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策就是一刀切,单单留下我,明眼人一看就有问题。”李永涛走到资维强跟前努力地冲着他笑了笑,勉强,僵硬,“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关照。其实,我从来没有把你当领导看,一直当朋友,我崇拜你过硬的技术。” 这是他们在机修班的最后一次对话。等明天封存机加车间的同时,这个房子的门上也将被贴上封条。 “我离婚了,我还要把萌萌养大,她上学要钱,治口吃要钱,生活要钱……没有工资的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我妈打老远从老家赶来帮我带孩子,我每天只能给她15块钱的菜钱。我不爱钱,但没有钱万万不行;我爱广泰,但我先得让自己和女儿活命啊……”李永涛不禁鼻子一酸,眼睛里蒙了一层模糊的泪水:“何秀英说得对,我的确是个窝囊废!我遇到的所有问题都是经济问题,我不想让她的话一语成谶,也不想再让自己烂在厂里,穷死在厂里。我要求回家待岗,我要好好想一想,还有啥办法能挣钱养家糊口。” 两行浊泪从李永涛的国字脸上流了下来,说完这些,他的嘴唇还在微微颤抖。他的心情太沉重太难过了,突然,他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哭得那样狼狈。 哭声在这个李永涛再也熟悉不过的,曾经为人生而打拼而奋斗的修机班里盘旋着、回荡着。资维强的眼睛湿润了,他走到李永涛跟前,将一只温暖的、有力的大手摁在他结实的肩膀上。 怀着满心欢喜给女儿送衣服却险酿祸端,这事让何秀英越发后怕,甚至脊梁骨都渗出了冷汗。乌云笼罩在心头,她失魂落魄地朝家走去,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听到女儿回来了,何秀英妈妈趿着拖鞋从卧室出来,干瘦的弱不禁风的身子像湖面的水草,微微摇晃着:“英子回来了?你晚上想吃点什么,妈给咱做饭去。” 妈妈的话打碎了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出现着的女儿的片段,何秀英被拉回了现实,一下子变得清醒。 “妈,我吃过了,你自己吃吧。”她勉强地对妈妈做了一个微笑,说完就走进卧室将房门关上。 欧阳拓的脸说变就变。 李思萌把她从奶奶那里偷来的85块钱塞给他后,他狭长的脸迅速由阴转晴,那双小眼睛又滴溜滴溜转了起来。这双眼睛是不是滴溜滴溜地转,便是他愿不愿意跟她说话的睛雨表,只要他能得到好处,眼睛就变得活泛,否则就表示不愿意搭理她。李思萌看着他的眼珠跟爸爸设计的轴承里的滚珠一样欢快地转了起来,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也就消散了。他一高兴,就又叽叽喳喳陪她说话,他是一只能说会道的鹦鹉,而且还是会唱歌的百灵、云雀、画眉。 回家待岗是李永涛未曾料到的事,他本想一条道走到底,平坦顺畅也罢,崎岖困阻也罢。他懂得工程力学,尽管牛顿改变了伽利略对惯性运动的表述,但他们却都定义惯性是一种“力”。沿着机械制造这条道走下去,这就是他自己的“力”,可现在这条道断了,前面成了万丈深渊,他的“力”将在哪里发挥作用呢? 李永涛母亲对城市生活的融入要比其他进城的老人快得多,每天吃完早饭,她把李思萌一送到学校就换上大红色表演服,拿着表演扇,高高兴兴去小树林唱歌跳舞了,每天早晚两次,一次不落。她还加入了一个叫“红灯红”的广场舞舞队,有时在家里都忍不住要轻声唱着曲子练舞步。城市的生活远比农村丰富得多,热闹得多。她始终觉得自己之所以有今天的生活,全凭她养育了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能跟着儿子住在省会城市,这在他们村,独她一人。 “难怪人家都往城里跻,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城里好,下雨不沾泥,四季没灰尘,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就连风也比农村的柔和,脸上的皮都没皴过。”她哈哈笑着给李永涛说,“涛涛,晚上想吃啥?妈这就给你做去。” “妈,我不饿。”李永涛有点不耐烦,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啪的一声锁上房门。 “哎……你……”妈妈嗫喘着。 日出日落,夜去昼来。脚下的地球依旧默默旋转,每一天的时光当然如约而至。半个多月很快过去了。 一缕阳光洒进房间,李永涛独自待在家里无所是事。年轻人都去上班了,小区里全是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有的腿脚已不灵便,拄着拐杖在院子散步;有的站在花坛前伸展着硬梆梆的胳膊和腿脚,动作机械得像木偶。最热闹的要数健身器材旁边,那里的几个老人都很健谈。他们从年轻时在秦岭大干加苦干聊到广泰的辉煌五年;从人心齐泰山移的脱险搬迁聊到市场经济的兴起;从企业的衰落下滑聊到退休养老和健康养生……退休职工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给破败不堪的家属院平添了几分生机。 “不谝了,我得去给老伴翻身子了,上次翻完到现在,她已经四五个小时没动弹了。唉!得啥病都不能得半身不随……”一个名叫黄天明的老头说着抬头看了看天空,刺眼的阳光直射而来,他本能地把耷拉下来的眼皮眯成一道缝,“天越来越热了,不及时翻身会得褥疮。” “黄工是个模范丈夫,年轻时当工程师时做事就认真,是紫华出了名的劳模。老了,照顾老伴也是不厌其烦,算是家里的劳模。”一个瘦老头说。 瘦老头谢了顶,一圈银发稀疏地拱卫着秃顶,杵在地上的拐杖连同他长满老年斑的枯枝一样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他的声带松弛了,像被拉拽得失去弹性和韧性的皮筋,话语里少了些许高低起伏和抑扬顿挫,语速很慢,也不怎么连贯紧凑,就像断了电的传送带,一点一点,把心里想到的话断断续续输送了出来:“黄工老两口是从秦岭里走出来的老夫老妻了,你老来能这么对老伴,是积德行善哩。” “没办法啊!老伴瘫了好几年了,儿女都在外地,我不管,谁管嘛?唉!可怜她得了这病……活不了多久了,”黄天明说着说着就难过了起来,“在她走之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再照顾她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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