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着孟凌州回到前楼的大堂时,正逢楼中四处的人奔逃,负责守卫的小厮忙成一团,姑娘们被勒令回自己的屋子,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林霜似转出拐角处,立刻又换了面容衣裳,与孟凌州一样变作了个少年模样。
“你扮做恩客的模样出去,到长乐坊一十三号报我的名字。”林霜似一顿,复又低声道:“我名林霜似,取如霜似雪之意。”
两人一步跨两阶地下楼,孟凌州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们会信我么?”
林霜似便将空闲着的那只手伸进腰间挂着的锦囊中掏了掏,握着块鱼状的黑玉塞进孟凌州怀中,“将此物给开门人看,会信的。”
说话间,两人已奔向大门。
林霜似立马瞪大双眼,换上一副惊惧模样,拉着孟凌州连连趔趄。
眼瞧着出口就在眼前,门外忽然一迭声响起惊呼:“使不得使不得!哎呦林掌柜,使不得啊!”
林霜似六感超群,拽着孟凌州往旁边让了让。
孟凌州尚未反应过来,只来得及将黑玉握进手心,正抬头张口想问,便见门边竟乌压压闯进几十个高大健硕的男人,各个凶神恶煞,推着几个正跑到门边的男人重新进来,将出路挡得水泄不通。
为首之人约摸三十来岁,着浅色长衫,面上挂着平和的笑容,手中合起的折扇正抵在一位管事模样的男人心口。
“使得的,一会儿我亲自去向你们主家道歉,但现在,谁都不许走。”
林霜似:“……”
这人她认得,正是林家商会叶落城分会的掌柜林潮声。
“我们楼内起了火!您行行好,别给我们添乱了!我们是敬您林家的名头才这样好说话的!”
“巧了。”林潮声笑眯眯道,“我正是因林家之事而来。”
“本家大小姐林霜似失踪月余,主家下令搜寻良久无果,今日我却得了消息,大小姐现身解语楼。”
林潮声的笑容带起血味:“林家绝不允许大小姐出任何意外。来人!搜楼!”
管事当场傻了眼:“林家的小姐怎会进解语楼?!林潮声,你这是污蔑!”
林霜似:“……”
偏偏这时孟凌州偷偷扯了下她的衣袖,小声道:“他要找的人也叫林霜似,是找你么?”
林霜似:“……”
林霜似冷静否认:“不是。”
林潮声如此行事,实在嚣张至极。虽然林家实为修真界第一大富商,却只做正经买卖,若不是林霜似也曾接触过林家的生意,围观了林潮声今日的做派,她都该怀疑自己家其实恃强凌弱,恶贯满盈。
但若是现在站在这里的是林父或者她那两位兄弟中的一位……林霜似略想一想便阻止了自己。
与他们可能的做法比较,林潮声堪称温和。
若放在往日,林霜似根本不会有让他们大动干戈的机会,偏偏如今“她”可能死了,白日那枚主家的身份牌又几乎完全暴露了她的身份,这才引得林家人不计后果。
总之千算万算,林霜似没算到林潮声竟会在此刻横插一脚。
她捏造的神识痕迹此刻还在后院蒙蔽着全方天四人,斜因听起来极度喜欢她冰雪剑心的天资,以它的往日作风,定不会轻易放松对她的监管。因此林霜似在前楼时对自己修士的身份并未多加隐藏,她知道那四人不不可能应乱而出。
可以林霜似如今金丹修为,只能捏出一道神识痕迹。若是用神识痕迹引走林潮声,斜因那边就必然会出门大肆寻人,为了掩护孟凌州,林霜似也得想法子应付全方天。可要是与他们打起来,就极有可能引来邱景,那今夜可真就是精彩绝伦了。
罢了。
林霜似自暴自弃想。
自算错第一步棋开始,今夜的局面便注定无法掌控。
反正已经很热闹了,再热闹些也无妨。
短短几瞬,林霜似便做出决定。心念电转间,她收起留在后院中的神识痕迹,在大门正对的二楼栏杆处,重新凝出另一道神识痕迹。那人孤高笔直,面容俏丽,正是林霜似原本相貌。
“林霜似”直直立在那里盯着下方闹剧,像根挺拔的青竹。
察觉到视线的林潮声遽然抬头,与“林霜似”的冰冷目光对视。
“大小姐!”林潮声惊喜喊道。
刹那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这一声惊呼移向二楼的女子,只见那人扶着栏杆,一张美艳的脸上却并无半点情绪,冷得好似数九寒天的空气,冻煞人也。
“大小姐,家主寻您半载有余,好不容易才有您的消息。”林潮声语调温和,“您回江阳见见他们吧?”
