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押孙潜的居所只是城北宣平门附近的一处小宅子, 有两个老仆负责照顾这位魏将的生活,另有四名蜀兵在宅院内外巡逻看守,亦不算十分严密。 一方面是因为孙潜不算蜀国十分看重的魏将, 投降固然好,但跑了也算不得大事。 另一方面则因为孙潜亦出身大族, 其父乃是魏国的尚书令, 中都侯孙资,孙潜这种贵公子自重身份,学不来孟尝君, 也没多少求生本领能从长安一路跑回河东大营去。 尽管日子并不难捱,但孙潜还是比之前瘦了一大圈,他原本生得十分俊秀, 现在憔悴得快要看不出本来面目。据说蒋琬费祎都曾来劝说过他, 但其志甚坚, 不为利禄所动。 实际上, 孙潜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 父亲膝下有五个儿子, 然而他最疼爱的莫过于嫡长子孙宏, 余者虽与他亦有父子之名, 却无多少父子缘分。 但作为婢生子的孙潜,心中从未怨恨过父亲。 他的母亲原本只是家中众多姬妾之一,酒席间令宾客尽兴的玩物,因他的意外出生而得以享受锦衣玉食。 孙潜自幼便清楚自己的身份,不与兄弟们相争, 弱冠之年便从了军, 平定辽东后又跟随司马懿长途奔袭,镇守河东一线,至今算来也已五六年。 这些年里鲜少归家, 心中唯有父母高堂,不知现下如何 心中忧思甚重,饭也吃得极少。 但他仍然不想就这么去死。 斜阳西下,这位青年武官正坐在室内,顺着窗子向外望时,有人敲了敲门。 是送饭的仆役。 孙潜皱了皱眉,“不必送。” “将军还是用些的好。” 此人如此无礼,令他厌恶地转过了头,正准备训斥一顿时,忽然发现进门的仆役有些面生。 这人将饭食送进来后,并未离开,而是转头将门关上,进屋便掏出了一封信,递给孙潜。 父亲从未给他写过信。 他从军在外,记挂家中,写信回家时,父亲也从未回过一字,只有兄长代回寥寥数笔。 后来他也明白了,再写信时,只送与服侍母亲的老仆,家中那么多仆役,总有人识字,能回一封信,告诉他父母是否安康。 但手中这一封的确是父亲亲笔所写,而且情真意切。 他慢慢地看,看完之后仍不舍得放手,又重新看了一遍,再看一遍。 待得他终于将头抬起来时,屋内点起了灯。 饭菜早已冷了,他不在乎,仆役也不在乎。 “我要如何实现父亲大人的愿望” 逯三略有些意外。 他以为这位小郎君也许会失态,说不定还会嚎啕,他甚至做好准备,若孙潜呼和求救,他必得拔出短刃来控制住他。 毕竟少年人总有许多记挂之事,如谁家好女,又如功名利禄,尤其是这样的世家郎君,无论降蜀还是归魏,人生又是何等光明。未必能如他一般,一心赴死。 而且还是父亲写了亲笔信来,劝他去赴死。 “将军心意已定”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孙潜说道,“我该如何” “公学取士”在关中世家之间引发了十分不友善的议论,这也并不稀奇。 在崛起的季汉朝廷里,他们并非最重要的力量,但仍不可小觑,因而诸葛丞相为了安抚他们,也想出了一些缓和的办法。 比如说做一篇策论文章,送至相府,若言之有物,文采斐然,亦可被破格征辟。 即使关中也开始普及公学,但以学识论,比之世家当中最精锐的那一部分仍差得远了。 因此这种征辟手段简单粗暴的分化了关中世家那些家中有佳儿,堪为栋梁者,一心要借着这股东风青云直上,重新挤进权力中心; 而家中只有膏粱纨袴,连策论文章也写不出来的人,诸葛丞相对他们也并不在意。 总有旧的世家会逐渐没落,也总会有新的豪族或快或慢的崛起。 孙潜现下需做的,便是“在仆役的哄骗下”用心写一篇策论文章,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仆役偷了文章,悄悄投至相府。 只要能在相府内见到诸葛亮,接下来便容易得手了。 “我虽攻读过经学文章,但文采恐怕”孙潜犹豫了一会儿,“未必能得诸葛亮的垂青。” “这也无妨。”仆役说道,“有高明之士襄助您。” 孙潜吃惊地看到,这名仆役又从怀里取出了一折纸。 这篇策论该如何考量,看什么经籍,引什么典故,从何处落笔,又该如何收尾,林林总总,写得无比细致。 甚至连用词当朴实无华这种小事都提醒了他,孙潜一边看,一边不由自主地出神。 哪怕是自己的父亲,也从未如此教导过自己。 “这是何人所作” 仆役并不答话,只是磕了一个头。 相府出的题并不算难,大致只是请世家子弟讲一讲炎汉三兴的政治正确性与天命的象征性。 这种完全不接地气的题目和诸葛亮的风格很不相似。 