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的第一天,阿依慕睡得很香。
如果比赛举办地点设在大洋彼岸,倒时差就要好几天。
脚踝虽然还疼着,但是套上她那只宛如黑科技般的外骨骼行走助力器,比没受伤时还健步如飞。
休养期间,庾双秋开车载着她去律所找人把关了一下那份协议。
接受委托的律师看似经验挺丰富,却全程都在惊叹有生之年居然能见到这么复杂的婚前协议。
债权债务股权期权各项财产,遗赠继承基金慈善生前逝后,都拟定得事无巨细。
若非隐私条款太多,都能拿来做模板了。
“水平不错。”
那律师没挑出任何失误,最后干巴巴道,还主动将服务费打八折。
临走时,阿依慕瞥了眼律所门口挂着的老式匾额,那铿锵有力简直能晃花人眼的八个大字——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她觉得颁发给池霁雪私人律师才对。
幸而有滑冰调节心情。
休息第三天,她就迫不及待骑着小电驴前往俱乐部,在曾教练三令五申下,承诺只做一些简单的冰上动作。
“万象缤纷”几个莹澈字体挂在商务楼体,令人瞩目。
和省市体育队不同,俱乐部收支全都靠自己,初期极为困难。
曾海颖曾是国家队选手,退役后不想放弃本职工作,一手创办出万象缤纷,百忙中还兼职主教练。
现如今,万象缤纷已经成为明州市最大的花滑俱乐部,设施几乎碾压国际滑冰场,被滑协征用举办过几场国际比赛。
步入正轨后,曾教练就命人将冰场匀出一层留给职业选手,剩下向给业余爱好者开放。
所以他们训练场地人不多。
为了保护关节,阿依慕脚上还打着厚厚的绷带,但是动作却如行云流水般顺畅。
她从小练习芭蕾,合乐这方面,自带天赋般的节奏感让人哭着都学不来。
丝滑捻转步接飘逸雁式,潇洒的大一字步,这些都是花样滑冰的基本动作。
却在阿依慕的足下,变换衔接出别样美感。
现在场馆播放的是随机音乐,阿依慕即使没有专门为此训练过,也能踩上点。
冰刀割出的线条,就好像沿着既定路线缓缓流淌的河水。
庾双秋也效力于万象缤纷,此刻滑累了,正猫在观众席位上休息。
她拿着手机,拍摄了十几分钟阿依慕滑冰的视频,然后打开直播软件,观看今天举行的一个b级赛事——荷兰举办的海牙挑战杯。
花样滑冰的国际比赛分为a级赛事和b级赛事。
前者包括每年十月到十二月举行的大奖赛、二月份举行的欧洲锦标赛和四大洲锦标赛、三月分举办且含金量非常高的世界锦标赛,以及四年一度的冬季奥运会。
后者就太多了。
有的用来给运动员们热身,有的给运动员们刷分。
因为热度没有a级赛事高,所以国内不进行直播。
但是,今年的海牙挑战杯有一位顶尖选手参与,粉丝自发在直播平台转播当地的频道。
屏幕中,出现一个颇具异域风情的脸蛋。
那少女五官精美绝伦,金棕色头发高高束起,眼珠像水晶一样清澈,正是在欧洲锦标赛拿到冠军的鹅妹子,绮丽尔·罗果娃。
观看她的比赛,和观看阿依慕的一样,都是一种视觉享受。
庾双秋两耳不闻外事,看得极为认真,然而比赛进行没一会儿,她猝然发出一声尖叫,炸裂场馆。
“我靠!四周跳!!!”
话音刚落,阿依慕动作一变,踩着摇滚步就滑来了。
曾教练在教导新来的小学员,闻声也匆忙赶来。
后面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新生代。
虞双秋平板右下角的小屏幕,正在回放运动员比赛的高光时刻。
或许举办方也同样震惊,让罗果娃的高光展现一次又一次。
一群下脑袋凑到平板前,屏住呼吸,只见画面慢放,入眼的每个动作都清晰无比。
罗果娃利落起跳,腾空、旋转,稳稳落地。
毫无疑问,后外接环四周跳。
庾双秋迟疑半晌,找回点思绪,语气有点苦涩:“裁判给的执行分很高,动作应该比较标准?”
