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扶的脾气太好,任姜泠不干人事,对方也不生气,那张清冷谪仙般的脸,始终平静如常,没有一丝扭曲的裂缝出现。
闹到最后,闹得姜泠自己先不好意思了。
她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儿,仿佛对方是包容她的长辈,在她的理解里,她17,他19,他们同龄,谁也别想充老大。
作业太多。
姜泠逃学了。
竹露院她出不去,但她可以爬树。
层层叠叠的枝叶和果实将她身形完美遮挡,她盘腿坐在青瓦上,吃着小厨房做的糕点,喝着茶,初秋的风吹拂在她脸上,十分惬意。
阳光下的宸王府金碧辉煌,遥远处隐约可见人头攒动,但坐的位置却很久也没人出现。
天选的放风位置。
阳光太暖,晒得姜泠昏昏欲睡,繁茂的枝叶支撑着她的身体,像厚厚的床垫,让她靠上去便挪不开了。
困意袭来,她闭着眼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捏着糕点的手落在琉璃瓦上,手指缓缓松开,糕点顺着琉璃瓦滚落,无声落在泥土上。
不一会儿,一只小手从泥土中捡起被咬掉一半的糕点。
少年拾起点心轻嗅,退后几步抬头往围墙上看去,几片白衫垂落迎风而舞,一只纤白若玉的手落在琉璃瓦上,葱白指尖沾了些许糕点末。
“主子。”
“主子。”
“主子,你在哪啊?”
“……”
一道道呼唤声将姜泠吵醒。
她茫然的从繁茂枝叶间坐起,发间插着几根枝叶,睁着一双惺忪狐眸看着空气发呆,大脑完全没法儿思考。
我是谁我在哪?
“主子,主子可能在树上。”豆蔻怯怯的声音若隐若现,随后是槿娘的声音,“胡闹,说了让你看好主子,还不快爬上去看一看。”
背后的枝叶轻轻颤动,姜泠后知后觉的惊醒,连忙趴在瓦片上往下看,“豆……嗯?”
墙下不是她的豆蔻,而是一个瘦弱小少年,少年一身灰衣,小脸黝黑五官却很精致,约莫十来岁的模样。
此刻正捧着一块白色糕点吃,因被她发现而略显惊慌的抬着脸看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在少年快速往嘴里塞糕点的动作下结束尴尬。
“你好啊。”姜泠冲他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啊。”
少年酷着一张小脸没说话,脸上沾着糕点末的黝黑模样十分可爱。姜泠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阳光刺在琉璃瓦上,晃得她闭上眼。
再睁开时她突然意识到趴的不是自家墙,而是……王府围墙。
“主子,主子。”豆蔻的声音气喘吁吁越来越近,姜泠连忙缩回脑袋,视线落在青瓦上的那盘糕点上,脑中自动浮现了少年狼吞虎咽的样子。
她又端着糕点从琉璃瓦上探出头,瓦后繁茂枝叶和果实将她一张本就偏艳的脸衬得比琉璃还要璀璨。
少年仰着脸没说话。
“你还要吃吗?”姜泠举着手里的盘子示意,她心中大约猜到是滚下去的糕点被少年捡到,没有拆穿对方,她举起盘子让对方接,“用衣服兜住哦,我要扔了。”
墙下黝黑少年慢吞吞的掀起衣袍,姜泠连着盘子往下一扔,见盘子完完全全被兜住后,她挥挥手,“走了,拜拜。”
姜泠连忙钻进枝叶中,然后豆蔻一张小脸从枝叶中钻出来,迎面贴上,她没喊,豆蔻先叫了起来,“啊啊啊——”
“啊啊。”姜泠象征性的跟她喊了两声,捂住小丫头嘴巴,“快别喊了,谁找我?”
“主子。”槿娘的声音从树下传来,“悬知公子已到书房,让我们寻你过去。”
姜泠眉头一蹙,“不去。”
“跟他说找不到我。”
槿娘的声音从树下传上来:“主子,若是被老爷发现你逃学,定又要惩罚你了。”
“罚我就罚我呗。”姜泠哼了声,“我还正愁见不到他呢!”