但细想一下,又觉得倒也合情合理。 自建安十六年至今,关中二十年间皆属魏地。 世家子弟学问有高低,但几乎都还认字,因此比起学问高低,这些从不轻易将自己绑在战车上的名门是否对大汉仍有忠心,才是征辟的重点。 寒门子弟考才学,世家子弟考忠心。 相府的策论题大致便是如此,从中也能看出朝廷的态度。 司马懿也听说了策论这事,还觉得挺有意思,命跟随自己来此的两个儿子也试一试。 虽既为清名也为邺城家眷性命之故,他不肯出任蜀汉官职,但他不仅与关中世家交好,与李严关系也还不错。 甚至诸葛亮也对他颇为看重。 当然,这种看重是否能直接转化为他的影响力和新的仕途,这一点还须商酌。 然而在温衡登门拜访之后,司马懿改变了主意。 “昭儿在何处” “弟弟不擅作这样的文章,”司马师将自己所作的文章递了上去,“他还在苦苦思量吧。” “那便不要作了。” 司马懿一边看儿子所作文章,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了这么一句。 司马师吃了一惊,“父亲” 不待父亲说话,他又急忙加了一句,“阿昭往日一心军务,于经学事上功夫不足,此非他过,父亲” 司马懿抬起头,打量起司马师。 比起面目俊秀,更似其母的司马昭,这个二十出头的长子眉目间更似他年轻时。 性格也像些,坚毅果决,但还不够。 “我还没说原因,你为何作了猜测呢” 司马师面上闪过一丝困窘。 “你可以猜测我心中在想什么,但不要说出口。”司马懿说,“不要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更不要让我知道,你更容易相信什么。” 这位长子收敛起所有表情,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否则,你在我这里就再也听不到实话了。”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司马师如此道,“但父亲为何不想要阿昭的文章了” 司马懿将这一纸文章又折了起来,看了一眼火盆。 儿子会意,立刻将那火盆搬了过来,还十分贴心地置于父亲脚边。 而后他便看到,父亲将那纸文章慢慢地送进火盆里,炭火点燃了那折纸,明亮的火舌很快蹿了起来。 父子俩默默望着火盆,但父亲不开口,儿子便也不开口。 如果有必要的话,司马懿是会解释给他听的,司马师十分清楚这一点,也全心全意的信任父亲。 火舌将最后一丝文章也舔舐干净,热气翻滚着几片纸灰,升腾而上。 “我听说关中处处在办公学。” “是。” “你们可曾见过” 司马师想了一想,“路过杜陵时曾见过。” “如何” “公学所用书籍大多是品相不佳的残次品,纸笔亦粗劣不堪。”司马师想了想,“那些教导乡下稚童的老师,学识也十分有限。” 司马懿并未说话,他十分有耐心的看着长子,知道他还有话未说完。 “但,此为大势,些许瑕疵亦不足道。”司马师说,“少则十年,多则几十年,朝堂上必将出现一批寒门子。” “你与阿昭不要再做什么策论文章。”司马懿说,“去田间公学,为那些稚童讲书,教他们识字。” 司马师并不是不能吃苦的人,自从未及弱冠便跟随父亲四处征战,无论粗劣冰冷的干粮,还是潮湿发霉的军帐,他都经过见过。 但他同时也是世家公子,当真放下身段,与庶民的孩子同处一室,甚至收他们当弟子,这样的耻辱,仍然是他从来未曾想过的。 哪怕战死在渭南,也比坐在散发着牛粪味儿的陋室中,给一群肮脏的贫家子讲课要来得更符合他的想象,也更符合他的身份。 司马懿望着这个心爱的儿子,摸了摸胡须,忽然笑了。 “你不愿吗” 司马师又一次躬身行礼。 “孩儿并无怨言,父亲。” “这几日长安未必太平,凡事小心谨慎。”这位曾任魏国大都督的中年人站起身,看了看天空中的红云。 如同鲜血凝固后的颜色。 令他想起了渭北、潼关、以及炎汉旌旗。 他曾经历一场惨败,但从未失去信心和野心。 现在,他又看到了蜀汉朝廷可能走上的两条路。 虽然他不介意在某一条上轻飘飘地推一把比如说,假装什么都不知情地与那位温家人聊起了这次策论该如何写的各种细节但他也要确保他的两个儿子可以在另一条路上走得更长远。 那条路走起来不怎么舒服,但远未至绝境,而且他十分相信,以司马家儿郎的心性之坚韧,纵便是走那条路,亦终能走到朝堂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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