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这东西, 从古至今都常见得很,但总有些时候,它会变成什么有市无价的奇珍。 新安和微山的魏军需要粮食, 宛城和合肥的魏军需要粮食,洛阳城的魏王也需要粮食。 战线步步后退, 司隶之地也不得不坚壁清野。 而坚壁清野就意味着,洛阳以西的广袤田野尽皆荒废, 再不能收一粒稻谷。 田地虽荒废, 却仍有十几万的魏军驻扎于其上。 时值春夏,本当下田耕种,这些魏军却不得不日夜操练,腾不出时间来屯田分休。 诸葛亮会在春时出征,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若围困洛阳,而令粮草无法得继,大魏岂不自乱 为了不令这种情况发生, 曹叡亲征离开邺城之后, 陈群一天也没有休息过。 他几乎每日都在无数屯田档案间度过。 北方的幽州冀州, 东方的青州兖州,都是为战火波及较少的州郡, 也因此这些地方要承担格外繁重的粮税。 尽管中原腹地原野宽平,耕屯有赖,但十中取八已是极限。若再加一成, 向农人征收九成粮税, 恐怕黄巾之事便要重现了。 灯花闪了一闪, 灯油满得将要溢出。 即使是最上等的,加了香料的膏烛,烧得过久之后, 屋子里的香气也难免浓烈得令人有些窒息。 因而待婢女取了一根新蜡烛要换至烛台上时,已经半宿不曾讲过话的大司空难得开口了。 “将门窗都打开,透透气。” “可是大人这几日” 婢女小心看了一眼主君的神色,连忙将后半句咽下,悄悄四周门窗打开。 夜风卷了一股冰冷潮湿的气息进来,陈群精神为之一振。 案几上摆满了一郡又一郡这几年的粮税征收详表,看得他老眼昏花,但总算是勾出了十几个可堪重用的郡县。 一要土沃水丰,一要运输便利,最好在黄河两岸,三要离洛阳不能太远。 有十几个郡能征收十中取九的粮税,便能将洛阳以西因战事而荒废掉的农田粮税补回来。 陈群看了一会儿勾出的郡县名字,摸了摸胡须,又伸手去翻阅这些郡县驻扎兵力多寡,主将为谁。 粮税收得狠了,那般农民中总有奸猾暴虐之徒将要惹是生非,须得提前吩咐下去,令郡县兵马多提防些才是。 至于十成的粮食将被收走九成,只留一成的百姓要如何度日,陈群并非漠不关心。 几十年前战乱纷扰时,十室九空的惨状他也见过。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但这些年来悉心治理,中原也如今慢慢恢复了生机。 能挺过这一场战争,饿死多少百姓固然令人痛心,毕竟总有恢复的机会; 挺不过的话,饿死多少百姓,那也都是伪蜀的百姓,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只不过这场战争究竟能打多久,他亦不能确定。 若是闹得太大,收割得太狠,令百姓复又人相食,接下来几年的粮税和劳役不免又是个麻烦。 治大国若烹小鲜,他总得斟酌着来。 头晕眼花的老人处置过粮税事宜后,搁了笔,抬头看了看门外的院落。 天色未亮,只借了一点烛火余晖,映在那一树繁花上。 缃叶未开蕾,红花已发光。 他的目光在那将将长出的新叶上停留片刻,而后眼神也变得怅然起来。 除却粮税之外,还要继续征发民夫做劳役。 待退了国贼,他们的日子自然也就好过了。 为今之计,只能继续苦一苦百姓。 当然,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政权内生活的人,哪怕不是在最底层,而只是从上层向下跌落了几层,也会觉得日子十分辛苦。 比如邺北城冰井台下,一处看守森严的院落里,夏侯徽便在努力从取回的粟米里,一点点挑出糠皮。 作为夏侯尚与德阳乡主曹氏之女,夏侯徽自幼便生活在锦衣玉食之中,何曾做过一点儿活计但洗衣烧饭,淘米生火这些事,她竟也学得极快。 自从司马懿带了两个儿子降蜀之后,司马家的人便被看押在这小小院落里,逐了仆役婢女,只能由女眷自己做事。 当然,就算有婢女在,司马懿的夫人张氏也未必会放心吃婢女煮出的饭。 已至初夏,井水却还寒凉。 淘了几遍之后,平素只会调香鼓瑟的一双手便冻得通红,隐隐发痛。 未时还未过半,总要快近申时才能煮饭,她便是休息一会儿也没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正待起身时,一个小女孩儿跑了过来。 “今日又要吃这些么”小姑娘看了一眼陶罐中已洗净的粟米,眼圈便红了,“我要吃髓饼” 纵有面粉,哪里来的猪羊骨髓,又哪来的蜂蜜给她做髓饼吃呢 何况连精细的面粉都没有。 但夏侯徽只是柔声安慰她,“阿姒父兄很快便回来,回来便有髓饼吃。” 