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对是蒋琬一生中都难忘的画面。 那名年轻的魏国将军刺出短刃的一瞬, 姜维的长剑已如惊涛怒浪般挥下。 姜伯约生得俊秀,身材又高挑,跟壮硕的邓艾站在一起时, 相府的文官们背后总笑话他说话斯文, 办事细心, 眉目又生得这么俊秀,像个姑娘一般。 用尽全力的一剑砍下, 孙潜半条胳膊便落了地。 一捧血随之喷涌而出。 那目眦尽裂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个姑娘。 孙潜退后两步, 两名相府的虎贲卫士冲上来按住了他,其余世家子惊惧欲逃时,堂下其余卫士也已拎起长戟, 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但蒋琬无暇关注这些,他只看见那柄闪着淡青光泽的短刃刺进了丞相的胸腔。 脑子里一瞬间好像有什么断掉了。 但比起冷静去思考,他的动作更快一些,他抢上一步, 抱住了丞相,想要将他慢慢放在地上。 须立刻去唤医官,一刻也耽误不得 “医” “公琰。” 丞相打断了他。 那张因为疼痛而变得惨白的脸上仍保持着镇定的神情,但望向蒋琬的是严肃而几近凛冽的目光。 “封锁此间,不可放一人离开,断绝后宅消息。” 殷红的鲜血一小股一小股地涌了出来,透过那件灰蓝色的直裾,染在了墨色云纹蔽膝上。 “是。” 虽然不明白封锁消息,不令透露到后宅的缘故,但蒋琬简明扼要地答了一声。 力量似乎正在迅速从丞相身上流逝,这位担负起整个国家重任的人, 额头上冒出了大滴的汗珠,说话声音也在变低。 蒋琬不得不凑近一些,将耳朵凑在丞相唇齿旁去听他讲了些什么。 相府有极好的金疮药,不须外敷,内服即可,且有奇效。 据说也是蜀中秘方,前不久还救了马孟起一命。 相府里也有人私下嘀咕,说那东西与张鲁有关,不是药汤,而是符水。 蒋琬觉得这话有点荒谬,如果张天师果真有神通,他就不会将汉中拱手让给曹操。 他自己也不会死。 但那东西的确有用它在哪里 丞相在营中时,那些药汤存在中军帐中,找是十分好找的。 但在家中时,丞相用不上它,便都交给了夫人。 作为这伉俪二人共同的下属和朋友,蒋琬亦可随意出入相府后宅,只不过他从未如此轻狂行事。 因此当他脚步匆匆,穿过一道长廊,走进后宅主室时,正聚在一起的相府家眷吓了一跳。 旁边两位起身行礼的,圆脸的少年妇人是丞相儿妇蒯氏,鹅蛋脸高挑身材的婢女是亭主的管家怜娘,坐在那里稳如泰山的是亭主,外带一个躺在那里,见他走来也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诸葛瞻,几人正在那里烤些什么东西。 蒋琬只扫了一眼,无心细看,见到亭主,便躬身行了一礼,“亭主。” “公琰”亭主抬头看了看他,“你怎么来了” “宴饮间有人失仪,嬉闹时受了伤,丞相吩咐下官来向亭主讨两剂止血生肌的药汤。” 蒯氏轻轻地惊呼一声。 “这才刚到酉时,你们就喝成这样”亭主有些怀疑,“还闹到需要来讨药汤的程度” “愚者总是有的。” 亭主站起了身,狐疑地上下打量他,“怕不是一般的愚者吧。” 蒋琬满脑子都是丞相那惨白的脸色,以及胸口的血迹,他默默地将两只手拢在胸前,束进袖子里,好方便他可以掐住自己的手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您没听过吕氏春秋那个笑话么” “什么” 齐之好勇者,一人居东郭,其一人居西郭,卒然相遇于途,曰“盍相饮乎”饮数行,曰“姑求肉乎”一人曰“子,肉也;我,肉也。