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 旁巍也不是故意摆谱晾着钟弥。 实在是因为沈弗峥难约。 想约沈四公子上门赏画,他说没有这份闲情雅致,叫旁巍自己看。 本来想把关子卖到底, 被沈弗峥两句冷话一浇,旁巍只得先放出点苗头钓人过来。 这几年,他做古玩字画之类的收藏生意,不仅坐举牌方位置, 也很熟稔落锤前哄抬价格的招数。 “章载年的画也不看” 沈弗峥轻笑一声“你上哪儿弄的章载年的画” 并非看不起好友,而是章载年作品不多又一早封笔,加之沈老爷子独爱旧友这笔墨, 市面上章载年的字画作品, 能搜罗到的,早十年前差不多就已经送到沈家。 现在可以说是一字难求。 旁巍便在电话里坦白说“真迹我这儿的确没有,不过我这儿有幅仿的, 仿得很妙,尤其旁边那几行诗,乍看像章载年, 但笔锋老练不足,细瞧瞧倒像是你的手笔。” “我的手笔” 疑问便是兴趣,旁巍继续说“你从州市回来拿的那把扇子,跟我手上这幅字画上的字,特别像, 我本来还以为谁拿了你的作品去冒充章载年, 没想到,意外之喜,你猜谁给我打电话了” 沈弗峥“不卖关子是会死” “唉,你这人是真没幽默感。”旁巍点评一句才说, “章载年的外孙女给我打电话了。她说这是她画的,被人私盖了她外公的章。她想拿回去。” 已经封笔的人,还有新作品投去拍卖行存档交易,的确影响不小。 钟弥应该很着急。 沈弗峥置身事外“那就还给她。” 旁巍这会子装起摇摆不定“这不好吧,这幅画本来就是买来送你当三十岁生日礼物的,画还走了,到时候你生日,我就得空手去,这多不好啊。” “谢你挂心我的生日。” 沈弗峥不接话茬,钢筋铁骨,仿佛没有七情六欲。 旁巍也懂适可而止,叹气说“行了吧,你就来我这儿一趟又怎么了,我让我助理通知那位钟小姐,你得过来看啊,免得回头说我欺负她。” 沈弗峥没应,声音微微一扬“你还打算欺负她” 旁巍低低“唔”一声,思索道“也不算欺负,听我助理说那位钟小姐很想拿回这幅画,都来京市等了好些天,一直想跟我面谈,我这不是在等着你有空吗要是你今天也没空过来看你的礼物,那就叫她再等一等。” 看你的礼物 沈弗峥掀掀唇角,托词暧昧,真不知道这所谓礼物指画还是人。 “你幼稚得不像一个离了婚的男人。” 旁巍既平静又有道理地说“所以说婚姻是坟墓,我离开坟墓,返一返春不是很正常” 沈弗峥只得临时推掉一场会面,叫司机改道,不往俱乐部开,下高架,去了旁巍的住处璟山。 他先到半小时,随后钟弥被旁巍助理安排的车子接来。 这才有了在会客厅这场重逢。 钟弥的神情很奇怪,一双乌黑眼睛定在他身上,从警铃大作的紧绷状态里一点点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人瞧着有点失语,联系她刚刚说不要画时的决然,沈弗峥觉得很蹊跷。 他望向旁巍。 后者意会错他的意思,立马知情识趣拂衣起身说“你们聊,我上楼。” 不多时,楼梯上的脚步声消失,会客厅彻底安静,只有茶案上还未凉透的茶,薄丝一样散着余热。 钟弥还是愣的,但不紧绷了,像单生的一株柳,局促站在沙发后。 沈弗峥迈步走近她。 “不认识了” 钟弥眼一眨,轻抿住嫩红的唇,随即说“认识,沈弗峥。” 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名字,沈弗峥朝她看过去,没说话。 “我记错了么” 她小幅度努了一下嘴,是在放松状态下无意识的小动作,沈弗峥之前在州市的宴会上曾见过。 心底忽然冒出个形容,或许不恰当,但在沈弗峥眼里,她的确像枯死的小树及时浇水,活过来一般散发先前那种无畏的灵气。 “没记错。” 沈弗峥视线带过她,从裙子不动声色移到她耳边的碎发上。 年轻漂亮其实是最没有识别度的特质。 满院子的花都会开,正值花季,大好时节,自然都开得轰轰烈烈,单拿一支出来也没什么区别。 他以前没花过心思,以至于回京后有一度想起眼前这个小姑娘,似有一只白羽小雀以他的神经为笼,在脑子里上蹿下跳。 他没骗钟弥。 他真没养过雀,那一刻很想养也是真的。 “想拿回这幅画” “你就是旁先生说的那位朋友吗” 同时出声,却都没回答对方的问题,显而易见的问题也无需回答。 钟弥又问“我的画,现在已经属于你了,是吗” “对”他声音很轻,打开鎏金纹的长盒子,看一眼,啪一下合上,那一声很重,“属于我。” 重到如何形容,像在心上落锤。 “旁先生应该跟你说了这幅画的事,它不是我外公的。” 言外之意,是这幅画并没有什么价值。 沈弗峥坦然回“我个人对收藏你外公的字画也并没有执念。” 钟弥想到刚刚旁巍说的八个字,一见钟情,爱不释手。 太荒谬。 只要你站在沈弗峥面前,你就会觉得太荒谬,任何痴缠意味的东西,落在他身上都有相悖之感。 为他身上的秩序所不容。 钟弥说不出话了。 