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山大营的中军帐立在山下阴凉处, 一侧山,一侧水, 汲水十分方便, 因此中军帐也能每日清洗擦拭,半点没有蜀军大营的尘土飞扬。 纵使如此,苦夏难熬, 与诸葛亮对峙的苦夏就更难熬了一些,因此张郃每日清晨起床时,对镜束发, 总觉得自己愈加憔悴了。 不过今天的张将军心情似乎好了不少, 用朝食前竟还吩咐军士, 将捕上来的鱼切了脍再端上来。 军中参军问起时,他倒是答得十分爽快。 “我前几日为何郁郁不乐” 参军心内揣度了一番, 前几日里任凭魏延佯攻汜水关,张将军就是不出兵马,颇被蜀军笑了一番, 任换了谁恐怕也乐不起来。 但这话又不能说出口, 参军是个乖巧的,话题先绕了一绕,“怕是将军仁义,见得流民失所,因而不乐” 张郃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 “我当真仁义” “将军虽为武将, 亦通儒学, 自然” 这位魏军主帅摆了摆手,“间使有信自陇中传来,今岁陇西起热风, 大旱千里,此天不绝我大魏” “大魏之圣德,显之于明君也”参军那两只眼睛立时睁大了,而后起身长揖到地,一套场面话讲完之后,方才抬眼小心地看向张郃,“只是诸葛亮究竟何时方能撤兵,仍未可知啊。” 张郃略有些得意的笑了。 “就在月余之间。”他说。 “将军这话怎讲” 军士端了朝食进来,当真有一盘精心切制成薄片的鱼脍,旁边又附了一碟虾酱。 “诸葛亮令收拢流民,疏理漕运时,我已知其不得长久。” “为何不得长久” “战时论仁,乃宋襄公之仁也。” 流民自东而来,多半是为了逃避重税与劳役。至汜水关附近时,守军总会不辞辛劳地抓捕他们再遣送回去。 但当流民绕过汜水关,进了京畿地之后,张郃却不会再对他们做些什么。 无论是抓他们送回嵩岳以东,还是羁押在洛,亦或者就地处决,这几种选择,张郃一个也看不上。 他乐于见到流民向黄河而去,投奔蜀军。 那些流民太过瘦弱,不能承担劳役之责,对大魏来说,已是负担。 蜀军是要吃饭的,流民也要吃饭。 天气炎热,那些流民疲惫不堪,饥困交加,吃得少了会死,吃得差了也会死,死了又会爆发瘟疫。 劳心劳力,收效甚微。 除此之外,间使所报之的还有一桩诸葛亮虽留下十几万降蜀的魏军在陇中开垦荒地,但荒地第一年便想要收成并非易事。 况且他又免去了荒地十年粮税,那么,蜀军吃什么 张郃夹起一片切得透明的鱼脍,蘸了蘸虾酱,送入口中,只觉入口时鱼肉清甜,虾酱醇厚,妙不可言。 “若如此,末将心下亦安” “何事”张郃听得参军话里有未尽之意,忽然醒悟,“汜水关处” 参军乖巧,低头默认。 魏军主帅端起一杯浊酒,一饮而尽,长出了一口气。 “我亦悬心此事,郝昭虽擅守城,毕竟出身低微,怎能与曹爽抗衡” 帐篷里静了一静。 “若与诸葛亮久峙,汜水关危矣。” 只是他们这班外姓武将都十分明了自己的地位,任谁也不会去魏王面前说起曹氏宗亲的坏话尤其曹爽还有同魏王自小一起长大的交情。 谁能比拟 曹爽到了汜水关,不改骄奢之气,郝昭只是忍作不见罢了。 毕竟曹子丹这位长子不擅排兵布阵之事,因此军中琐事依旧由郝昭行事。 但时日一久,谁也不知将会如何。 只盼诸葛亮早日退兵,千万莫令汜水关出事才好。 “既如此,末将修书一封,”参军说道,“安抚郝将军如何” 张郃想了想,想不出此事有什么不妥,便点了点头,“你去处理即可。” 毕竟诸葛亮若是退兵,对大魏上下无人不是一桩好事。 曹爽不这么想,他身边的心腹也不这么想。 但曹爽是个颇不容易被说服,且总是信自己多过信别人的人,因此心腹还得准备好一套说辞才行。 令美婢退下,又关闭门窗后,这位偏将才徐趋至曹爽身边。 “此事紧急,将军当速决断。” “我看张郃不过是以此说辞安抚郝昭诸葛亮举倾国之兵来袭,如何肯轻易退兵” 曹爽仍有些犹豫,看得偏将内心骂了一句。 此辈何能谋大事 “将军仔细想想,任城侯已举事,陈群之死亦瞒不过魏王到时将军何去何从” 诸夏侯曹推举东阿侯曹植为新魏王,此等大逆之事,将来魏王如何处置还不甚重要,重要的是邺城此时原本是乱不得的 州郡粮草周转调度,原本全靠这般文官在邺亲力亲为,而今行这般大逆之事,不管诸葛亮退兵是真是假,各州郡的粮草调运不过来却定然无假了 况且若是再往深了想一想,现下大魏有两位魏王,一位在洛阳,虽有兵权,亦亲临战阵,生死未卜;一位在邺城,为诸夏侯曹宗室所拥。 