自从这劳什子的悬知公子来了后,姜泠是越发见不上姜老板了。她爸挨了几次气后仿佛在躲着她,有几次被她抓到在书房外偷看,追出去人就没了,气得她牙痒痒。
“主子,您还是回去吧。”豆蔻眼眶红红,要不是树上无法下跪,姜泠觉得她下一秒就能跪下磕头。
迫于豆蔻和槿娘的一哭二闹,姜泠最后不情不愿的拉着一张脸回书房。
“公子,公子,你的衣服。”豆蔻的声音追上来,姜泠只听到‘公子’二字,便连忙捂住耳朵,脚步迈得飞快,“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书房里茶香浓郁,白衣墨发的百里扶跪坐于案桌前烹茶洗盏,夷然自若。微风拂来,青丝扬起落在他冷玉面庞上,窗外荷池映在身后,美如画卷。
姜泠心底嘀咕“装”。
她姿势随意的在百里扶面前坐下,见对方眼也没抬的继续煮茶,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如玉,握在玉盏上漂亮得很。
姜泠看了会儿对方煮茶,忍不住问:“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不问我去哪了?”
她面前的帅哥终于抬起了头,近在咫尺的漆黑长眸映着姜泠的脸,说出来的话仍然让她一拳打在棉花上。
“你若想说,自然会告诉我。你若不想说,我问了也无用。”百里扶眸光落在少年发间插的枝叶上,心下了然,拂袖抬手准备摘去。
姜泠见对方伸出手,下意识便往后缩,满脸警惕,“干嘛。”
如玉手掌顿在空中,百里扶平静地收回手。眸光投去,少年后仰着,一身白衣尽是泥点和绿渍,雪白脸颊也沾了灰,像只花猫。
他声音淡淡:“沐浴后再过来罢。”
姜泠低头一看,“靠!”
“白色就是穿不得!”
有了第一次逃课,就有第二次。
姜泠瞧着百里扶也就是摸鱼打工人,摸准他不会向姜父告状后,开始了随心所欲的日子。
作业?
不做!
练字?
不写!
懒得面对帅哥那张无欲无求的脸?
上树!
初秋的风凉爽适宜。
姜泠躺在青瓦上翘腿看些不是很正经的书,这是她无意中从书房小夹缝里摸出来的简体话本,这不比那些文绉绉的拗口书好看多了?
她含着小厨房改良版棒棒糖,正看得有味。
墙下忽然传来窸窣响声。
姜泠探出头去,见是那瘦弱黑少年,把手里用纸包装好的棒棒糖扔下去,“给你,接着。”
“把纸剥开,吃里面的糖。”姜泠从嘴巴里抽出棒棒糖给他示意,“因为有一根棒棒,所以叫棒棒糖!”
黑少年慢吞吞剥开纸皮,然后将糖含进了嘴里。
姜泠见他眼睛一亮,忍不住笑,余光瞥到他脚下的花株,趴在琉璃瓦上问,“这是什么花啊?”
黑少年不答,快速低下了头,提着铲子开始扑哧扑哧刨土。
姜泠也没再问,重新躺在青瓦上,翘着腿看话本。
她每次上树都能碰到这瘦弱黝黑的少年,从不跟她说话,似乎是个小哑巴,每次都拎着花株在墙下扑哧扑哧刨土。她姑且认为小少年的角色是花匠,似乎还是个贪吃的可怜小花匠。
姜泠偶尔带了吃的,会分给他一些。
俗话说得好,‘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小花匠也很上道,一心种花,不打扰不出卖,两人各自安好。
日光渐斜,姜泠打着哈欠从树叶里起身。
晚霞漫天,连绵若山河。
姜泠看着这美景,忍不住想要拿手机拍照,但在身边摸了半天,才想起她的手机被姜老板藏起来了。
她来这多少天了?姜泠眸中略显迷茫,甚至有些想不起时间过了多久。
饶是她没有手机瘾,过了最开始的新鲜劲后,渐渐感到无聊。
墙下窸窣声响起,姜泠伸出头去,见小黑少年还未走,哈欠着跟他打招呼,“你还没走呢,也太辛苦了吧。”
生理性泪水从她眼角滑落,坠在株叶上。
少年被绿叶上的晶莹泪珠吸引去目光,垂眼盯着泪珠一眨不眨。
“这可是雇佣童工啊,你看着也就十岁吧。”姜泠撑着下巴问:“你爸爸妈妈呢?”
少年还是没有反应。想到少年是个小哑巴,姜泠心底暗骂姜老板雇佣童工,她伸了个懒腰,扭扭脖子,“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还是要早早结束啊!”
姜泠轻车熟路的下树,准备闯出去找姜老板。
路过书房,却见那什么悬知公子还没走。
打了照面,姜泠也不好不打招呼,她掀开竹帘,歪歪斜斜地靠在柱子上问,“怎么还没走啊?”