她连他刚刚的回答里,是喜欢这幅画还是不喜欢都分辨不清,但她胜在年轻,也胜在知道自己年轻,所以可以仗着年轻说话无所顾忌一些“那你能把这幅画还给我吗” “上次去州市,我应该没有做过什么慈善吧” 钟弥一愣,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的确,这人不是什么慈善家,是会笑着跟她说只有小齿轮才会拼命转的资本家。 他没有空转的道理。 钟弥拿不准“我还有什么能还你人情的机会吗” “你很会提问。” 钟弥咕哝“跟你学的。” 被扣上老师高帽的某人心情好,旁巍刚刚丢下的茶案,他接手继续冲入热水,有些茶越喝越淡,而熟普洱到第三开才算好滋味,越往后风味越佳。 刚刚旁巍倒的茶,钟弥没喝,已经凉透,沈弗峥泼掉重倒,让钟弥尝。 手指碰到他递来的杯子,钟弥低声说“我不是来这里喝茶的。” “你也不是来这里见我的。” 杯壁烫了一下她的手指。 那茶入口苦涩,叫她皱眉。 钟弥喝不惯熟普洱,外公说喝这种茶要有耐心,初时苦涩,渐有清香,年代深久的老茶能泡十几来开。 她是缺耐心的人,从未品过清香。 沈弗峥将剩余的茶水浇在茶宠身上,不疾不徐,转去提沸水再度冲泡。 钟弥垂眼看着想,或许,她今天有机会品到不曾触及的滋味。 “开学了” “嗯。” 他略一思考今天星期几“今天没课” 钟弥回“大四结课了。” “你外公说你不打算留在京市实习。” 外公为什么会对一个初次来拜访的人说她实习的事难不成沈弗峥之前提了要在京市照拂她钟弥不得而知。 “这里不适合我。” 滚热茶气冲腾开,他在朦胧水雾后侧过脸来看钟弥的样子忽而不真切“又没留下过,怎么知道不适合你想要什么,哪里不适合你了,不妨先说说看” 钟弥咬住唇,隐隐生出茶水回甘之意,她喉咙吞咽一下,说“我这次来京市只是为了拿回画,我并没有,留下来的打算” 杯中又换了新一泡的茶,是耶非耶的苦涩像一个盲盒,她拿起杯子那一瞬,居然开始对未知充满期待。 沈弗峥等她低眉饮茶,又见她眉心微微蹙了蹙,转而一副收手姿态,用白毛巾慢条斯理擦着手指说“那我更不能轻易把画还给你了。” 茶还是苦后回甘。 钟弥放下茶杯,语速很慢“不轻易,是指难到什么程度” 擦手毛巾被放到一旁。 “至少” 钟弥盯着他。 “得请我吃顿饭。”沈弗峥拿起旁边放画的长盒,递给钟弥,“我朋友准备下个月送我的三十岁生日礼物,他说如果还给你,我生日那天他就空手来。” 先前陪他参加过一场泛泛而谈的宴会,那时候她不知道之后和这人还会有交集,也不曾留心听过什么。 沈弗峥是什么人做什么生意钟弥至今不知。 可她幼稚地想,他应该很会赚钱。 这样不露声色使人愉悦又将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聊天方式,没有泼天横财相配,会叫人可惜。 钟弥接过盒子,向他道谢。 各执一端那瞬,他忽然轻轻问她“会请我吃饭吗” 男女之间,绕弯子的话,再暧昧也是你来我往的攻守。 而单刀直入,向来易守难攻。 钟弥微愣着点点头“会会的。我能加你一个联系方式吗等订好餐厅,沟通一下时间。” 是她自己先联想到盛澎问她要联系方式那次,自己婉拒盛澎的话,钟弥不信佛,这会儿却怕极了有现世因果报这种事。 “偶遇才凭缘分,没有请人吃饭凭缘分等客上门的,京市那么多餐厅,我怎么可能等得来,你别为难我” 他笑着将手机递过来,好似配合她这句别为难我,真就好脾气到极点。 用惯花里胡哨的各类手机壳,裸机的触感会变得奇异,仿佛赤身,毫无遮饰。 因屏幕未亮,她下意识要递还给他。 沈弗峥却提前知道似的“没有密码。” 她犹疑着,手指一划。 真打开了。 手机在现代生活里私密到什么程度不言而喻,她和沈弗峥这种似浅非深的关系里,她从知道他的名字,直接跳到打开他的手机逾矩也是暧昧的一种。 是他给她机会体验。 输好十一位号码,钟弥往自己的手机拨了一个号,挂断,然后把手机还给沈弗峥,她保持倾身动作,是与沈弗峥今日最近的距离。 其实她并不关心是否有泄露的风险,只是此刻似乎需要一些正常的聊天声音“没有密码,不怕手机被人看吗” “没有人看,也没有什么怕被人看。” 她险些脱口要说那你的身边人应该很大方得体,未出口便意识到,这话不仅涉及失了边界感,还透着不可察觉的酸味,于是清理思绪,便没出声。 手上的画,钟弥不能带走。 “还需要旁先生帮忙寄回去消档,拍卖行那边应该需要核验身份。” 这事自然不需要旁巍亲自处理,杨助理打了一通电话,从钟弥手上接走画说“钟小姐您留一个地址给我,处理完消档的事,我给您寄过去。” 留下地址后,钟弥婉拒了旁巍客套的留饭邀请,又再度感谢。 杨助理一路将她送到门口,相比来时更添几分殷勤周到,替她拉开车门,嘱咐司机开车稳些。 钟弥清楚,这是沈弗峥的本事。 他一出现,周遭便按他的秩序运行,前有态度转变的徐家夫妇,后有这位钟弥错以为无情绪的杨助理,在他的秩序里,她总能受到一些特殊对待。 原因显而易见,是她不肯深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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