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私房菜在京郊, 停车区种高大梧桐,落叶扫过,门口树下, 还是那辆挂京牌的黑色a6。 许是之前在州市撒过谎, 说他这车牌是自己生日, 钟弥再见到这串跟自己生日完全没关联的数字,莫名心虚。 用餐出来, 她站那儿正走神,沈弗峥在身后喊了她一声。 心脏像贴在打气筒口的瘪气球, 猛然间,鼓了一下,撑至数倍大。 “是送你回学校还是去哪里” 她镇定转过头说“回学校。” 从这儿到京舞的路程挺久, 在车上,他们不可避免地聊起天。 地缘永远是最好的话题切入点。 就像在州市,他们聊佛山游湖,换了地点, 话题也只是换汤不换药地改了改。 从钟弥大学这年在京市的生验,说到更早,沈弗峥在京读书时,京市哪处还不是现在这样。 你来我往的闲聊,一句接一句,无意交换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伴着吹入车厢的午后秋风,有种说不出的舒适宜人。 她怕把风把头发吹得乱糟糟,所以在车里戴上了帽子。 于是金灿灿的光顺车窗印进来,帽檐下的脸依旧如胶卷照一样,蒙一层清清凉凉的滤镜。 车子从京郊一路往市里开, 不急不缓,路过许许多多街巷,最后停在京舞稍显安静的西侧门。 钟弥推开车门,缝隙里,照进细窄一条暖光,微微晃人眼睛。 她没再继续往前用力,反而就以这个姿势扭过身子。 “我能问你两个问题吗” 没被压住的头发还是被吹得有些乱,扭头回望的角度,更是暴露问题。 沈弗峥稍倾身过去,没碰到她分毫,只是手指插进她颊边的头发里,替她轻轻往后梳理一下。 钟弥因他忽然的靠近僵住上身,像只落入蜜碗的小飞虫,被甜浆缠住手脚,动弹不得。 科普上说,头发和指甲一样,长出身体的部分没有神经分布,所以缺乏感知。 可这一刻,她却像亲眼目睹自己交叉的发丝,如何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被迎力分开。 他收回手,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跟她说话“不止两个也可以。” “就两个。”钟弥道。 他颔首,摆出聆听姿态“你说。” “你应该是在旁先生那里看到画就知道会跟我见面了,那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他回答“看你的画,自然是在想你。” 钟弥的手攥起来。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不出更多的解释,只是直直盯着他,好像那是个只能意会的问题。 沈弗峥说“其实我没看到画之前,就知道要跟你见面了,旁巍在电话里就告诉我你要来取画。” 钟弥没说话,学他曾经那样,等着后文 “我当时在想,你果然同我有缘。” 好像无论是提问方还是回答的那个,钟弥都是被动的,她想,这人说话总是点到为止,却供人浮想联翩。 钟弥刚移开目光,他又用声音把她的思绪牵回来,问“第二个问题呢” 好像等她放马过来。 “你是天蝎座吗” 他一下愣住。 钟弥倏然弯起嘴角,好像出其不意,凭代沟赢了一局。 “看来沈先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钟弥得胜一般款款下车,扶着车门,弯腰朝车内挥挥手,想了想说,“有缘再会。” 到宿舍楼下钟弥还在回味沈弗峥刚刚懵住的表情,脚步都不自觉轻快起来,不晓得他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对星座一窍不通。 何曼琪正在宿舍化妆,听到门响,侧过头打量摘帽子的人,好奇问“弥弥,你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啊” “有吗” 钟弥这才自查情绪,摸了一下脸,并无什么大幅度笑容。 “你眼睛亮亮的,看着心情很好。” “是吗”钟弥不冷不淡应一声,走到自己桌前放下包,坐在椅子上翻手机,该看的看,该回复的回复。 身后“吱”一声传来椅子拖移的动静,钟弥转过头,看着妆化到一半的何曼琪凑过来,她眼妆过浓,唇颊还没来得及上色,惨白一张脸,近距离看着有些狰狞。 钟弥问“怎么了” 何曼琪握着腮红刷子,杵在盒子里一圈圈打转,扭捏半晌,小声道“弥弥,我前几天遇见彭东新了。” 