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艳丽跟她同年出生,是个苦命的人。她原本嫁给了李家爻村的一个村民,李家爻离广泰老厂区不远,是块风水宝地。村子被拆迁后,这里很快就盖起了气派的商业综合体和商品楼,村民被异地安置到了三环边上,每家每户都分了好几套房。 胡艳丽技校毕业后分配到了广泰装配车间,才工作两年多,就嫁到了李家爻村。厂里人没少说风凉话,说职工嫁农民是让人笑掉大牙的事,闻所未闻,以前村民想进厂当临时工干杂活,厂里都不要,铁饭碗嫁给无业游民不光离奇而且荒诞,甚至有人指着胡艳丽的父亲说:“你女儿是在打广泰人的脸哩,广泰的姑娘向来是凤凰,可你女儿非要把自己当土鸡,往狗窝里头钻,这不是往广泰脸上抽巴掌是干啥?把广泰人的脸打得噼噼啪啪。” 胡艳丽跟何秀英一样是独生女,父母爱她胜过爱自己。风言风雨多了,就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邪乎,你添点油,他加点醋,你煽点风,他点点火,“职工嫁村民”的故事就成了爆炸性新闻,越来越扑朔迷离,越来越龌龊不堪。谎言重复一万遍就成了真理,就连胡艳丽的父亲都信以为真,见事情已经到了纸包不住火的地步,那天晚上,父亲眨巴着湿湿的眼睛说:“丽丽,既然你怀了人家的孩子,就嫁到李家爻村吧。不管怎样,孩子是无辜的。你踏出广泰的门就别再回来了,全当没我这个爸,我也全当没你这个闺女。只要你能把日子过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什么?爸,你说什么呀?居然连你也信那些鬼话?”胡艳丽气得跳了起来,“我跟李傥之间是爱情,纯粹的爱情……龌龊!造谣的人龌龊至极!” 父亲几乎是低着头对着茶几在说话:“丽丽,我信不信,这事都已经成了真的了……你们年轻人做事就没点分寸,厂里人把这事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你们是干柴遇烈火,说你看上了人家的钱,主动投怀送抱。” “造谣!这全是厂里那些吃饱饭没事干的人编造出来的,他们是在诽谤!对,诽谤!”胡艳丽脸色发白,嘴唇抽动。 “啥诽谤不诽谤?人人都这么说,就算你长一百张嘴、一千张嘴、一万张嘴,你能说过人家?你又跟谁去说?”父亲空洞干枯的眼窝里流下了泪水,他抬头看着女儿,“我跟你妈商量过了,听爸的,赶紧嫁到李家爻。人是你选的,路是你走的,将来过得好了咱就谢天谢地,过不好了谁也帮不了你,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吃。广泰快完了,不比当年了,咱厂现在可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啊!” 胡艳丽摇着父亲的干瘦的胳膊哭着说:“爸,你要相信我,我可是你女儿啊!” 母亲一直坐在卧室里默默地流着眼泪。父亲像吃下了大把大把的花椒,嘴唇一阵青、一阵紫,抖得厉害,鼻子一阵阵发酸,浑浊的眼泪不时会吧嗒掉下来。 胡艳丽和农民瞎勾当,未婚先孕的“爆炸性新闻”终究在厂里扩散开了,胡艳丽的父亲像渐渐被压弯的老树枯木,实在承受不了工友的风言风语,他抹了一把眼泪说:“无风不起浪,人言可畏,有时候说话也能杀人。你赶紧走,你不在广泰活人,我跟你妈还要在广泰活人,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这张老脸哩。” “爸,你真信了那些鬼话?”胡艳丽哭着问。 “我……”父亲伸出胳膊本想摆摆手,但又缩了回去,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就这样,胡艳丽辞了广泰的工作,嫁到了李家爻。为了用事实证明自己的清白,她结婚后五年之内都没生孩子,她要让谣言制造者知道他们都是一派胡言。可是,她的自证清白并没有引起广泰人的注意,“职工嫁农民”是厂里那些闲来无事的人强加给她的魔咒,她一嫁到李家爻村,那些风言风语就变成了新闻的尸首,成了昨日黄花,很快就被人们抛在脑后。哪里还有人关注她?关注她的肚子究竟是什么时候隆起的? 胡艳丽最幸福的事就是嫁给了自己喜欢的男人李傥。自从在广泰轴承厂附近的农贸市场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心头就泛起波澜。后来每见他一次,心潮就会一波一波地涌动。李傥干练帅气,开了家音像店,他常常穿着蓝色牛仔裤和印着图案的T恤衫,新潮、时尚。他给顾客介绍光碟时,那种对音乐的陶醉和对明星的崇拜会从眼角漾出,从潇洒地甩动齐耳长发的瞬间流露出来。他皮肤白细,身材颀长,腰直背挺,颇有玉树临风的风度,活脱脱像刚走出大学校园的毕业生,很难让人把他跟农民联系起来。当然,最传神的不是眼角的温情,也不是甩头发的瞬间,而是他的笑——灿烂、真诚、腼腆、温暖。他的笑让她心花怒放,他的笑也能一笑泯恩仇。 那时的胡艳丽是一朵热烈绽放的鲜花,跟她的名字一样又鲜艳又美丽。从广泰的流言蜚语中嫁到李家爻,她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幸福,和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她觉得这是一个浪漫而美丽的传奇,是上天的恩典。五年来,她跟李傥如胶似漆,形影不离,一起听音乐,一起打理音像店,一起去旅游。李傥说在他们的有生之年,每年都要带她去一个省旅游,国内转完了就去国外转,一起去芬兰看极光,去威尼斯划小艇,去夏威夷晒日光浴……等把国外转完时,估计人类就能去月球旅游了,哪怕散尽所有家产,他也要抢一张宇宙飞船的票,带着她漫步太空,陪她看嫦娥、抱玉兔……胡艳丽的生活像是打翻了蜜罐,甜蜜、幸福。不是一个蜜罐,也不是两个、三个、四个和五个,而是不计其数的蜜罐都向着他们流淌着甜蜜。 可不幸的是,她没能跟李傥长相厮守。在孩子出生前两个月的一天,睡了一夜的李傥猛一起床,身子重重地跌落在床上,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动弹。挺着大肚子的胡艳丽觉得好笑,便转身不无撒娇地说:“孩儿他爹,你是在跟宝宝捉迷藏吗?”胡艳丽娇嗔地说了几句,便起床婆娑着隆起的肚皮去看丈夫,“孩儿他爹,别闹了,快起来,等宝宝生出来了,有你们玩的时候。” 灾难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把胡艳丽短暂的幸福摧毁了。李傥死了——脑溢血突发。命运就是这样,有时万分之一只是个概率,可当它落到某个具体的人身上时,这个万分之一就是百分之百,万分之万,不是概率而是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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