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彻勉强定下心神,快步朝里间去。
县局的小年轻正在里面坐笔录,张彻走过去低声问:“问到第几位了?”
“第二位,这间宾馆的老板娘问完刚走。”
“什么情况?”
“老板娘叫次仁梅朵,藏族人,她是最早发现尸体的,”小年轻将刚才问到的结果如实交代,“说是昨天李应娟提前叫了客房服务,让她今天早上去送早餐,但叫了好半天没人应,房门也是锁住的。后来老板娘用备用钥匙开的门。”
说着,小年轻朝张彻嘿嘿一笑:“副队,您可能不认识我,我也是拉萨市公安局的,今早刚来报道,我叫黄壮壮。”
张彻在拉萨市公安局的职位是刑警队副队长,前不久刚提的,没和余斌他们说过。
他不免有些意外:“什么时候来的?”
“队长临时叫我来的,怕您人手不够,”黄壮壮既紧张又兴奋,“这还是我第一次跟案子,还请您多指教!”
张彻神色不变:“专业课不过关?”
“啊?”
“关键的点没问到,”张彻屈指叩了叩桌面,“把次仁梅朵叫进来,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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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房间原是员工休息室,地上堆积着不少杂物,还有一股萦绕不散的霉味。张彻拖了一把椅子过来,在黄壮壮身边坐下。
不多时,梅朵进来了,那是个妆容精致、身材曼妙的美丽女人,看着只有二十来岁,但眼角的细纹暴露了她的年纪。
“不是问完了吗?”她脸上写满不耐,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根烟点上,吸了一口,假模假样地询问,“你们禁烟么,警官?”
“工作时间不允许抽烟,”张彻冷冷道,“接下来我会补充几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
“你问。”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死者的?”
“今早六点半,具体情况我和这位……”梅朵瞥向旁边的黄壮壮,凝神思索了会儿,“小王?”
“我姓黄。”黄壮壮干笑。
“哦对,小黄,总之那个孙先生昨天和李小姐闹不愉快,在走廊里大吵了一架。我看啊,你们要紧的是去找找那个李小姐,这事儿肯定是她干的!”
梅朵回想起昨晚她上楼去劝架的时候,李应娟那个狰狞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当时李小姐追着孙先生打呦,哭得那叫一个厉害,我们这些人亲眼所见!”
张彻眯了眯眼睛:“李应娟为什么哭?”
“这我就不知道了。”梅朵摇头,“她没说原因。”
黄壮壮嗨了一声,插嘴:“两口子不就那点事儿呗,出轨,或者赌博。”
说到这,梅朵想起来了:“等等!昨天李小姐好像的确提到了什么房子……什么贷款的事。”
“孙志强不会拿李应娟的房子抵押去贷款了吧?”黄壮壮摸着下巴道。
“不可能,”张彻突然说,“孙志强和李应娟不是夫妻关系,李应娟名下的房子他贷不了款。”
但李应娟昨晚说的话仍是一条重要信息,张彻示意黄壮壮记录下来,吩咐:“晚点去查查孙志强有没有赌瘾,还有他的工作和感情经历。”
“是。”
梅朵叼着烟,含混不清地说:“警官,这回我可以出去了吧?”
“还没问完,”忽而张彻脸色一沉,“你最后一次见到李应娟是什么时候?”
“我不都说过了吗?昨晚我上四楼去劝架啊!把那两位祖宗劝回房间之后我就回去睡了。”
“你在撒谎,”张彻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拍在桌上,“我刚去看了昨天宾馆的客房服务记录,李应娟预订的客房服务时间是今早六点半。”
“有什么问题吗?”梅朵一愣,“我早上过去的时候李小姐已经不见了嘛。”
“这客房服务记录是工作人员手写的,”张彻伸出食指,从上往下划过纸页上的表格,“403房,也就是孙志强和李应娟所住房间的记录写在301房下面,而我问了一下301房的客人,他们说昨晚过了午夜才到达,预订客房服务的时候已经到了凌晨一点,所以李应娟在那之后,还找过你一次。”
“这……”梅朵脸色一下就变了。
“据你所说李应娟和孙志强发生口角的时间在十二点到十二点半之间,也就是说他们争吵完回房,又过了一段时间,李应娟独自下楼到你的房间。”张彻扯过黄壮壮面前的记录本,拧开笔帽头也不抬地说,“现在你可以说说了,隐瞒的理由。”
梅朵手指抖着,捏不住烟了,她把烟蒂扔到烟灰缸,浑身无力地瘫软下来:“……就凌晨的事,不到两点,我本来准备睡了,李小姐突然下楼敲我的门。开门的时候我很惊讶,因为我从来没告诉过客人我睡在哪,也只有那几个员工知道……”
“然后呢?”黄壮壮追问。
“其实我很不喜欢陌生人进我的房间,但毕竟是客人……我还是把李小姐请了进来,”梅朵缓慢地说着,“李小姐……样子有些不对。”
黄壮壮紧盯着她:“怎么不对?”