“嗯。”阿依慕声音很轻应了一句:“虽然是b级赛事,在比赛中打破的记录滑联也是承认的。”
她手心出了点儿汗,拿着水杯的手指微微用力。
花滑分值很大部分在跳跃,三周和四周的分数天壤之别,几乎是质的飞跃。
例如勾手跳,三周勾手跳的基础分数是59,四周基础分数是115。
毕竟是竞技运动,滑联以这种方式鼓励选手们向不可能发出挑战。
“说不定世锦赛她就会把这个加进去。”曾海颖瞄了眼两位选手。
在她面前这两位是国内技术最高的女单了,她能一手教导出碾压各省体校出来的选手,自有一套不可复制的培养方案。
但是,四周跳这种东西,还是只能靠选手自己。
曾海颖想,她也曾经带出过能跳四周的。
眼前这位最出色的学生阿依慕,在杀进成人组那年就跳出了后外点冰四周,虽然后来几经波折,阿依慕不复巅峰,但她才是真正在花滑史上留下第一笔的人。
阿依慕觉察到教练扫来视线:“不止罗果娃,后年肯定会有更年轻的女孩儿升组和我们竞争。”
庾双秋问:“你要为之改变相应对策吗?我……我肯定不行,我阿克塞尔三周都不稳。”
“我现在的配置,已经是能拿出手的最高难度了。”阿依慕放下水杯,语气轻缓,丝毫没有庾双秋和教练那般急躁:“有什么变动,等这个赛季结束再说。”
言外之意就是,她会继续增加难度,但延期再议。
曾教练顿时觉得自己压力山大,一时之间,盘桓在脑子里的全是各种魔鬼训练计划。
“走走走,给你们继续讲注意事项。”
曾教练又不能亲自上场,看自家运动员不急,叹了口气,抬手驱赶着一群小选手去训话,丝毫没有老板架子。
那群小选手大的十多岁,小的四五岁,有部分还没被普及过赛制,只知道四周跳很厉害,不知道厉害到什么程度,围观完热闹,像群小动物似的开心蹦跳着散开了。
只余下一位。
包子脸,圆眼睛,盯着阿依慕。
曾教练见状,解释说:“咱俱乐部没出什么厉害男单,这是从别地挖来的小孩儿,底子不错,有空多让他跟你学着。”
教练这话说得不错。
男单唯一有资格参加a级赛事的只有望越,目前效力国家队。
“你叫什么?”阿依慕问。
“三金。”小朋友不怯,脆声答。
阿依慕听到这名字,有点恍惚。
她丝毫不怀疑这是家长为了孩子将来能拿到金牌而为之起的。
说来有趣,他们这些选手对“金”有着异乎寻常的追求,某种程度,可以称得上被“金”迷了心窍。
阿依慕现在租住的地方叫万鑫公馆。
当时本想让中介带着多看几个公寓,听到名字,立刻拍板定了,甚至动过买一套的念头。
奈何她独立之后没从家里要过钱,卡里存款远不及房产首付。
三金脸蛋肉乎,年纪太小,尚看不出未来资质。
但是这么小就能得到家里全力支持,已经很不容易。
尤其在看到他两周跳有模有样时,阿依慕感叹教练这次终于没在男单上走眼,挖来个好苗子。
经阿依慕允许,小朋友跟着她练习滑行、跳前发力技巧等。
训练之余,一大一小边跳箱子边聊天。
从种种迹象来看,三金家庭不简单。
他妈妈全职照顾家庭,爸爸在海外工作,小叔刚回国发展,姑姑有半个爱沙尼亚人血统,在大洋彼岸当超模,还有个姐姐擅长唱歌。
“你亲戚真多。”阿依慕惊讶,又疑惑问:“为什么来俱乐部?”
小孩儿表情严肃:“小叔叔说你,超尘拔俗。”
第一次被如此近距离夸赞,阿依慕心跳加速:“哦,你不是曾教练挖来的?你那个叔叔是冰迷?”
三金:“唔,应,应该是,叔叔在忙公司的事情,不然你每期比赛他都要看……慕姐姐,慕姐姐。”小孩儿夸完人,忽然眼睛左右乱飘地叫她。
嘴甜准没好事,阿依慕不理他。
“我马上要在参加金冰鞋少年组比赛了。”三金眼睛亮了亮。
阿依慕点点头:“嗯,我参加过,现在家里还放着颁发给第一名的金色鞋子。”
三金:“……”
他咕哝了一句我也能拿冠军,继续说,“开幕式少个压轴节目,你要不要去呀?”
