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州市的高铁上, 钟弥头倚着窗,车窗外的冬景飞速在瞳面带过,却难叫她欣赏, 她脑子里在想沈弗峥藏酒室那张矛盾空间的黑色小台子。 在错误里添加错误, 使得错误不合理却可以成立。 这大概也是她此刻的心理。 她说他让她太开心了,不是假话, 可这份开心难落到实处,也是真的。 她对他的了解太少,少到连提问都无从下手。 对她而言, 沈弗峥是一本超纲的教材,即使有心想学都会分外吃力。 明明也很想了解他的,但内心却始终有种潜在的抗拒, 她怕这样的试探一次两次,终有一天她会在他身上看到自己不能接受的一面。 没有了花前月下的水袖做遮掩,图穷匕见,直刺人心, 到时候,既不能招架, 可能陷得太深了,也会舍不得后退。 她不敢、也害怕将自己置于这种境地。 抱着逛游乐园的心态遇见想永久停留的居住地。 这种事只是讲起来浪漫。 水烧得太开只会溢出来烫伤自己,扬汤止沸,才是明智之举。 原本钟弥做好打算,回到家, 便将京市种种暂时翻篇,给自己一段时间清醒清醒,没想到刚进自己久别的州市房间,打开行李袋, 心头便浮现那张好看的面容。 分别时,钟弥能看出他有点不高兴。 换别的男人,女朋友这么想一出是一出,估计会连沈弗峥脸上那点淡笑都拿不出来。 老林将车开到高铁站,沈弗峥递一盒药膏给她,叫她回家注意伤口,小姑娘身上最好不要留疤。 钟弥将写着凝胶字样的小盒接过来,棱棱角角攥在手心,那一刻,她是有些舍不得的,舍不得与昨夜、与他,就这样在距离上生生割席。 也惴惴着,一时情热消退,距离让她清醒,也会让他清醒,他会不会觉得这小姑娘还挺没意思 有人把爱情比作游戏。 爱情才不是游戏,游戏总得加载到百分百,什么都显示明白了,才会进入下一关,爱情说不准的,大半画幅都还是马赛克状态时,你就要开始要进去闯关了。 她不自知一胡思乱想,情绪就会通通挂在脸上。 沈弗峥俯身来抱抱她,在她耳边说“想回去就回去吧,这阵子有点忙,等我闲下来,去州市找你。” 钟弥埋首在他颈间,闻他混着体温的松雪气息,人为制造的离别,让人每一秒有一万次反悔的冲动,甚至她自己身体里都有一个声音在不知死活地喊,我就要留在这雾里看花。 洗完澡,钟弥坐在床边屈膝涂药。 淑敏姨敲门进来,抱着一叠钟弥冬天的厚外套,已经一件件熨好,挂进衣橱。 钟弥睡衣太宽,淑敏姨一转头便看见钟弥领口下两点梅花一样的红痕。 钟弥抬头问“怎么啦” 淑敏笑笑摇头,说没什么,聊州市这边的八卦给她听,说她那位仰脖子往上攀高枝的表姨,终于给钟弥的表姐找到一位多金男,三十七岁,离异没孩子,做钢材生意的。 本来双方相看都挺好,最后跟人狮子大开口,算盘敲得太响,弹崩了一地算盘珠,闹黄一桩婚事。 “人要有点自知之明,得知道自己在别人那儿几斤几两。” 临走前,淑敏姨撂下这句话,瞧模样已经不想再说表姨一家,嘱咐钟弥半个小时后就下楼吃饭,厨房炖了她爱喝的汤。 钟弥“哦”了一声,门在一声轻响里被带上,她都还在继续发怔。 她像被淑敏姨的话一下点中,知道了困住自己的情绪是什么,自知之明她不缺,可实在很难判断自己到底几斤几两。 想打电话给盛澎问昨晚彭东新的事现在是什么情况,钟弥摸起手机又放下,立马自省,一心扑在这些事上,那她回州市干什么还不如待在京市,还能面对面聊。 想到彭东新,再想到何曼琪,钟弥不免唏嘘,但再没别的了,戏中人难笑戏中人,谁敢说自己的戏就技高一筹 本来不想管京市的事了,几天后的一个早上,钟弥晨起去护城河公园附近的老字号吃早点,看到古城区一带已经拆迁动土,胡葭荔家的老屋子坍作一片废土尘埃。 