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结束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汀雪坐在急驰的车子里,侧着头,看着公路旁的路灯一盏、一盏地在她视野里,一闪而过。
车子里,暖黄色的路灯光透过玻璃,明明灭灭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抬起目光,遥遥地,看向那更遥远的海面。
那里波涛起伏,倒映着天上一轮弯弯的月亮。
海浪涌来,破碎的月光在海面上离散又重组,留下一片汪洋恣肆的粼粼波光。
港城的深夜十分寂静。
汀雪从车上走下来,告别司机之后,便看到公路对面停着一辆还亮着车灯的摩托。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即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别过了视线。
她也没有着急赶回小院而是站在路边,看着汽车在前面掉头,又从容驶离。
汽车大灯的光亮转瞬而过,她才不急不忙地提起手中的背包,目不斜视地,走上了那条通往小院的台阶路。
月光柔柔地倾洒在云海之上,混合着淡淡的星光,照亮了她脚下的青石路。
微风悠悠吹过,卷起她的发丝和她身上穿着的红色裙摆,向着前方,那挂在院门上,一小片暖黄色的灯光飘拂。
灯光下站着一个人,背朝大海,面向小院。
黑色的机能外套披在他的身上。
在迎面而来的海风中,他回过了头。
“你的摩托车怎么没关灯?”汀雪迈过台阶,来到院前,问道,“刚回来吗?”
说到这里,她抬起了手,想要将院门上的铜锁打开。
少年活动了一下肩膀,直起身子,问道:“你有男朋友了?”
“什么?这和你有关系吗?”汀雪手中开锁的动作微微一顿,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自然是没有的,”身边的少年声音慵懒地答道,“只是觉得,你选男朋友的眼光,真的有一些差劲。”
“我租好房子了,”说到这里,他从口袋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三百块钱,递到了汀雪面前,“诺,住宿费。”
汀雪微微皱起眉头,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她转过头,看着眼前银发少年的眼眸,冷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住宿费,”见状,满川阳又重复了一遍,“就当是我在你这住一晚上,给你和你男朋友带来了一些不便的赔偿。”
“莫名其妙。”说完这句话,汀雪推开了身前的院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在她身后,院门轰然关上。
满川阳双手插兜,无所谓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转过身,向着台阶下,那一辆孤零零的摩托走去。
在跨上摩托后,他抬起头,最后朝着那座隐藏在树丛中的院门看了一眼。
随着响起的轰鸣声,满川阳的身影和摩托渐渐消失在小山下的公路上。
直到摩托车的声响彻底消失,站在院门内的汀雪这才向前迈动了步伐。
她仿佛有些怅然若失,可仔细看,却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可能刚刚那一闪而过的感觉,就是一种错觉吧,也许并不存在。
停顿过后,她提着手中的背包,穿过庭院,走上了木廊前的台阶。
小院里,竹筒正在一声一声地敲击着水面。
她走过长长的木廊,在茶室前停住了脚步。
棕色的走廊木板上,她穿着一双白袜,就这样,久久的没有下一步动作。
今夜的茶室里很静,而昨夜的这里,却是热闹的。
她站在那里,看向室内的一片漆黑,似乎有一丝黯然和不知所措。
“咚……咚……”
竹筒一声声清脆的敲击声在她的耳边响起。
她垂下眸子,轻轻呼出一口气,随后将虚掩的房门推开。
她走进茶室,随手将背包放在了木质的地板上。
一边走着,一边将头上红色的头绳解开。
解开的同时,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抬起手,推开茶室另一侧的木门。
一瞬间,柔和的月光倾洒而来,落在少女的发上,鼻上,衣服上。
她打了个哈欠,仰面躺在了茶室木质的地板上。
左手微微垂落,右手则抬在眼前。
手指并拢,遮挡住月光,手指分开,月光又如水一般落了下来。
然后她放下了手,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她是这里的神女。
她的命运——也仿佛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定了下来。
从小孤苦无依地长大。
没有家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逢年过节,也从来没有人提着过礼物来看过她。
周围所有人都告诉她。
她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被人在神之眼捡来的孤儿,是海神的女儿。
所以她从小便接受了严格的祭祀管教。
说话的措辞,语调的变化,声音的大小。
走路的姿势,祭祀的礼仪,需要背诵的篇章。
这些都严格地约束着她,束缚着她。
山的那边是什么?
海的那边又是什么?
