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冠（1 / 1）

报纸上一轮又一轮的投票，到现在剩下来七八个人，票数你追我赶，每天名次都不同，凌霄倒是遥遥领先，在第一位稳稳当当的。原先为了争口气，让林如烟她们那伙人瞧瞧颜色，凌霄铆足了劲。如今却感觉无所谓了，这个圈子有了立足之地，往后进可攻退可守，这就够了。

金麟就好像钱多得花不完似的，三天两头往钟家送礼物，不是给凌霄买旗袍，就是给洪太太买鞋，不是给凌云买羊毛衫，就是给凌霜送燕窝。稍微有些讲究的日子，他就给凌霄买些首饰绸缎，或者保值的小金条。

洪太太嘱咐凌霄：“这个人钱多还傻，性格弱势，你要把握住啊，好姻缘要主动去争取，趁着他对你上心，催着他把婚事办妥才好。”

凌云说：“我看金先生人挺不错的，但他可能是他母亲的傀儡，嫁给他说不定会处处受金太太的钳制，所以未必幸福。”

洪太太最讨厌这种话了：“他母亲再强势也有死在前面的一天，她死了不就是凌霄当家！”

凌霄也听不过去了：“娘，你这话就说得过头了啊！哎呀，你们不要瞎操心，我自己有数，我什么时候吃过男人的亏？”

洪太太道：“怎么没有？那个朝鲜人，叫什么来着？那个尹星灿，不是把你伤透了吗？”

凌霄拉下脸来：“叫你不要提他不要提他，你总是提！”

洪太太忙说：“我错了，不提了不提了！娘是怕你错过了金少爷这么好的人，我巴不得你们姐妹全都过得好，我这颗心才能落地！”

高传宝来闲坐，见面就说恭喜：“小梅，你看你这辈子沾女儿多少光啊！大女儿成了女老板，二女儿和金先生好事将近，小女儿嫁到韩律师家，又有钱又有名声！”

洪太太道：“那是，谁像我啊，被男人抛弃了，又遇上你个没良心的！”说着，就把艾琳支出去买暖手炉，让婆子们出去待命，这两人在沙发上缱绻半晌。

高传宝说：“凌霄现在是上海首屈一指的红人儿了，以后不愁没钱花，给人家打广告，剪彩，出席活动，样样都是来钱的！靠上了金先生，她便是隐退了，富太太的日子也是稳的。”

洪太太道：“能自己赚钱干嘛要靠着男人？男人哪个靠得住？我想想真是气不过，我跟你好了这么多年，没名没分，也没有一分钱的好处，你对凌霄的事也不上心，凌霜更是没得着你半点照顾。”

高传宝不免有点难堪：“起码是我把她们带入行的，再说我平时不罩着她们，她们哪里混得这么顺利？”

洪太太咬着牙：“算我倒霉，我也不为自己指望什么了，这次电影皇后你一定要让凌霄拿到，不然……”

“不然怎么着？”

“不然我就生吃了你！”

“现在就生吃啊！”

……

金麟和凌霄走在路上，凌霄遮遮掩掩神神秘秘的，生怕被人认出来。空气里是肃杀的气息，树叶随着风纷纷掉落，有的树已经秃顶了，有的稀稀疏疏还维持着最后的体面。糖炒板栗的香味飘过来，凌霄说想吃，金麟买了，剥了喂凌霄，凌霄总是吃一个就赶紧又挡着脸，金麟也不知她嚼完了没，有时候节奏不默契，凌霄嘴里被板栗塞满，就特意多等会儿再喂，凌霄却说怎么还不喂。

金麟喜欢这样简单陪伴在一起的时刻，怎么样都觉得好，凌霄的小任性和依赖使他心里升起暖意。凌霄请他晚上去家里吃顿便饭，他不假思索答应了。天冷以后，记者也不耐烦守着了，所以两人径直到了屋里。到院子就听见洪太太对艾琳发脾气，说买的虾是死的，鱼也不新鲜，万一金先生来吃饭呢？

金麟笑着说：“可巧了，我正好来了！”

洪太太忙说：“这可怎么办呢，菜也不好，现在去买来不及了。”

金麟说：“就把我当自己家人就行了，有什么吃什么，不要客气。伯母，最近有个电影你去看了么？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

洪太太说：“叫《三笑姻缘》吧？我看了，前几天凌霜叫我一起去看的，还没有我女儿演得好，凌霄的戏我去电影院看了三遍了，看一次哭一次。”

凌霄说：“打住吧，别煽情了！”她拿起桌上的晚报，看到柳莉莉、小百灵那几个人的新闻，再一翻开，是自己的照片，公司拍的那种僵化了的照片。她没心情看，幸而晚饭的时间到了，几个人推杯换盏，洪太太喝了点酒就有些活跃，话更多了，问金麟什么时候娶凌霄过门。金麟也是真心话，也是想哄洪太太高兴，就说：“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

洪太太又问东问西，问他的家世究竟什么情况，家里生意情形，以往的恋爱史，问到夜深了还有些不舍。

凌霄忍不住说：“娘，你要盘问人家的底细吗？嘴这么碎谁受得了？”

洪太太还是一边送客一边说：“我信得过你，当娘的就是这样啰嗦，都是为着自己的孩子。你早点把你母亲说定，我等你的好消息！”

回到屋里，凌霄生气了：“你老是这样急着催，降低我的身价！急吼吼的把人家逼走了你才高兴！”