附近公园锻炼的大爷们最关心时政,钟弥在早餐店里,一边咬着热气腾腾的蟹黄小馄饨,一边留耳朵听人聊天。 有一个大爷侃侃而谈,说这么大的工程可不好做,上头有好几个大老板呢,京市来的那个是一把手,早年在海城做船舶贸易起家的,特别厉害,但这个人八字不好,命太硬,克老婆,五十来岁,克死好几个了。 其余大爷闻言啧声,啧啧啧。 钟弥一口热汤喷在桌上,收都收不住,连忙抽纸来擦,最后在几个大爷纳闷眼神中,草草一揩嘴,跑出店门。 从公园回来后,钟弥去了戏馆帮忙,说是帮忙,谁会安排事情给她做她在一楼自己的专属位置上嗑瓜子,时不时剥一个喂给旁边笼子里馋食的小雀。 终于想起来似的,她把周霖那部综艺翻出来看,节目问答的倒计时设置得特别惊心动魄,钟弥看着都跟着紧张。 正数到倒数三秒,节目声音猛的切成手机铃声,屏幕上窜进一个属地京市的陌生号码。 她接听,那边传来的声音倒不陌生。 “听说你那天晚上也打人了” 钟弥听出来是蒋骓那个傻白甜女朋友。 怎么,因为都在同一个场子里打了人,还隔空打出革命感情来了还要来联络一番 钟弥声音听起来冷淡又拽“打了,有什么指教” 小鱼在那头说没什么,随即赏赐一样邀请人“出来玩。” “不去,也去不了。” “这么不给我面子” 钟弥笑起来,十分好奇“你们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是不是投胎的时候都被下过咒啊” 小鱼像是担心自己会莫名其妙挨骂一样,小小翼翼问“你,你什么意思” 钟弥自顾讲着“下咒的人说,这趟胎投了就是人生赢家,以后谁要是敢拒绝你们,你们就给我把款拿出来就说这么不给我面子” 这种人钟弥还真遇见过不少,她总结,“像这种张口闭口都是面子的人,往往都活得很不要脸。” “那还好,我今天才第一次说。” 居然还听出一丝没有同流合污的庆幸,钟弥隔着手机,差点笑出声来,要不她怎么说这条小鱼又傻又可爱呢。 她不仅真信了钟弥的胡说八道,还立马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似乎拐弯抹角不在小鱼业务范围内,才没说几句,她自己先烦起来,跟钟弥嚷着“算了算了,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因为打人的事现在被关在家里了,蒋骓还跟我爸妈说了好多我的坏话” 钟弥察觉出对面声音一软,有点要飙泪的前兆,立马截过话问“你那天打谁了” 小鱼怀恨在心,咬牙切齿“一个小碧池” “是你们那个圈子的吗就跟你差不多的那种有名有姓的某某千金” 小鱼更咬牙切齿了“是不过她可比我差远了” 是,比你强,也不至于挨你巴掌。 多少胡思乱想都是空中楼阁,现在钟弥算是切身体会,有个不懂事的女朋友会有多累。 真累啊。 让着哄着,还要包容无理取闹。 钟弥这会儿三观正,思想不偏不斜“你都打人了,难道还要蒋骓给你鼓掌叫好吗” 小鱼很委屈“为什么不能如果他真的很喜欢我为什么不能” 原来人在感情里无度索求,真的会以爱之名胁迫对方变成自己期待的样子,来证明爱成立。 越可怕的谬论,越能逻辑自洽。 钟弥忽然有感,还没来得及说话,小鱼已经将这一页揭过去。 “我不想提这个事了,反正他对我爱答不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问你一句,你能不能来找我啊” 钟弥纳闷“我找你,你就能出来” “你当然不行啊,我爸妈又不认识你,你不是在四哥身边吗你跟他一起来啊,顺便把我带出去,就说我们俩是好朋友。” 