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伦敦很难得出了太阳,却依旧让人感到阴郁。
古旧的哥特式画楼外种着几排苍天大树,阳光被挡住了一部分,爬行的植物沿着灰色的墙壁伸进某个画室。
静谧的画室摆放着各种石膏模型和画架,只有一个画架传来作画的簌簌声。
苏小冰的背影很精致,乌黑的长发自然垂落在背心,米白色的刺绣长裙映衬出上身姣好的身形,棕色的围裙系在纤腰上,白皙的藕臂仿佛透明一般。
一阵风吹过,扇子般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下。
她的神情有些呆滞,眸光涣散,画板上的内容和参照的实物大相庭径,手拿着画笔无意识地动着,而她的灵魂却不在这里。
手速的加快,力道的加大,终于“啪”的一声,笔芯应声而断。
苏小冰盯着断掉的素描笔发愣,正打算用小刀削笔,却不小心将手指划出一道细细的伤口。
血珠从伤缝中渗出。
苏小冰凝视着伤口轻轻一笑,有一种病态的美感。
像玫瑰花一样漂亮,她欣赏着自己的伤口。
手机传来了微信的提示音。
是温医生发来的语音。
[如果我猜的没错,你又割伤了手指。]
温医生的声音像春风一样温和,和他的人一样,有着令人安定的力量。
苏小冰怔了下,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欠温医生一副肖像画,明明三年前就答应人家,却迟迟没有动笔。
她总觉得只有水墨画才能晕染出温医生的气质,所以她偏执地非要学会了水墨画才肯开始。
[这个星期6次划伤自己,小冰,你在想什么?]
还能想什么,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听到她爱的那个人的声音,打电话不接,微信不回。
[不管怎样,先把伤口处理了,创可贴在你放画册的背包。]
苏小冰笑了下,温医生不仅经常像开了天眼,也是她遇到过的最细心的男人。
这几年在伦敦的日子,她似乎越来越依赖他了。
装画册的包是卡其色的帆布材质。
处理完伤口,苏小冰将画册拿出来,封壳是浅绿色,十字镶边的图案,中世纪的西方古典美。
翻开画册,映入眼帘的是她朝思暮想的人,苏小冰白皙的手指在男人硬朗的轮廓线条上摩挲。
她总想把他画的温柔些,可他一直给她的只有冷漠,他偶尔的温柔,也是给了别人。
苏小冰的心越来越冰凉,连病态的笑容也没有了,涣散的眸光中透出一丝无力和疲惫。
这是她拒绝承认并极力忽视的,给自己催眠他总有一天会回头看她一眼,已经成了本能,她靠着这种催眠活下去。
每一张画的都是他,却没有一张对她笑的。
耳畔传来“啾啾”的声音,一只荧光绿的小鸟从窗外飞了进来,于她眼前转了一圈,熟稔地落到她肩头,她甚至能闻到鸟身上带着树叶的清香。
这是苏小冰在学校救助过的小鸟,并在画楼外的大树上给它和它的父母安置了一个窝,当小冰来画室,它便飞过来同她玩闹。
见小冰不理它,小鸟飞到她受伤的那只手上,正好落在创可贴的位置,小鸟很轻,感觉不到多少重量。
小鸟叫了几声,跳上画册,对着画中的男人啄了起来,尤其是那双冰冷的栩栩如生的眼睛,几乎要被啄烂了。
小冰神情变了,猛地抓住小鸟,用力地握住,无论小鸟怎么挣扎,小冰都像听不见似的,死死的,紧紧的捂住它。
渐渐听不到叫声,苏小冰这才回过神,立刻松开了手,小鸟躺在她手心一动不动,一股恐惧袭上心头,小冰眼泪夺眶而出,“怎么会这样?”
她抚摸小鸟的胸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为什么要啄他,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苏小冰将小鸟放在窗檐上,小鸟突然睁开眼,翻过身飞走了。
她凝视着小鸟飞远的方向,像是诀别一样,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四年来她总是做同一个噩梦,梦里黑漆漆的,她感到窒息,想要抓住远处的萤火,而萤火的数量已经越来越少,她很害怕自己的内心也会慢慢枯竭。
温医生,温医生,她该怎么办。
手机再次传来微信的提示音,不是温医生,是朱迪。
苏小冰按了一下语音,朱迪的声音妩媚动人。
[我和吴哲在酒店,你知道的。]
苏小冰握着手机呆呆站了一会儿,有些机械地收拾好东西,离开了画室。
她的车是一款白色的宾利,和伦敦的交通规则犯冲,苏小冰考了几次也没拿到驾照,后来是温医生耐心教了她一年,才能有今天面对各种路况她都能驾驭。
把车开出学校,往酒店的方向驶去。
吴哲和朱迪在酒店,他没能抵挡朱迪的诱惑。
“我叫吴哲,从今天开始追求你。”
“我有喜欢的人。”
“只要你还是单身,我就会一直追下去。”
“我很爱那个人。”
“苏小冰,我可以为你去死,你信吗?”