阿依慕望着给她下套的小男孩儿,陷入沉思。
原来你是来抓壮丁。
不过,他们这些运动员,除了赛季忙一点,空闲时倒是经常参加各种活动。
只要出场就有费用拿,何乐不为。
曾教练去隔壁冰场巡视了一圈,刚好回来听见他们对话,叮嘱阿依慕说:“去可以去,我帮你联系主办方,你不能跳跃,只许滑行或者旋转。”
“教练,我还没答应。”
“姐姐。”三金央求。
阿依慕:“……”
-
离开俱乐部时,已是深夜,天边缀着几颗疏落星辰。
万象缤纷和万鑫公馆都在市中心,距离不远。
十分钟后,阿依慕回屋换上拖鞋,给自己做了份牛奶鸡蛋羹。
万鑫公馆虽是高档住所,但她一年中很多时间都奔波在比赛、外训的路上,所以室内陈设非常简单。
比赛期间夜生活也不复杂,她洗漱完毕,闭上眼睛靠着沙发进行半小时的意象训练。
“叮咚”。
手机忽然震了震。
打开屏幕,上方提示说她微博新增加了几个粉丝。
花滑选手比赛期间有曝光有热度,很多新晋冰迷会通过各种社交软件搜寻他们,便于关注些日常生活。
阿依慕本来不在意,但是目光一抬,瞄见一条热搜。
【多大能量重构国内时尚?】
最近能将时尚两个词顶上热搜的,也只有她那个便宜未婚夫了。
果不其然,热搜下面讨论最多的微博是某杂志社发的小作文,言辞犀利,将池霁雪采访里那些回应痛批为“不切实际”“大而无当”。
看眼时间,小作文已经发出两个小时。
si集团官方没正面反驳,只把公司现今成就及未来三年计划发上去,再顺势发布了一波诚聘英才的广告。
言辞之恳切,薪资之高昂,就差把那颗旁求俊彦之心刨出来展示给英才们看。
杂志社立刻像进了内鬼一样,官号发表微博:实不相瞒我有点想跳槽。
马上又秒删重发:这种行为无异于向国内现有绝大数群体挑战balabala……
阿依慕看完热闹,顺手点进si集团官方号,点击关注。
再顺手搜到集团东亚区总负责人,点击关注。
想在协议婚姻里不落下风,必然要更一步了解对方。
可她现在一点也不了解池霁雪。
好奇驱使,她开始翻池霁雪微博,发现都是些他前往某某时尚之都参加某某大秀,受邀去某某艺术设计院校演讲,与业内人士游艇party狂欢的东西。
一路滑下来,阿依慕发现她这个未婚夫积赞了不少事业粉,和一小部分颜粉。
颜粉异常狂热,如同追星一样,有几位从池霁雪最早的一条微博就开始留言。
阿依慕面无表情打开“不拿奥金誓不改名东亚小分队”。
【讲个好笑的,我未婚夫有颜粉。】
庾双秋:【那不是正常现象?你老公美则美矣】
【啊对不起!这个形容不对,求慕总、池总饶恕,慕总,你老公不仅有脸,还有脑子,而且脸和脑子独一无二旷古绝今!】
桑谷悠插话:【你们还不睡?已经十一点了。】
庾双秋:【宝宝,我们这里刚十点。】
桑谷悠:【需要帮忙代购护肤吗?快世锦赛了。】
庾双秋:【好呀好呀。】
阿依慕往群里发张图片:【帮我代根这个牌子的手绳。】
桑谷悠:【你们把清单给我。】
聊天功夫,阿依慕发现她微博居然陆陆续续又多出几百个粉丝。
她置顶那条日常训练视频出现几条莫名其妙的留言:
【池总要给你设计costume?】
【梦寐以求穿到一件池大设计师亲手做的衣服,但倾家荡产也买不起,羡慕你。】
【哇,花样滑冰好漂亮,被老公无形安利,这就去搜相关视频。】
阿依慕诧异。
按理说,花滑选手没那么大流量。
即便有,怎么在她微博提另外的人?
还有,你老公谁?
她好奇翻找半天原因,终于注意到池霁雪微博关注人那栏,写着在她看来惊心动魄的一个数字:2。
破案了,是池霁雪回关了她。
不仅如此,她头像还非常醒目地和si集团的官方网微博上下并列一起。
阿依慕沉默。
不一会儿,她收到一条微博私聊。
【你好。】对方说。
【……您好,池总。】
鉴于晚宴一事,阿依慕找了个尽量漠然的称呼。
但是发出去后,她盯着屏幕仔细思索,“您”这种敬称,“池总”这书面语,怎么看怎么都像沟通业务合作的两个人。
对方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下句话就切入“业务”正题。
【和你谈谈有关考斯滕事情,什么时间有空?】
阿依慕张开嘴巴愣了半晌,不知道对方打什么算盘。
良久后如实回答:【下周一。周末我要去参加金冰鞋比赛开幕式,需提前准备。】
【好。】
简单的对话简单地结束。
她放下手机,茫然盯着手机屏,很久才想起,他们俩不是刚加上微信?
在微博聊天就算了,还是聊工作。
真是离了大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