这份友情突如其来,钟弥得提醒她,第一次见面虞千金可就往她脑门上盖过捞女的章。 钟弥静静听着她在那头诚心道歉,说那时候不知道她是章载年的外孙女,又听她一通撒娇,软磨硬泡。 最后,钟弥享受够了傻白甜的服软,很礼貌地告知她“好吧,我不计较了,但是不好意思啊,我人不在京市,已经回老家过年喽。” 在小鱼骂人之前,钟弥先把电话挂了。 结束这通电话,钟弥有点想沈弗峥了。 这几天,两人没什么联系,他或许也忙,只问过钟弥有没有按时擦药,钟弥也没有找话题,说两句就挂电话了。 再没心思去看综艺里的淘汰结果,钟弥切出软件,点开照相机,对着紫竹笼拍了张照片,给沈弗峥发过去。 随后恹恹趴在桌上,看着茶厅里时不时进进出出的人,楼下那些说话声像风从她耳朵边刮过去一样,一句听不进,只觉得心烦。 手机“叮”一声,进了新消息。 她腰板直起来,立马查看,不用点开对话框,就能看到他回复的那条信息。 沈弗峥这只小雀看着有点无聊。 说雀又非雀,钟弥一瞬间被戳破心思,先是没忍住嘴角上扬,后又很快命令自己平静下来,打一行字过去否认。 钟弥才不是,吃饱了没事干而已。 这次,那头很快回复州市年底好玩吗 想起那次在沛山,沈弗峥来找他,他开口也是问这边好玩吗好像他总拿她当个只图新鲜开心的小孩子。 钟弥反问回去那京市年底好玩吗 沈弗峥回答我这两天不在京市,在南市出差。 虽然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还没完全定下来,但钟弥觉得,他如果去哪儿、做什么事都要跟她报备一声,也不切实际,那些她完全融入不进去,甚至听不懂的的事情,他如果总来跟自己轻飘飘地交代一句。 只会让钟弥更加不安。 会让她觉得,这个人一直在她的世界之外。 钟弥随口问着出差应该会有应酬吧 他反问回来担心我有应酬 钟弥笑一声,手指飞快点动才没有,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话没有违心,钟弥是真不担心他在外面应酬的事,如果一个男人连这点安心都不能给她的话,即使心动冲破脑袋,她也死都不会点头。 别看彭东新跟钟弥现在闹成这副难看的样子,刚认识钟弥那会儿,彭东新一副花花公子做派,打浪子回头的牌,很懂女孩子爱听什么,什么好听话都跟钟弥说过。 他说他是真喜欢钟弥,他觉得钟弥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他保证钟弥跟他之后,他再也不沾别的妞。 话说得比珍珠还真,深情款款的样子叫钟弥发笑。 朋友问她是不是不信大概是有点被深情戏码打动了,想劝一劝钟弥。 钟弥不愿多聊,当时只说,不是信不信的问题。 她并不想成为这种连下半身都管不住的男人的心头白月光,谁爱当谁当去吧。 所以压根没到信不信这一步,而是钟弥不要。 她想买的是橘子,对面摊子上苹果烂没烂,跟她无关,只想离得远远的,别果子早烂透了,滚下来,砸脏自己的脚。 所以无路可走,她宁愿打道回府,也不想和这样的人多纠缠。 她并不是那种传统到恋爱就一定要奔着结婚去的人,正相反,她的家庭教育一直教她的都是过程大于结果,感受胜于对错。 就像一只手电筒,或许有一天会这电这光都会枯竭,或许也曾照过别人,但我握在手里,这段夜路我来走,这光就要独属于我一个人。 这是钟弥能接受,也是最起码的真诚。 