司马懿的小女儿并未被嫂嫂的这番劝慰哄住,而是抓住了她的衣袖,摇了一摇,“那嫂嫂说,他们何时才能回来” 夏侯徽垂了眼帘,声音轻柔无比,“嫂子今日淘米的时间是不是比昨日长” 司马姒歪了歪头,想了一下,才不确定的点点头。 “昨日是不是比前日又长” 小姑娘想了一会儿,声音大了一点,“这和父亲阿兄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有关系的。”她笑了一笑,虽不施脂粉,仍有芙蓉之色,映在身后的婆母眼里,那笑容便显得十分刺眼了。 “做美梦罢若蜀军当真兵临城下,你我怕连鸩酒亦不可得” 婆母面前,夏侯徽不做置辩,只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便又继续煮饭。只剩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天真无邪,跑回母亲身边拽着裙角问母亲鸩酒是什么东西。 鸩酒么她并不担心。 她担心的是这邺城究竟是诸夏侯曹还是陈家的天下。 想起守门卫士那日看向她鬓发的贪婪神色,夏侯徽忽然擦了擦手,将鬓间那一支镶了珠玉的金钗摘下来。 玉质明净,珠光温润,金饰精巧。 这是她最喜爱的嫁妆之一,因而带了点复杂的心思再去碰触它时,心下便不由得生了一点痛。 她是从未经历过变卖嫁妆的痛苦的,但去岁至今,其余她未曾尝过的苦痛,现下也尝遍了。 战争总是漫长而痛苦的,她能不能想点什么办法,加速它的脚步 你倒是有这样的办法。 但丞相不会让你用的。 当你在洛阳城里转了数圈之后,你终于有些失望的离开了。 十几年前的邺城有多富饶你特别地有印象,吃腻了蜜汁烤肉,酒坊客舍还能给你端出变着法儿做的各种河鲜,河鲜也不入眼的话,还有各种放到21世纪啃一口就得跟警察叔叔喝茶的珍禽,蒸的烤的熏的煎的,吃过之后还有各色甜点,啊 此时的洛阳根本没有封城,外人还是可以自由出入,但自从去年你长星坠潼关那一下之后,洛阳城里的民众便跑了不少。 市井一片萧条,且又物价飞涨。 但仍然秒杀了蜀军大营的那个伙食水平,因此你还是努力的吃了三大碗饭。 当你回到蜀军大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饭时。 当然,你不会错过丞相吃饭的,因为他还是没吃饭。 这次他不是和姜维嘀嘀咕咕了,他在和杨仪嘀嘀咕咕。 杨仪看到你进帐时,整个人还突然僵了一下。 不过丞相没注意到,他只是抬头看了你一眼,便继续跟杨仪对着图纸嘀咕了。 你思考了一会儿,决定不去打扰他们俩,反正现下刚过酉时,你在后帐里趴一会儿也没什么。 顺带消化你胃里那些杂七杂八的烤肉、煎鱼、大雁汤。 你正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感觉鼻尖有点痒。 你睁开眼,丞相坐在榻边,好整以暇的将羽扇收了回去。 “先生淘气” “不若阿迟甚矣。”他摇了摇羽扇,“你这一整天又去了哪里” 你眨眨眼,“洛阳。” 丞相的表情僵了。 你赶紧补上一句,“不知怎么的,最近胃口有些奇怪总想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盯着你看了一会儿,才幽幽地叹了气。 “阿迟去买了些什么吃食呢” “嗯”你想了想,“青梅,杏子这一类,还有不少小吃” 你爬起来,“先生想吃一点吗还是想吃鱼汤呢” “阿迟还带了鱼汤回来” “那倒不是。”你说,“但是我这里有鲜鱼,可以做给先生吃呢。” 他摇了摇头,“阿迟四处就食,实在辛苦,好容易回来,还是歇一会儿吧。” 你感觉被他嘲讽了,“就食”这词不是这么用的 不过提到这里,你忽然想了起来,“先生知道吗洛阳现下一斛粟米卖到三千钱” 他一点都不意外的点了点头,“虽不曾派过哨探,但亦不惊讶。” “那是不是证明曹魏的粮食出了问题呢”你说,“这个价格,百姓们肯定是买不起粮食的” 丞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出了一会儿神。 “先生” 他并不曾望向你,声音也十分温和,但你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点痛惜。 “兖州水丰,计除众费,屯田之所仍可岁完数百万斛,经运漕之道,以为洛阳军资,十万之众一年之食当可无忧。而今一斛粟米而值千钱,乃战之故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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