反对,沈家没能反对,反对也没有用,没有必要再因为板上钉钉的,再跟儿子闹得不愉快。 那尊金镶玉的舍利塔没到州市之前,钟弥就在京市见过,由何瑾送来常锡路,还没进门,喜鹊一样的声音先到,说你未来婆婆回是真大方了。 未来婆婆示好的礼物刚一送来,沈弗峥的大伯母也将电话打来,旁敲侧击,儿现在还用不用她来办。 在领导位子上坐久了,普普通通的话都能说出不普通的味道来,沈弗峥叫大伯母放心去办,弥弥跟阿月聊过,由大伯母来操心件,我和弥弥才能放心。 何瑜来办,或者让章女士来办,都不太好。 种双方不尴不尬的关系里,必须有中间情才好做。 …… 在钟弥家顿饭吃到天擦黑才结束。 外公要回丰宁巷休息,儿以往都是章女士做,因不放心女儿开车,现在活儿被沈弗峥揽去。 他跟钟弥是从宝缎坊步行过来的,随后就叫林把车子开到钟弥家小楼门口,会儿正好送外公回去。 林有在丰宁巷七进七出的本,但考虑到家身体不好,窄窄巷路,起起停停,坐在车里容易不舒服,在巷子口就停下了。 沈弗峥扶外公下车。 外公对外说封笔了,些年自己写写画画没停下,眼睛还好,路灯光里,瞧见沈弗峥辆黑色A6的车牌。 “前几回没注意看,你车牌倒是巧,是弥弥的生日。” 沈弗峥也跟看了一眼车牌数字,扬起唇说:“那就总算对了。” 进巷子的路,路灯旧,照的范围有限,林拿电映开一片光区,沈弗峥扶外公,放慢步子,慢慢往家走,说车牌的由来。 第一次来州市看望先生,还不是个车牌,但走的那天下雨,分时,钟弥就胡诌一句,说车牌是她生日。 外公说,是自己那个外孙女能干出来的。 “我就说,那我跟你有缘。” “缘分自然是真的,那车牌生日也不能是假的,托了我一个朋友帮忙留意,换上没几天,弥弥还不知道。” “难为你记,肯惯她。”外公说,拍了两下沈弗峥扶自己的胳膊。 “我读书早,又大弥弥许多岁,要是叫她不开心,太像仗年纪在欺负她,您跟阿姨怎能放心把她交给我,弥弥还是小孩子,但我不小了,我清楚,我是仗她对我那点喜欢,才勉强叫您跟阿姨接受我,本心里,您跟阿姨都不愿意她嫁到我们家样的环境里来,我做不到从沈家跳出去,只能厚脸皮跟您保证,我会对弥弥好,尽我所能地让她快乐自由。” “我真的非常爱她。” 样的话,在钟弥面前,沈弗峥都没有说过,他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把爱和喜欢挂在嘴边的。 在条只闻虫鸣蛙叫的巷子里,隐隐可听其他住户紧闭的门窗里传来声音,零碎对话,碗盆磕碰、咳嗽,新闻声响,好似徐徐经过一路间至味的烟火气。 在他厌恶过、敬仰过、感恩过的先生面前,他摹其风骨多年,仿他的字能仿得无致,如今也似照镜子一般坦然心声。 外公也是非常爱钟弥的。 他能体会到最后短短一句话里的诚意和分量。 “我跟她妈妈很难不担心她,你看她瞧有一肚子小聪,机灵得很,实际上弥弥孩子性格很单纯,她心里一藏就睡不好觉,打小就样,性子也拧,有麻烦从不跟我跟她妈妈说,她很会体谅的,我跟她妈妈能帮她的不多,只盼她以后能快快乐乐的。” 外公心脏不好,边走路边说一段话,气息有点不稳,声音放缓了,低低说,“虽然担心她,但我们也相信弥弥的眼光,她年纪虽然小,但在家里我跟她妈妈一贯尊重她的意见,她愿意的,我们不反对,也希望你们在一起都开开心心。” 说完,家也就在不远处了。 蒲伯在门口等,看见电劈开的亮光,映得灯后的瞧不清,远远迎上来,忙道:“今儿高兴,可没沾酒吧?” 外公说:“哪还敢沾那个,弥弥怎可能让。” 提到酒,倒是想到院子里还有一坛自酿的青梅酒,是远房亲戚送来的,现在自然是不能喝了,外公叫沈弗峥和钟弥天过来吃饭,把那酒开了。 已经放了一个夏天,酿到最好的时候了。 回去时,桌上的餐盘碗筷全都收拾干净,客厅的窗户大开,风扇开强力档呼呼吹,通风散味。 淑敏姨正在客厅动作麻利地拖地,抬眼见沈弗峥送外公回来了,上动作也没停,只告诉他,楼上客房收拾好了,就在弥弥隔壁那间。 “弥弥刚上楼洗澡了,你要不要也先去洗个澡,毛巾、洗漱用品都在卫生间准备好了。” 沈弗峥应了声好,踩木梯上楼,碰见章女士。 章女士想起来一件:“刚刚在晚饭桌上,说去寺里求吉日,我忘了,你的出生年月我要记。” 沈弗峥跟章女士进了楼上的一间小厅,章女士去找本子和笔,沈弗峥目光却定住,脚步不自觉朝高高的香案走去,盯悬挂在案上的一张黑白照片。 