钟弥想起之前的事“你现在跟着徐凝” “唉,讨生活嘛,没徐凝我怎么可能见到彭东新那种人。” 虽然何曼琪露出一副为难样子,但钟弥晓得徐凝借着所谓朋友的模特公司,带着这帮小姑娘可不是承诺帮她们讨生活。 见钟弥没说话,她立马跟着解释“不是我找的彭东新,是徐凝介绍的,她说我是你的室友,我俩关系挺好,我没乱说什么,他就约我嘛,当时人挺多的,不太好拒绝。” “曼琪,彭东新不是什么好人。” 其实这是句废话,何曼琪不会不晓得。 她抖掉腮红刷上多余的粉,唰唰往自己两颊掸,冲手持小镜子里露出一个笑,说着“我知道啊,他是好是坏其实跟我关系不大,像他那种出生就在罗马含着金汤匙的少爷,这种人凭什么一心一意跟一个小姑娘谈恋爱呢,那些穷男丑男还会劈腿出轨呢,我都知道的。” 有些人出现,就像轮盘博彩里的小概率特等奖,指针一圈圈转,光是慢下速度在他身边多停留一秒,都会有种即将暴富的错觉,是吧为什么就不会是我呢万一就是我呢 再不济,不是我又怎样 年轻漂亮也压根算不上什么沉重筹码不是吗 一番人间清醒的话说完,她望向钟弥,本来担心钟弥因此生气。 毕竟彭东新之前看上过钟弥,现在又想跟自己不清不楚,可瞧着钟弥无动于衷的发呆样子,她居然也会有点失望。 心底里,她更希望看到钟弥冷嘲热讽,哪怕是说彭东新的坏话,也不要单单一句不是好人,她多少该有点在意吧 何曼琪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手机响一声,她只好拖着椅子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微信里躺一条最新消息,是一家前阵子因为下午茶走红网络的酒店定位。 何曼琪不自禁露出笑,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人家快化好妆了啦。 随即翻一张小猫撒娇的表情包发过去。 之后何曼琪刻意忽略钟弥的存在,挑出口红,完善最后妆面,喷香水,提着包小蝴蝶一样翩翩出门。 甚至没跟钟弥说再见。 她怕钟弥问她几点回来。 晚饭钟弥去学校的食堂解决,钟弥很喜欢的糖醋排骨在二楼,食堂离女宿稍远,她平时有点懒,特意跑过来吃一顿还怪不容易的。 大四生大多出去实习了,正值饭点,钟弥没遇到熟人,倒是有低年级的学弟问她要联系方式,被礼貌回拒。 打了饭,她找了清静角落,一边吃一边刷朋友圈。 两个小时前,何曼琪带地点发了某家酒店的下午茶九宫格自拍,文案是难道就我觉得这家下午茶味道很一般吗也就拍照好看吧。 钟弥给她点了个赞,继续往下刷。 回宿舍的路上,妈妈打来电话,问画的事怎么样了,问现在京市冷不冷,又问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其实已经处理好了,地址也给了,等着旁巍助理走完消档流程,寄画回来就好了。 可张口,钟弥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还有一点事没弄好。” 还有什么事呢 她自问,都给不出回答。 她想到何曼琪,连带想到彭东新。 这一想便想到过去。 这人的爷爷颇有江湖地位,人脉更是了得,是最早一批的文艺圈大佬,监制过不少出圈电影,叫好叫座,后来赶着房地产热的风口,搁置了荧幕里的风花雪月,一门心思从商,之后消息淡了,彭家的权势却没减半分。 钟弥就是参加舞剧院的特别献礼晚会,才认识了彭东新,他抛了橄榄枝,钟弥没接,两次叫他折了面子。 京市圈小神仙多,那位彭少爷哪吃过这种照鼻子上被人甩闭门羹的滋味,经身边朋党一番吹捧,越发觉得钟弥不识抬举,噎着一口恶气要赏几分颜色给钟弥瞧瞧。 叫这落魄门户里出来的便宜千金知道知道,皇城脚下,世道几多险恶,该低头便要乖乖低头。 钟弥既没有赔附笑脸的圆滑小意,也缺一份拔刀见红的铮铮傲骨。 她不想惹事叫家里操心。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六月底课一结,打道回府,开始在州市过逍遥日子。 彭东新没想到钟弥这样果断抽身,居然半点不留恋京市的富贵,之后还打过电话给钟弥,深夜醉酒,演偶像剧似的问“弥弥,你怎么这么犟,你跟着我,有什么不好啊” 当时钟弥已经回家,深夜被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也纳了闷。 “我跟着你有什么好图你兴趣来得快去得快还是图你身边姑娘多姐姐妹妹,个五个,时不时聚头,一团和气就唱七仙女,不和气了改演宫心计大清早亡了,你有病就去治病吧” 反正就差个毕业证没领,没打算待在京市,钟弥不怕话说得难听得罪他。 可现在,关于留不留在京市,她有点动摇。 想到那点比纸还不经戳的同宿情谊,何曼琪估计会跟这人说自己的现状。 钟弥还真有点后怕。 京市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万一在哪儿转个弯就碰上了,这人不会放过她。 这夜,何曼琪没回来。 晚上快十二点,钟弥熄了灯,躺在床上,脑子虽在胡思乱想,却有一个有名有姓的禁区,死活不去想某个人,从听了何曼琪那句“这种人凭什么一心一意跟一个小姑娘谈恋爱呢”就开始这样了。 有失眠的兆头,她在床铺来回翻身,有点担心何曼琪。 但这担心也就刚刚冒头,很快被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旁人没责任也没资格去干涉什么的想法熨平。 她意识到自己短时间内可能真睡不着了,拿来手机,黑暗里,眼睛不适应屏幕光,她蹙着眼,瞧见微信有新消息。 靳月发来的。 这圈子真小,这才多久,连靳月都知道何曼琪跟彭东新挂上勾了。 她怎么会认识彭东新啊 钟弥徐凝介绍的吧,何曼琪去了她朋友开的模特公司。 靳月徐凝又是怎么认识彭东新的啊她不是做什么礼仪中介吗 钟弥她有本事,现在混的圈子不一样了,能接触到彭东新也正常。 靳月徐凝她真的好会害人。 钟弥想,谁也不是傻子,是利是弊都是自己掂量出来的。 靳月估计她还拿徐凝当恩人呢。 钟弥打趣一句你这是经验之谈。 靳月血泪教训好吗,我现在想想她扣我钱我都还觉得好肉疼 钟弥已经自我规避,不去想某个人了,偏偏靳月话题一转对了,那家私房菜怎么样除了贵,应该还可以吧 也不是我付钱。 刚这么一想,那人坐在桌对面给她夹菜的样子就浮现脑海了。 钟弥还行,就是菜名起得像诗。 靳月他们家就是这种文化人风格。 靳月弥弥,国庆你还在京市吗 钟弥一划屏幕,去看日期,离国庆长假也没有几天了。 钟弥没答,问她有什么事吗 我在外地试镜,过两天就回去,我好久没逛街了,我经纪人说这次进组前给我放几天假,你知道的,我大学也没有什么朋友,进圈之后更不可能认识什么可以来往的人。 钟弥也不知道靳月背后那位是谁,没必要问,方便说的话,靳月会告诉她。 靳月说过他人很好,挺有幽默感,靳月不明白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他管自己叫天使投资人。 钟弥他还限制你交友啊 过了会儿,靳月发来一串字不是啊,他不管我的,我们见面也少,大多时候都是我经纪人在跟他助理对接,我经纪人比较严,我有时候想干什么事,她管我,我微信加个人都得跟她汇报,经常说我怎么样怎么样会给他添麻烦,我想想就算了,就听话吧。 我跟她说了你是我大学最好的朋友,也说了想跟你逛街的事,没问题的。 钟弥回复好啊,那等你回来。 似乎冥冥之中多了一个留在京市的理由,也不是不想走了,要等朋友回来一起逛街嘛。 天际隐隐泛白,钟弥才睡去。 早上八点的闹钟响了,她直接关掉继续睡,随后做了一个噩梦。 破天荒梦到彭东新。 梦里,她在街上遇见彭东新,这人嘴上咬着烟,还是印象里前呼后拥的纨绔模样,掐着她的下巴,熏人的烟味直往钟弥脸上喷,说,你不是很厉害,说不待在京市了吗不想看到我吗没走啊,舍不得我后悔了既然你自己送上门路,那我就不放过你了。 他把不顾钟弥反抗,把人死命往车后座塞。 钟弥在梦里使尽浑身力气,一脚死死蹬着车门不让合上 一阵不知道响了多久的电话铃声,将她从冷汗直冒的脱力状态里解救出来。 窗帘闭合的宿舍很昏暗,连空气都有沉寂一夜的味道,但中间合不上的帘缝里透出一道刺眼的强光。 钟弥眯开眼睛,脑海的画面逐帧淡退,她睡在宿舍床铺里,人木木的,摸来旁边还在响的手机。 没有备注,是一串属地京市的电话号码。 她躺着,接通电话,人还在缓冲状态,声音惺忪地对着手机里问“喂,哪位啊” 那边声音似乎带了点笑,那种温情又不缺秩序感的男声像被檀木熏透的软布,柔而暖地磨着耳朵“都中午十二点多了,还没睡醒吗” 钟弥猛然瞪大眼,神思一瞬清明。 像从标清切至蓝光状态,周遭一切纹丝不动,却顷刻间地覆天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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