她总是想要知道。
所以,她其实是羡慕满川阳的。
生活在大城市里,见过那么多的“市面”。
有父母,还可以任性离家出走……
想到这里,她呼出一口气,将手——放在了身子的一旁。
她撑起身子,侧过头,看着那倒映在水中的月光,和月光下露出水面的花苞。
那是几束还没有绽放的莲花。
粉白的花叶上,还沾着几粒水珠。
那是竹筒敲击假山石下的水洼,溅起来水珠,落在了上面。
又一声竹筒敲击轻响过后,汀雪收回了目光。
她站起身子,从壶里倒出了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
放在嘴边,轻轻地抿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滋润了喉间,淡淡的甘甜在一丝苦味后浮现。
她放下杯子,同时心里像是有了些许的落寞。
她原本以为他和她是一样的人。
在离开京城之后,他也许应该会因为与这里格格不入,而感到茫然。
可是他却始终都是嚣张的,这也就说明了,他和她,终究不是一样的人。
真可惜……
她想到。
还以为,遇到伙伴了呢。
想到这里,她将茶杯放回到木盘上面,起身,端着这套茶具,走出了月色……
……
沿海公路上。
摩托车的轰鸣声逐渐在月色中变得清晰起来。
路边的灯光在他身上一闪而过,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始终处在一种明明暗暗的光影之中。
他带着头盔,潮湿的海风从他脸颊旁滑过,给他留下了一丝黏腻的感觉。
车子在三岔路口拐弯,随后向着小山上前进。
小路上树木遮挡住月光,眼前的光亮就只剩下摩托车那盏冷白色的车灯。
灯光随着车身微微晃动,他的脑海中,也再次出现了少女的声音。
“莫名其妙……”
她就这样说着,与自己擦肩而过。
好像——她就是睥睨众生的神明,总是那样的高高在上,让人高攀不起。
也许在她的心里,自己也就像是那跳梁小丑一样,平白无故跟在她的身后,为她带来许多的繁琐之事。
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将他视为母亲遗留下来的麻烦……
他按下了车闸,减速行驶进小区,在最里面——靠近大海的一栋居民楼前,停住了车子。
摩托车的轰鸣声消失。
他关上车灯,锁上车子,拿出雨衣,将车子罩在下面。
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可能会降雨。
他抬起了头,看了眼天上正逐渐变得暗淡的月光,接着,转身走进了楼道里面。
他租的房子在四楼,一个月一千五百块钱。
在租完房,买完日用品之后,他的微信上,也就还剩下四五千块了。
四五千块,自己还能干点啥挣钱呢?
他走上楼梯,同时在心里思考着这个问题。
钥匙插在门锁里,转动了一周。
他走进屋子,关上房门,顺手按亮了屋子里的灯光。
“嗡——”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试到装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手机,解开锁屏,看见来自季泽海的消息,已经占据了手机的半个信息栏。
微信。
季大帅哥:阳哥,我上完课了。
季大帅哥:你真的打算要在那里常驻?
季大帅哥:那你身上还有钱吗?
你阳哥:出门的时候没带钱,顾安阳借了我七千。
季大帅哥:七千?会不会不够啊?
季大帅哥:阳哥,我再给你转一万吧,直接打你卡里。
季大帅哥:你没立刻回复,就当你同意了,实在不行,等你回来还我也可以。
最后这两句话几乎是同时发过来的。
就好像,他早就准备好了这两句话,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发一样。
看着这两条几乎同时发来的消息,满川阳仰起了头,靠在沙发上,轻轻地笑着摇了摇头。
紧接着,放在腿上的手机又是震动一下。
满川阳垂下了眸子,看着银行卡到账一万元的提示。
微信。
你阳哥:谢了,这钱就当是我借你的,等我回京城还你。
季大帅哥:咱俩可是过命的交情,一万块钱算什么。
季大帅哥:阳哥,咱可说好了,不带提钱的事,伤感情。
你阳哥:是是是季大帅哥,等你暑假过来的时候,哥请你吃大餐去。
季大帅哥:「期待jpg」
话聊到一半,手机的电量提示即将告罄。
满川阳看了眼手机上方出现的红色感叹号标记,以及那电量剩余百分之二,请及时充电的提示。
在屏幕上打道:先不说了,手机要没电关机……
就在他的这句话刚刚打完最后一个字时,手机屏幕一闪,便接着黑了屏。
满川阳手指敲击屏幕的动作一顿。
看着那已经没电关机的手机,满川阳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