屏幕上的文字看不出情绪,钟弥不知道沈弗峥是不信还是故意在逗她,他发来四个字真不担心 她一换口吻,拿演技出来配合一时情趣好吧,我承认,我都担心死了,我每天晚上都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心里都想着你呢。 消息发过去,她回看一遍,才发觉这装醋卖痴的娇,有点过了头,自己看着都怪恶心的。 沈弗峥那我就放心了。 钟弥盯着手机,一时不懂这六个字的意思。 钟弥有点不高兴什么叫你就放心了你很希望看到我这样是不是 那边干干脆脆发来一个字是。 钟弥攥了攥拳,想吐槽他跟自己真的有代沟,一点都不会说话,字没打完,屏幕里跳进新消息。 沈弗峥你也这样想着我,会让我觉得这很公平。 前天晚上,沈弗峥刚到南市,晚上应酬出来,看了看时间,想着钟弥应该还没睡,给她打电话。 他就说了三句话。 “很想你。” “记得涂药。” “早点休息。” 钟弥在那头懒洋洋地哼声说“原来就是虚假关心一下啊好吧,我收到了,你也早点休息啊,沈老板。” 电话匆匆结束,沈老板那会儿在想什么呢记得涂药和早点休息或许都能归为虚假关心,但是很想她,实实在在是全部内容。 那晚去的会所很风雅,本来乐师进来弹琵琶只是一个小插曲,可沈弗峥感兴趣的意思在场人很明显能瞧出来,做东的那位便叫这位乐师留下,又问沈弗峥还喜欢听点什么。 沈弗峥在应酬场合从来不为难这些人。 这话对也不对。 很多时候,根本轮不到他为难,例如他没表态,只推说自己也不是很懂,那穿旗袍的乐师依然被扣下来,一曲接一曲,铮铮柔柔,弹到这场了无生趣的应酬结束为止。 他先按礼数把他一伯的车送走,随后自己坐上车,老林还没启动,台阶上碎步走来一道娉婷身影,裹着厚外套,敞开的领口依然能见里头的无袖旗袍。 贴身的薄丝,胸口随呼吸起伏。 赶来他车窗前气息不稳地问“沈,沈先生,除了琵琶,我还会别的,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给您单独表演” 那是风月处的弦外音。 他隔窗,微微敛目转看过去,年轻漂亮的一张脸,妆面揉着紧张和期待,他以前对年轻漂亮没什么概念的,这会儿却忽然笑了,饶有兴致的样子,倒真报出一样来。 “胡琴会吗” 窗外的人一瞬讷住,只张口不出声,应不下来。 沈弗峥没再说话,吩咐老林开车。 老林从后车镜里瞧见沈弗峥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气氛轻松,也搭着话说“这些小姑娘,年纪轻轻,学艺不精,心思倒是很多。” 沈弗峥唇边倏的生出笑意,半醉酒意淬得声线越发低沉悦耳“学艺不精她那手琵琶不知道胜钟弥多少倍,你是没见过学艺不精的人。” 老林恍然,原来是想起钟小姐了。 但“钟小姐学艺不精”这句话,他实在不敢应,只装着纳闷陪老板聊天“钟小姐怎么忽然就要回州市了年底您是有点忙,钟小姐不是挺清闲。” 沈弗峥轻叹一声,手指稍动,开一点窗,透冷风进来吹酒热。 叹着念着,心里想着。 “她啊,很有本事的。” 他以为她一手琵琶弹得烂,只有胡琴拉得还行,没想到,她最擅长的乐器是退堂鼓,说敲就敲。 还只能由着她。 八岁半的年龄差搁着,他敢使一点强,拗她半点意思,都显得像欺负小姑娘。 沈弗峥手指抵太阳穴,微微闭眼,不晓得酒劲和钟弥哪个更叫他头疼,他也想不明白,这才多久,怎么就由着她骑到头顶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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