凌霜有时候也来娘家坐，但不过夜。她身子越来越沉重了，脚肿得只能穿又大又松的棉鞋，腰痛起来像扎针一样。她常对着镜子说：“肚子尖尖的，是男孩女孩呢？”洪太太斩钉截铁地说：“是男孩！我生你们三个，肚子都是圆圆的，可见尖肚子才是男孩！”

凌霜说：“那就好了，我公婆和文彬做梦都想这是男孩。”

洪太太说：“也不要太焦虑，第一胎无论男孩女孩都是宝贝，以后还可以生呢！”

到了孕晚期，凌霜不描眉毛，也不抹口红了，衣服是宽大的，颜色搭配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本来她个子不高，现在看着就是墩子一样。洪太太悄声提醒说：“虽然说怀孕很辛苦，形象还是要注意一点，男人都是很肤浅的。”

凌霜说：“我肚子里是他的孩子，再怎么样他也不能嫌弃我啊！”越到临近生产，她越是不修边幅。好在韩文彬盼着儿子心切，对凌霜甚是殷勤，车接车送的，佣人安排了一堆，又每天想方设法补充营养，一举一动一衣一食，都是贵妃般的待遇。

凌霜每天都困得厉害，坐着没说几句就饿了，吃点东西就打哈欠，没人说话她又寂寞，有人陪着她又愣神，脑子转不动。有时候洪太太或者姐姐们说了什么一丝丝好笑的，凌霜就笑得刹不住车。她身上一点也没有先前的影子，倒也淡泊安宁。

凌云有时候陪着凌霜走动，人们都以为她是凌霜的妹妹，凌云怕凌霜伤心，就鼓励她生完了去买衣服烫头发，做最摩登的妈妈。凌霜对这些其实已经不敏感了，她满心期待着她的孩子到来。

有时候凌霜也会说起小小的烦恼：文斌今天问什么都不做声的，真是没有意思。文彬总是说一定要生男孩，这谁能保证呢，真不想理他！

不知不觉，已经是十二月中旬了，电影公司的拉票越来越大张旗鼓了，金麟每天仔细盯着票数，到处打点，不敢松口气。

除了帮母亲打理生意拓展的事，金麟全部心思都在钟家，几乎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钟家谁的事他都乐意去跑腿，大小事都认真出谋划策，打麻将缺个人他一定立刻顶上，还动不动请客约大家去下馆子。洪太太看这个少爷怎么看怎么顺眼，免不了又是暗暗的催。

圣诞那天，下起了雨夹雪，金麟听到报童送来报纸，马上跳起来，拿过报纸就看到一行大字：恭喜钟凌霄小姐当选电影皇后！配的是金麟选的一张拿着折扇微笑的照片。

金麟急急忙忙赶到钟家，洪太太和女儿们已经知道了这件喜事，百乐门又送来邀请函，请凌霄去参加圣诞舞会和电影皇后庆贺舞会，凌霄趴着窗子看看外面，禁不住牙齿打架，添了衣服还是冷。她说：“我不去，在家里多好，干嘛去受冻！”

大家围在一起吃火锅，汤里沸腾着冒出热气，光线暗暗的，开了灯也是昏黄，屋里的暖意让这一方天地温馨起来。雨夹雪变成了小雪，后来又成了大雪，洪太太说：“上海不容易下这么大雪的，看来明年是个好年。”

到了晚上，金麟还没走，赖着吃晚饭，洪太太让人做了八珍鸭，炖了鸡汤，做了盐水虾，又做了鲫鱼和几个素菜，因为冷，水果撤去了，换上了瓜子，大家兴奋得像过年一样。又提起来为凌霄庆祝，凌霄脸上微红，有一层薄汗。大家热气腾腾吃着饭，又热了些黄酒喝了，饭后洪太太、大女儿、二女儿和金麟围坐起来打麻将，金麟一个人输给她们三个，还恋战不肯停，玩到半夜洪太太又让人热米酒煮汤圆，胃里暖烘烘的，心里也暖烘烘的。

洪太太不留金麟歇宿，金麟出门时，地上的积雪已经可以埋没双脚。到了住处，他还没有睡意，恨不得到了天亮又去钟家！

第二天一早，高传宝来了，钟家没人起床，艾琳催了很多遍，洪太太才不情不愿出来了：“大冷天这么早来，真没礼貌！”

高传宝说：“凌霄当了电影皇后，我当然要来贺喜啊！昨天百乐门那么热闹，第二名到第五名都去了，就凌霄没去，还是我上台替她发言的，说什么今天也要去答谢宴走一走！”

洪太太只得传话给凌霄。

凌霄起来已经是中午，吃了饭特意去理发店吹了头发，认真化了妆，穿上极厚的大衣，围了一条短围巾，与高老板会合。

到了百乐门，大厅里的桌椅都坐满人了，侍应生来回穿行着，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味和酒香，火热的氛围和外面的冷是一个鲜明的对照。见凌霄来了，众人纷纷起身庆贺，凌霄只是微微答礼，高老板只好又成为她的发言人。

迫不及待回到家，金麟已经和洪太太在吃烤山芋，饭菜的香气也在厨房传过来。

“你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怎么又来了？”

“这就是我家，怎么不能来，皇后娘娘？”

窗外飘着雪，几个人围着炭火，边吃边喝边天南地北的瞎聊。吃完饭，洪太太织着婴儿的小毛衣，打算给凌霜腹中的孩子，因为不知道是男是女，她选了鹅黄色。

这里的宁静和百乐门的热闹完全不同，凌霄忽然觉得，电影皇后这顶桂冠有什么用呢？还不如眼前的一蔬一饭、一针一线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