尚胡求肉为”于是具染已,因抽刀割己肉而啖,至死而止。勇若此,不若无勇。 蒋琬镇定自若地讲完了一个笑话,看着目瞪口呆的亭主,温和地说,“有世家子听闻丞相亦是齐地之人,为了斗勇才犯了这样的傻事。” 亭主眨了眨眼,“真就自己捅了自己一刀” “母亲,”诸葛瞻突然出了声,“您就别笑话那些人了,蒋大人还等着呢。” “就是感觉有点儿浪费。” 亭主正欲转身去取药,蒋琬又出了声。 “我同您一起去吧。” 她看了他一眼,想了一想。 “肉要焦了,亭主。” 炭盆上的烤肉,滋滋啦啦正散发着焦香气,蒋琬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被放在了炭火上,也这么滋滋啦啦的散发着焦糊气息。 “那你去吧,内室左手第三个格子,记着绛红色瓶子的是止血药,莫拿错了。” 蒋琬疾行过去的脚步停了一停,“若喝错了的话会如何” “公琰问的什么怪问题,不如何,就只是浪费我的药汤。”亭主重新坐回炭盆旁,“那都是给丞相留着急用的,莫拿去做人情。” 这些小陶瓶共分四种颜色,其中土黄色的最多,蒋琬见得也最多,丞相每在营中为批复公文,处理军中杂务一宿不睡时,会喝这种药汤;其次是墨绿色的瓶子,蒋琬也见过,这种药汤似是治疗疫病,他虽未喝过,但杨仪在军中染了时疫时,丞相送他一瓶。 那瓶子还被杨仪特地收藏了一段时间,后来酒席上拿出来显摆,被魏文长“一不小心”砸碎了。 绛红色瓶子不多,只有七八瓶,蒋琬见到了,如获至宝,一股脑的揣进了怀里。 正欲离开时,忽然见到还有几只靛青色的小陶瓶。 他心思如电,脚步未停,一伸手便将那几个瓶子也划了过来,一并揣进怀里。 待他路过主室时,亭主正忙着将一大块烤肉塞进嘴里。 那块肉还冒着热气,看起来有些烫嘴,因此见他经过,她以袖掩口,嘴巴里一面料理那块烤肉,一面含含糊糊的还想对他说些什么。 他应当停下脚步,等亭主将那块肉咽下去,口齿清楚明白时,同他讲完话,他再离开的。 至少丞相告诉他,一定不要在亭主面前有半分惊慌失措的样子。 但蒋琬自觉神守举止实在做不到与往日一般了。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耽误了多少时间,只觉眼前都是一片殷红。 丞相总被人尊为当世圣贤,但他并不是真正超脱物外的仙人,他的血也有流光的时候。 蒋琬感觉自己似乎忍不住要颤抖起来,因此他不得不用全身的力量控制住自己,加快脚步,离了后宅。 当他回到厅内时,姜维和张裔的脸色也那般惨白。 “公琰” 鲜血还未止住,但流得缓了好些因为丞相已经几近躺在血泊之中了,大概是真的快流光了。 蒋琬以为刚刚见到的丞相脸色便已经是惨白的极限。 但现在他才知道,毫无血色的脸色是什么样的。 他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双目微微阖上,也不见多少气息。 “我取来了药,你扶住丞相。” 姜维应了一声,将丞相抱在怀里,面庞微微地仰起来。 蒋琬掏出了一瓶止血药,拧开盖子,小心掰开丞相的下巴,灌了进去。 “公琰,小心呛到” 是了,他亦出身世家,不曾照顾过什么人,更不用提榻前侍疾。 蒋琬想到这里,心中又有些惊慌,不知道那些药汤是否 那些药汤进了丞相的喉咙里,便被无意识地吞咽下去。 蒋琬心中一块石头半落了地。 短刃仍在丞相胸前,张裔小心翼翼地将刀拔出来的一瞬间,蒋琬又打开了第二瓶药汤,给丞相灌了下去。 “这是何神药”张君嗣吃惊地睁大眼睛,“怎的伤口便立刻止了血难道当真是张鲁的符水” 蒋琬也不知道,但他也有点好奇。 这东西必然是极金贵的,否则亭主不会那般在意。 不过,这世上没什么东西金贵过丞相。 哪怕是仙山的灵芝仙草,也当用了 蒋琬一瓶接一瓶,毫不心疼地将药汤灌了下去。 五六瓶过后,丞相面色缓和了许多,但却仍未醒来。 “丞相” “丞相” 看看另外两个人又掐人中,又是小声呼唤,蒋琬想了一想,将怀里那靛青色的陶瓶也掏了出来,拧开之后闻了一闻。 他怀疑自己鼻子出了问题。 这东西怎么一股木炭味儿 “公琰手中的,这又是什么” “也是药汤。” “也是止血用” “不”蒋琬看了看它,“但喝了应当也无事。” 木炭总是喝不坏人的吧 既然都是亭主会为丞相带上的,总归不是什么坏东西。 蒋琬将手里这瓶气味有点奇怪的药汤也灌了下去。 一瓶灌下去之后,蒋琬还有点不放心,又掏出一瓶,再灌了下 这瓶把丞相呛到了。 因为丞相突然出了声,“住手。” 蒋琬不由得猜测,那瓶药难喝极了。 但大概也金贵极了。 丞相起身之后,形容真是难得的狼狈。 气度高华,有神仙之概的诸葛丞相此时发冠歪了不说,衣衫凌乱也没什么,但他这下半身的直裾和蔽膝都被鲜血浸湿了,这画面真是狼狈得超出了这几位心腹的想象。 但他们还是激动得忍不住要哭了。 尤其是姜维和张裔,一个人自责为什么没跟紧了丞相,挡下孙潜;另一个自责为什么一路上没看出孙潜的异常。 “伯约君嗣不必自责,此事还须”丞相摇了摇头,看向已经被拉到堂外,堵了嘴巴,捆起来的刺客,以及那几个倒霉的世家子,“先将这几位郎君留在府中,派人小心安置。” “是。” “着医官为孙潜止血疗伤,再派人去他的住所”丞相的话音忽然停了,那疲惫得掩盖不住的眼睛里亮起了不正常的神采。 丞相这个状态不对劲。 顺着目光看过去,蒋琬觉得更不对劲了。 大概是察觉到药汤被拿走许多,所以追杀过来的亭主,正站在屏风旁盯着丞相看。 “公琰,”她指了指丞相的胸口,“你说的齐人勇士是诸葛丞相么” 蒋琬觉得亭主比他还会讲笑话。 当然,他并不觉得这个笑话好笑,亭主也不觉得。 她的眼睛冷得像结了冰的湖水,而在冰层之下,隐隐藏着令他感到心惊的光芒。 她向前走了一步,似乎想越过丞相的身形,去看院落里的刺客。 她的右手抬了起来,这姿势有些奇怪。 不像是想去碰触谁,或者寻找什么。 那个手势倒像是想凭空拿出什么东西。 “此间之事,公琰,你来处理。”丞相上前了一步,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尽管丞相待相府的下属十分宽和,但他仍然是一位行峻法、有威严的丞相,不会宽和到令人忘记自己身份的程度。 在军营之中,纵使他常与夫人见面,举止也素来守礼。 那几次意外,基本都是亭主的缘故,实在不能怨在丞相身上。 但这一次,蒋琬觉得什么地方太不对劲了。 丞相当着这群下属的面,就握住了夫人的手,低声说道,“看我这一身阿迟,扶我回去,我须得沐浴更衣才好。” 亭主眼中的那层冰冷而诡异的光芒逐渐淡了下去,她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丞相身上,有点迟疑的点了点头,然后由他执了手,一同回了屏风后面。 这可太不对劲了,谁要是跟他说丞相当着下属的面跟夫人这么柔情蜜语,他肯定当成是个笑话。 蒋琬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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