章女士找来纸笔,刚要出声,看到样的情景。 她脸上柔柔绽开一个,在沈弗峥背后轻声介绍说:“是弥弥她爸爸。” 沈弗峥知道,也从照片里认出来了。 虽然大家都觉得钟弥得像她妈妈,可细观她父亲的照片,也看出一些血脉间的相似,比如眉眼间的英气。 “我能给叔叔上香吗?” 沈弗峥忽然提出的请求有点令意外,但章女士也没有拒绝,只在一旁看沈弗峥礼数周全地做完简单的祭拜,心中微微起了波澜。 他在钟弥父亲的照片前,合眼敬香的样子很虔诚。 如果钟弥的父亲知道,是样一个跟他的宝贝女儿在一起,他会放心的吧? 记完他的出生年月,章女士跟淑敏姨说了同样的话,叫他去洗澡,洗漱用品都准备好了。 “从京市坐车过来也不轻松,晚上早点休息吧。” 沈弗峥走到口,转身说:“对了,阿姨,外公叫我们天过去吃饭。” 章女士点点头,微:“你跟弥弥去吧,天戏馆还有要忙,我就不过去了。” “好。” 沈弗峥没多说,回了客房洗澡。 待出来时,发吹得半干的钟弥,穿白色的飞袖睡裙,趴在床上,肘撑,就床头灯的一点光,翻一本瞧五颜六色像绘本的书。 一听洗间门有响动,她脚心朝天的脚丫子停止晃动,也立刻没了翻书的兴趣,转头过来看他出浴。 沈弗峥头发也草草吹成半干,走到床前:“你来跟我睡?我第一次来你家,不合适吧?” 她家小楼结构,美则美矣,隔音实在很差。 钟弥嫌他说话声音太大,立马紧张万分,两根食指都一起比到嘴唇前,压嗓子说。 “小声点儿!给我妈听到了,那就真不合适了。” 她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实在可爱,沈弗峥将擦头发的毛巾搁在脖子上,弯身下去凑近她:“知道不合适你还来?” 钟弥从床上坐起来,里的绘本朝他挥一挥:“给你送个,我怕你认床,换了环境又不好睡觉,尤其是我家。” 沈弗峥从她上接过绘本,没急翻开,只:“你家怎了。” 趿拉上自己的拖鞋,钟弥哒哒跑过去把窗户推开,朝他勾勾,叫他过来。 沈弗峥没白,也走了过去。 间客房的窗户正对后院,个角度一览无余,可以看见一整片静谧的荷塘,莲叶经过盛夏,茎杆撑开,拥拥簇簇。 钟弥提醒他:“不是看。” 沈弗峥收回落进夜色里的视线:“那是什?” “你听。” 稍被提醒,沈弗峥就恍然了,周遭蛙鸣一片,像是从四面八方来的,细听是有点聒噪。 “我家院子里有荷塘,所以附近青蛙特多,尤其是个时候,待会儿关了灯你会觉得声音更吵的,所以给你送个绘本,我小时候睡不,我爸爸就读个绘本里的故给我听,现在给你了。” “那后来你爸爸不在了,你睡不,用的什方法?” 钟弥一下被愣住。 没有方法了,爸爸不在以后,很多都是她自己撑,睡不就睡不,好像没有爸爸,虽然外公妈妈都给了她很多爱,但好像自然而然她就变了。 失去了一些无理取闹、撒娇胡来的机会。 “总是要懂的。” 钟弥声音闷闷的,样跟他样说。 有一只夜蛾寻光飞来窗台边,静静停栖。 外面是夜,室内只亮了一盏床头灯,他们一同站在薄弱的光影交汇处。 他看钟弥用扇风,那只夜蛾受到扰动,振翅飞起,却因再寻不到更亮的地方,在窗边久久盘旋。 想到傍晚落日里,她平静说在父亲去世很久以后,再被尾随,意识到再也没父亲会接她回家,失控崩溃地落泪。 想到晚饭桌上提及,她帮她妈妈耍无赖的亲戚要账,说的难听话,她一句句还回去。 想到不久前在丰宁巷,外公说她其实性子单纯,心里一藏就睡不好觉。 没有哪一刻,他如此渴望成为高山。 成为她可以栖息的归处,供养她一生的平安喜乐。 钟弥低头,也没有察觉一旁沈弗峥静望住她、越渐深厚的目光,指还俏皮地动扇风,很有意思地说:“你看,个蛾子好傻,都不怕的吗?” 沈弗峥没看夜蛾。 只说她:“你也有点傻。” 钟弥斜斜嗔他一眼:“看过金庸小说没有?你要是说一个好,一个美,都不要紧,你要是说一个傻,你还要爱她,那你就完了!就连黄蓉那聪的都要栽的!” 她说话间的一颦一都时时刻刻牵引他的视线情绪。 沈弗峥把脖子上的毛巾取下来,反套住钟弥,往自己身前一拉。 “栽就栽了。” 说完,不等钟弥反应,低头将她深深吻住。 那只小小的夜蛾飞进屋子里来,翩翩越过窗前拥吻的一双,栖在亮的灯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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