“她好像很害怕……一直在发抖,”梅朵迟疑道,“脸色很差,我还以为她生病了,问她有没有事,她说没有……”
顿了一下,梅朵继续道:“然后李小姐就跟我说希望我明天早上六点半送两份早餐到她房间去,我答应了,那客房预订记录也是我写的……李小姐她还说……”
“还说什么?”黄壮壮有些没耐心了。
“她问我上哪儿能借到摩托车……说明天想去村子里转转,我想起仓库里正好有一台没人用的,就把钥匙给她了,”梅朵说到这忽然崩溃了,“我哪知道她杀了人啊!”
张彻偏头看向黄壮壮:“去仓库找找。”
“是!”黄壮壮起身就要往外走,又突然被叫住了。
“等等,”张彻说,“再去搜一下梅朵房间,看有没有李应娟的指纹。”
黄壮壮走后,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梅朵断断续续的哭声:“警官……我真的不知道,不然我也不会把摩托车借给她……警官,我不会被判刑吧?”
“明知是犯罪的人而为其提供隐藏处所、财务,帮助其逃匿或者作假证明包庇的,构成窝藏、包庇罪,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张彻淡淡道,“你无法预知第二天孙志强会死亡,李应娟会失踪,这案子本来跟你没多大关系,但对警方隐瞒案情,思想不端正,这个你自己掂量清楚后果。”
梅朵双眼通红,喃喃着:“如果李小姐因为我的关系逃了,那真是……太对不起孙先生了……”
“现在还没确定凶手是李应娟,就算真是她,”张彻的目光如鹰一般犀利,“那她也跑不远。”
半小时后,黄壮壮气喘吁吁地跑进门:“头儿,摩托车还在仓库里,没被人动过,在梅朵房间里也找到了李应娟的指纹,还有,我刚刚顺便整理了一份名单,凡是见过那两口子的旅客名字都在上面。”
张彻问:“有谁?”
“不多,”黄壮壮说,“好像他们自从昨天一大早入住后就没怎么出现过,吃饭都是叫的送餐,见过他们的,除了老板娘梅朵之外,就只剩下这里的员工,还有今天凌晨才到的两位客人了。”
张彻点头:“分别叫他们进来,一个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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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等等吧,”民警过来说,“等问完前面三个,就到你们了。”
孙明天只得微笑:“多谢警官了。”
她快要站不住,仁增找人拿了厚毛毯和软垫过来,问她要不要再吃点东西。
孙明天摇头,实在吃不下。
“那就坐着休息。”仁增怜她年纪轻轻就要遭受这种事,“换作我,二十几岁的时候碰上凶杀案,说不定快吓死了。”
孙明天笑了笑:“其实我也害怕。”
不过她独自生活惯了,极擅伪装,再慌乱无措,面上也不显。
仁增挨着她盘腿坐下:“看到你,总能想起我女儿,要是她还活着,肯定和你差不多大。”
孙明天惊讶:“她……去世了?”
“先天性心脏病,救不回来,”仁增双手拢住膝盖,垂头,盯着地板,“她生下来到我手里……才那么点大,几个月就没了。”
“想到一句话,世事无常终有定,人生有定却无常。”孙明天叹道,“所以时过境迁,还是应该珍惜当下。”
“背什么诗呢,我听不懂,”仁增一下笑了,挠了挠头,“高中没毕业,文盲一个。”
临时审讯室门开了,一名宾馆员工走出来。随后民警过来提醒:“准备好,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了。”
又坐着等了一会儿,仁增突然问:“你一个人出来旅游,爸妈呢?”
“也死了。”
“怎么回事?”
“大概是我两三岁的时候吧,”孙明天记不大清了,“工厂失事,我爸妈正好轮值。烧死的。”
葬礼结束后,她搬到了爷爷家里,爷爷看着长大。前年爷爷过世,今后她只能孤身一人了。
仁增长久地沉默着,气氛太凝滞……于是孙明天轻轻搓了搓脸,抬头已恢复笑意:“不过他们临死前应该挺幸福的吧,工厂里还放着歌呢。”
这事她后来才听爷爷说起,当年负责办案的警察说,警方赶到时,案发现场竟发现一个mp3。放的是一首情歌,《心雨》。
老歌了,仁增双手打着拍子唱起来:“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我的思念不再是决堤的海。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唱的分明是情歌,却哀伤、婉转,因为有思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