都是魏武的子孙,各地州郡当效忠哪一位 天下间这样大的变动,诸葛亮便是退兵了,难道还不会再打过来一次吗 到时又如何呢 “我当如何” “将军当设酒宴,请郝昭赴宴,席间设伏,缚之而夺兵权”偏将见曹爽的眼神逐渐变了,连忙又加上一句,“将军,早晚降蜀,若是早降,此大功一件,诸葛亮焉能不赏若是晚降,凭郝昭三番五次拒魏延于关下,诸葛亮岂能不记恨” 曹爽摆了摆手。 他听得有些心动,但这还不足够。 光是早降,还不足够为他挣一个富贵前程,他还得想一点别的什么花样。 邺城每日会送来的公文,昨日断了。 今天是第二日。 蜀军三番五次挑衅之后,似乎也没什么动静。 夏日炎炎,不见风动,只闻蝉鸣。 连一旁打扇的宫女都半阖了眼睛,鸦羽一般的睫毛一闪一闪 。 曹叡只看了她几眼,便也觉得有些困倦。 洛阳宫中挖有冰井,此时殿内置了冰炉,他又刚刚沐浴过,正该趁着公文不至,不须费心之事,稍歇一会儿。 曹叡便也这么做了,他靠在凭几上,一手支颐,另一只手翻了翻案上几卷兵书,便丢在一旁。 不知为何,他一闭上眼睛,便觉得心绪不宁起来。 战争该是什么样子 他听说过许多祖父的故事,官渡之战,远征乌桓,于潼关处破马超,与刘备争汉中。 在那些遥远的传说里,战争是曹家争夺天下的手段,绝大多数的战争,都以他祖父的胜利告终。 哪怕极少数的失败,也从来无损这个国家的强大。 曹叡想了一想,他似乎很少将自己当做“魏王”来看待。 许昌的宫中仍然住着一位汉帝,但蜀国不承认他,吴国不看重他,连魏人自己也不认为他是真正的皇帝。 真正的皇帝应当有上阵杀敌,守疆扩土的勇气。 曹叡又想了一想,他是有这样的勇气的。 但他没想到战争会是这样寂静而漫长的东西。 有试探,也有奇袭,但都对彼此的主力无法产生什么影响。 十余万魏军与数量相当的蜀军就这样在微山弘农一线僵持着,从初春到盛夏。 四个月的战争并不算长,但曹叡仍然觉得他的耐心在逐渐被消磨。 他甚至明白了为什么赵孝成王会换下“以勇气闻于诸侯”的廉颇,而代以纸上谈兵的赵括。 他的国家,他的子民,都在沸釜之中煎熬。 他亦如此。 曹叡动了一动,宫女立刻醒了。 “大王可要换一盏新茶” 她嗓音柔媚,眼波婉转,脸上还带了一抹红云。 魏王摇了摇头。 “此何时耶” “酉时三刻,大王” 他只想登上德阳殿最高层去望一望远,以抒胸中郁气。 他的父亲十分喜爱洛阳,因此宫阁楼台修缮得十分精心。 立于高台之上时,可见洛阳千家万户,人间烟火。 此时一轮金乌西下,将整座王城笼罩在一片金红色的恢弘气象之中。 曹叡看得出神时,忽然察觉到身后似是有人。 他已命内侍不必跟上来,而且他也并未听见登梯的脚步声。 年轻英武的魏王一只手抚上了剑柄。 而后缓缓转身。 高台的阴影之中,似是站着一位老人。 数月未见,虽然似乎憔悴了许多,但他仍然一眼便认了出来。 老人头戴进贤冠,身着玄色官服,腰佩长剑,脚踩方履。 这是僭越,德阳殿是魏王的居所,怎能剑履上殿 但曹叡并不因此感到愤怒。 他只是略有些狐疑的盯着阴影中的人影,洛阳与邺城之间数百里之遥,他如何便来了 但魏王开口之时,问的问题却不是这个。 “这两日的公文奏表,为何不至洛阳” 落日的余晖照在了陈群的脸上。 老人听了魏王略有责难的话语,并未解释,也未反驳。 他根本没有出声,而只是沉默地,躬身行了一礼。 陈群是颍川经学世家出身,举手投足间皆有风度。 他也无数次向殿上的大魏之主行过这样的礼。 只有这一次,曹叡突然察觉到了不祥的意味。 “究竟发生何事” “大王可是魇到了” 曹叡突然惊醒,“此何时耶” 不须宫女回答,他望了望殿外渐渐暗淡的天空,突然起身。 他觉得今日也不会有公文能送至洛阳。 明日大概也不会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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