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有想好跟这位只见过两面的朋友具体怎么说她的事情,不过他身边那道好闻的气息可以就这样一直萦绕在她的鼻间,倒让她的心情不受控地好了很多。
她可以耐心多花一些时间,慢慢和他说。
反正,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我叫闻喜。”
她言简意赅地介绍了自己,然后没有再说话。
沈从越知道她是在等着他,唇角微弯了一下:“沈从越,从来的从,越过的过。”
很通俗的解释,让她觉得,他应该也是一个通俗的人。
可事实不是这样。
他对她来说,很独特。
准确的来说,是他身上的味道对她来说很特别。
“三个月前,我出了车祸,玻璃扎进了眼里,然后到现在也没有恢复,医生说后续需要再多观察。”
她冷静平淡地说完后,将挺直的脊梁靠在后面的椅背上,嗤笑了一声,语气平缓而又沉重,:“观察什么呢?这不过是为了安慰日夜惶恐不安的患者的一种说辞罢了。明明希望已经不大了,连我都要放弃了,可我妈却坚决让我留在医院接受观察和治疗。”
她低吸了一口气,语气压抑起来:“她坚持给我用最好的药,最好的设施,住在医院里,有多费钱,她一个女人,又能坚持多久呢?”
闻喜的父亲是在她上初中的时候,出了车祸离开的。
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悲伤已经散去不少,她也曾提到过不介意闻女士再找一个,可闻女士始终没有答应。她当时抚着闻喜的头发,婉婉浅笑着说:“没有什么必要,真的,闻喜,妈妈有你一个就够了,我们母女俩,照样也可以把日子过好。”
过日子自然容易,可难的,就是如何把这日子过好。
闻喜觉得,自己只要毕业了,凭着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再加上已经打下了不小的名气,一定可以找到足够好的工作,然后带着闻女士过上好日子。
可她所期望的未来被那一场车祸击得粉碎。
她从油画界的被那么多老师看好的新星,变成了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瞎子。
早上那两个护士说的其实很对。
画家画家,得看见东西才能画。
看不见,怎么能画得出来呢?
她失去的不光是自己的眼睛,还有自己的前途,自己的人生。
她的人生就像那一部部放在角落里色彩纷繁的油画作品,还没来得及受人观赏,就被一场燎原的大火烧成了灰白的尘烬,她就算抓拢到最紧,最后也还是脱离了她的指缝间。
一个盲人,出了社会,能有多好的未来呢?
闻喜好似感觉不到眼前人的存在,自顾自说着,支起右手撑住脑袋,柔软的黑发压进白皙的手指中,舔了一下唇角后,鼻尖动了动。
“我说的够多了,换你了。”
她将撑着头转悠了下,正对着他,浅笑着:“你告诉我,你今天去哪儿了?”
她迫切想要知道,他身上的味道是怎么形成的。
沈从越听出她话中的意思,唇角弯了弯,直起了身子,靠在了后面粗壮的深褐树干上,抱着肩低头看她。
“告诉你之后呢?你就会接下来跟我去做一样的事情吗?”
她:“你愿意告诉我,我便会的。”
因为你身上的味道一直吸引着我,所以我想沿着你的轨迹,再去活一次。
沈从越垂眸一直注视着她,见到她面容平静,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神色一顿,随后眉眼松散了下来。他掀了掀唇,言语中夹杂了几分笑意。
“光听有什么意思?走一遍不就成了。”
他顺手将玻璃片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然后推着她往前走。
她嘴一扁,出声让他停了下来。
于是沈从越久看着她从轮椅上站了起来,然后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服下摆,很小幅度地往下拽了拽,语气故作平静地对他说:“不想坐轮椅了,就这样走吧。”
他斜睨了她一眼,目光从她拽着他衣服的那几根白净如葱的手指上轻飘飘地掠过:“你的腿能受住?”
她拽着他的手的力度有些加大,似乎是在无声地催促他:“我的腿没问题。”
沈从越这才单挑了一下浓黑的眉梢,若有所思地盯了那边的阿姨们一眼,然后从兜里掏出了一支笔和一张纸,在上面刷刷写了几笔后,压在了轮椅垫的一角,是那种人在看过来时就能立刻注意到的明显。
“走吧。”
沈从越往前走了几步,往后侧了一下身子就看见闻喜正盲目地小步跟上来,手还紧紧攥着他白短袖的一角。
他敛了一下唇角,没有让她继续再抓着,一抬手,去牢牢环住了她那只纤瘦白皙的手腕,然后拉着她往前慢慢走。
在他的认知里,闻喜应该还是一个没有成年的高中生,对于未成年,沈从越还没有沦丧了最基本的道德感,去对她产生一些什么不该有的想法,最多就是把她当作一个小姑娘小妹妹。
不过该有的分寸还是要有的。
所以他在环住闻喜手腕时,并没有立刻拉着她往前走,而是先停顿了几秒,等待着她的反应,
而闻喜只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处忽然被一个温热的东西所包裹住。
她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他的手,宽大而又充满骨感,环在她的手腕上,一时莫名透出几分安全感。
闻喜虽然看起来显小,可今年从美院硕士毕业后,也已经二十有五。是不是一个正经人,闻喜还是能辨认出来几分的。
直到现在,她还是信任他的,而且,她觉得,他不是坏人。
所以最后,她的身体只僵硬了几分,便放松了下来,抬起脸去看他。
沈从越理解她的意思,勾了勾唇,拉着她慢慢往前走。
今天天气正如看护阿姨说的那样很好,只不过随着正午将近,气温也正在不断的上升,来到五月,每天的温度都会有新的突破。
闻喜虽然看不见,但被沈从越拉着手腕,这一路上走的倒安稳。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踏实地走过路了。
闻喜以为要走的时间会久一些,可从医院出来以后,大概走了十分钟左右,听着耳边的车水马龙,沈从越就带着她坐在了路边的休息椅上。
过会儿,她说可以继续走了,可他却回了她一句:不用走了,就在这儿。
她惊诧,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就在这儿?”
他往前坐了坐,清瘦的身子闲散地靠向长椅的椅背,双手枕着头,微抬着看向上方开着洁白花瓣的槐树:“从开头说吧,这三个月以来,我每天都是早上六点,出门跑完步然后来这里买了早饭,便回了家。”
他顿了一下,随后话语中含了几分笑:“啊对,今天我出门的时候,我顺便还洗了个头。”
她咬了一下唇:“不是洗发膏的味道。”
“我知道。”
他偏过头,纯黑无垠的瞳眼落在了闻喜的身上,夹杂了几分笑意。
她的头顶上正好是繁茂的槐树,翠绿纷多的枝桠上满满开的是锦簇的花团,在一阵簌簌的风里,这才抖落下几片洁白的槐花,轻轻缓缓地飘落在了女孩漆黑的发顶上。
而她没有丝毫察觉,只将圆润小巧的鼻头翕动了几下,然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是槐花。”
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应的鼻音,然后抬起手,将她发顶上的那几瓣槐花的花瓣扫落了下去。
“早上的时候,就会像你刚刚这样,身上沾上几片槐花瓣,久而久之,那股子香味就散不去了。”
听着他的话,她又用力吸了吸鼻子。
这次,她很确切地在他的身上,闻到了槐花的香味,可他又不止这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