孟凌州仰着头,正为女子无与伦比的相貌失语时,感觉自己被拉着往后退了一步。
却见“林霜似”轻而缓地摇摇头,半晌在解语楼管事死一般的寂静中重重叹出口气,随后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中,措不及防往后一退,翻身越过洞开的窗扉,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林潮声眼睛都瞪直了,不顾解语楼的阻拦,当即带着两个近卫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方才林大小姐所站的地方,探出半个身子在夜色中左右张望,只来得及看见林霜似的身影白星一般消逝在东方向极粲的月色中。
“快追!快去追!”林潮声一马当先撑身翻过窗棂,指着东方大声喝道,“将大小姐找回来!”
短短几息,闯入解语楼的几十人便销声匿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人群在短暂的沉寂后,在愈发明朗的火势中重又恢复惊恐。
林霜似神色晦暗不明,一拉孟凌州,将她往门边方向带。
在人潮中被推出门时,孟凌州仓促回头。
她问:“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火势猛烈,噼啪声不绝于耳。
林霜似背对着孟凌州,透过洞开的窗,仿佛身在灼热火海中,连被风吹起的发丝都贴着脸颊。
“我有自己的事要做。”林霜似半侧过脸,黑曜石般深邃的瞳孔中闪烁璀璨的光。
她的面容在火光中失真,但孟凌州仍旧清楚地看见她唇角微微勾起,露出浅淡近无的笑容。
美得惊心动魄。
送走孟凌州,后院的火势已达到了最大。
解语楼抽走几乎所有手下去救火,再怎样强烈的火势,也不能在众人的协力中久撑。
原本林霜似只想尽力救出白日向她求助的小姑娘。长涧不允许她的行为,林霜似能理解,但她绝不能真正就此袖手旁观。
最初林霜似并不想直接动用林家的势力,因此思虑过后还是计划先行探入楼中,找到那女孩,再想办法领她离开。
可林霜似遇见了孟凌州。
她此生二十二年爱恨皆淡然,唯独对一个名字恨之入骨。
——斜因。
修真界如今仍旧以无法修行的凡人居多,几大门派于南北中央三十城毗邻处巍峨耸立,此外中小门派多如牛毛,大小组织数不胜数。
斜因名气并不算大。它以隐匿绝技冠绝天下,组织下即便是毫无修为的普通人也有高超的隐匿技巧,几乎从未有人探寻成功过斜因的踪迹,它也因此并不为世人熟知。
但斜因干的却是天底下最丧尽天良的事情。
拐卖。
不仅普通人的孩子,就连大户人家的孩子也躲不开厄运。
十八年前,江阳城,林霜似被家中人算计,被斜因拐走,一路车马直奔北地。
若非在进入北地必经的五仓路上叫悟道发觉异常,一剑劈开了意外失控的马车,恐怕早在四岁那年,林霜似便客死在了异乡。
这些年林霜似一直在寻找斜因的踪迹,可它的确不曾辜负自己的名头,纵然林霜似借用自己手中初尘剑宗与林家的势力,多年来也一无所获。
今夜是林霜似第一次真真切切接触到真正的斜因中人。
如若错过今夜,再想有这样的机会,又不知该何年何月。
思及此,林霜似撇头向窗外。月亮已经爬上高处,估摸着还有两个多时辰就要天亮。孟凌州不认得叶落城的路,她找到长涧少说也得半个时辰。到时长涧发现林霜似偷偷出逃,必然大发雷霆。
林霜似见过长涧发怒,属于大乘期的威压将堂前一众汇报的魔修重重按跪在地,连穿云都神色惊惶地垂着头,单膝跪在长涧身侧请罪。
那时唯有林霜似淡然自若,静静站在长涧身后,目光掠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长涧脸上,注视他紧锁的眉头,以及俊美面容上凝结的挥之不去的阴鸷狠辣。
那其实是一副相当诡异的画面,跪伏在地的手下们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呼吸声会惊扰到这位年轻的尊主,却有一位病容难掩的姑娘携满身清露立于魔尊身侧,不惧大乘威能,眼神近乎直白地盯着长涧。
片刻后长涧阴狠地转过头瞪着林霜似:“出去。”
穿云偷偷抬眼窥视。
只见魔尊大人强忍下怒意,周身威压尽数收敛,绝不越雷池半步靠近林霜似分毫,在林小姐平静的目光中甚至自动划开一条道,将她送出门外。
但那只是因为做错事的不是林霜似。
长涧虽然脾气略微古怪,但算得上赏罚分明,在没有行差踏错前,他并不会有所惩戒。可一旦越界,长涧绝不可能手下留情。
林霜似答应过长涧在未经允许前绝不离开,现在她身处解语楼,将与长涧的约定完完全全抛掷脑后。几乎已经能想象长涧会是怎样暴跳如雷了。
必须在长涧得知消息前得手,否则今日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