百里扶抬起清冷长眸,声音淡淡,“有些书卷需要亲自交给你。”
“不要。”姜泠撇了下嘴,“我什么德性,你还不知道吗?”
斜阳透过窗格洒进来,暖黄色的光映在百里扶身上,比起平日里的疏离清冷,多了几丝柔和的平易近人。
“再过些日子,你便要去学宫了。”百里扶躬身将书卷放在案桌上,“你虽贪玩,但并非不学无术。”
他声音淡淡,垂落案桌的墨发遮盖了半张脸叫人看不清情绪,“先生乃学宫祭酒,他的长子若不能在学宫立足,长久以往只怕难以信服众人,恐对姜氏不利。”
姜泠:“关我屁事哦。”
她又说:“我想出去。”
“叫姜老板来见我,别躲着我。”
“此乃姜家家事,恕悬知无法办到。”见少年这幅模样,饶是百里扶,眼中也有些失望。他垂眸整理带过来的书卷,声音里透着疏离,没什么情绪:“这几日我都不过来了,你多研习功课,过些日子我再一一考察。”
姜泠:“哦。”
她倚在柱子上,看着对方。总觉得今日的帅哥有些不一样,本就清冷疏离的长相气质,今天却透着一股子的生人勿进。
姜泠踩着猫步跟在他身后,她以为对方不会发现,但没走两步,她面前的人停下了脚步,转过声来语气中带着无奈:“你跟着我干什么?”
姜泠立马顿住,靠在石廊上甩袖子,反驳道:“我有吗?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跟着你了?这可是我的竹露院哎。”
她视线乱转,忽然瞥见荷花池中耸立的宝塔,姜泠脑中灵光一闪,突袭大喊:“天王盖地虎!”
站在廊下的百里扶眸光微愣,缓缓道:“……宝塔镇河妖。”
姜泠狐狸眼瞬间睁大:“!!”
“哇靠!被我抓到了吧!”她大笑着追上去。
少年白衣染着各种颜色,脏得像只花猫,癫狂追来的样子让百里扶顾不得多想,快步离开。
“哎,你别跑啊。”他们之间相隔不远,但曲折游廊,弯弯道道,姜泠追上去时对方已到了另一个廊下。待她追到门口,被护卫拦下,只能眼睁睁看着百里扶离开。
“姜明礼!!”
“姜明礼!!”姜泠扒拉着护卫朝外大喊,又蹦又跳,“你出来!你别躲!我都知道了!”
“他已经暴露了!还我手机!放我出去!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啊——”
没人理她。
护卫见怪不怪,眼观鼻鼻观心。
竹露院外不远处的假山,姜父靠在假山上微喘粗气,见百里扶出来,连忙迎上去问,“悬知啊!泠儿的病是不是又加重了。”
姜父思子心切,之前总去竹露院的书房外偷看,但后来被长子抓包,便改在了院外。每日等在院外询问百里扶长子的读书情况。
今日他还未见人,老远的便听到了长子喊声,不知为何,下意识拔腿就跑。
淮章城时,长子只爱在家外胡闹。
如今到了稷京,却连家里也开始闹了。
“看来还是要请外面的大夫。”姜父眉头紧皱,他本以为长子的病已渐渐好转,如今瞧着却越来越严重了。见百里扶站在一旁沉思,他面带愧色,“实在是辛苦你了。”
“前几日是我糊涂,就不该让你来趟这趟水,你还是莫要教他了。”姜父抚胡须叹气道:“我算是不抱什么念想了,给我丢脸就丢脸吧,大不了又回淮章教书,泠儿只要把这疯病治好就好。”
“先生。”百里扶掀开长眸,眸中略带思索,“依我看,泠兄弟也并非不可造,或是兴趣不在文,而在武?”
“今日她与我说了《司马兵法》的暗语篇,‘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百里扶眸中染上些许赞赏,唇角也扬起浅浅笑意:“他小小年纪便能静心研读兵书,姜氏世代从文,想必是他不敢与您说,才这般玩闹不学。”
姜父睁大眼睛:“?”
“我儿竟有这般本事?”
《司马兵法》乃兵家圣书,晦涩难懂,且因字体是开国先帝自创的司马体,十分难学,虽有稷体译本,但也鲜少有人能读懂。
姜父抚须思索片刻,“我非那等迂腐之辈!泠儿兴趣既然在武,我也不勉强。想当年,霍将军家不也出了个闻名山中的才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