“我从小就爱他。”
“你不相信我可以为你去死?”
“我可以为他去死。”
“哈哈,苏小冰,你真是个疯子,那就看看咱两谁更疯。”
车在一个红绿灯处停下。
苏小冰眯起眼望向窗外,天空突然就阴沉了起来,她迎着风微微一笑,心里轻松的同时,又很难受,空荡荡的。
她做的一切,真的是对的吗?
苏小冰将车开得很快,心越乱,开得越快。
温医生又发来了语音:[开车一定要慢,不要和别人比速度。]
像洗脑一样,温医生每天都会发来同样的嘱咐。
苏小冰下意识减缓车速,让一辆蓝色跑车先过去。
可能温医生会魔法吧,苏小冰怔怔地想着。
作为酒店的vip客户,小冰直接乘电梯上楼。
走廊很安静,厚厚的米色绒毯,两边挂着各种类型的油画,灯饰具有艺术感。
她突然停下脚步,远远的,她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缓缓走来。
“吴哲”
苏小冰诧异地看着越走越近的男人。
没有过去的积极和热情,吴哲瘦削了很多,手插在口袋垂眸像没看到她似的。
“吴哲。”苏小冰愣愣地由着他从她身旁经过。
“你成功了,我以后不会再纠缠你。”
苏小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一瞬间的窒息。
她为什么这么难受,这是她期望的不是吗?
小冰伸手向吴哲渐行渐远的背影抓去,如同梦里黑暗中她拼命地想要抓住已经越来越少的萤火。
酒店的房间是总统套房,朱迪从来不亏待自己,即使对待男人像集邮一般,在发生关系的时候,也需要仪式感和最好的环境。
房间内,朱迪穿着香奈儿的黑裙站在窗边,一只手贴在窗上,低垂着头,望着下方,黑色的长卷发有些无力地耸拉在肩头。
苏小冰在门口顿了下,平时的朱迪化着浓妆,卸妆后的她看上去有些苍白而憔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朱迪似乎瘦了许多。
小冰走到朱迪身旁,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看去,吴哲站在酒店外,背影显出些许落寞和迷茫,过了好一会儿,才穿过马路,没入人群中。
她收回目光,极力将自己从吴哲的思绪中拉出来,那种窒息和压抑几乎将她吞噬。
苏小冰拿起旁边桌上的茶杯,指甲抠着杯沿上的金色纹路,眼神有些空洞。
“我没和吴哲上床,”朱迪开口:“我把和你打赌的事告诉他了。”
三个月前,她和朱迪打赌,如果朱迪能让吴哲从她身边离开,她会答应朱迪一件事,只要她能做到。
“你知道当我告诉吴哲真相时,他是什么反应吗?”
苏小冰似听非听,只是抠杯子的力道越来越大,几乎要把指甲戳断。
胳膊被用力一拉,朱迪狠狠地摇晃她:“苏小冰,你有在听我说话吗!你能不能醒一醒!”
苏小冰愕然,她第一次见到朱迪歇斯底里,过去的潇洒,恣意,妩媚,从容,通通消失不见了。
她从大一就认识朱迪,在情场游戏人间的朱迪,永远都是在她身旁陪着她保护她的大姐姐,四年了,朱迪已经融进她生命里。
“朱迪”苏小冰浑身颤抖,她就突然很怕,非常怕,害怕朱迪像梦中的萤火一样消失掉,把她独自留在黑暗中。
朱迪神情有些复杂:“你为什么要伤害一个爱你的男人。”
窗外下起了雨,伦敦总是这样,上一刻还是阳光明媚,下一刻阴雨绵绵,让人感到阴沉又无力。
“我没有伤害他,”苏小冰脸色苍白,却很固执地看着朱迪:“还记得第一次见吴哲的时候吗,他眼里充满了光彩,半年来,他只剩疲惫,如果爱一个人只剩疲惫,这份爱还有什么意义?”
“那你呢?”朱迪深吸一口气:“你像个疯子一样去爱一个永远不回应你的男人,你不累吗?”
“不一样!”苏小冰瞪着她。
朱迪眼眶有些红,看上去十分难受:“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和吴哲没有发生关系?”
是啊,为什么,这个世上还有朱迪搞不定的男人吗,在苏小冰眼里,朱迪是她见过最潇洒的女人,今天的朱迪变成了她不认识的另一个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无力感涌上心头,苏小冰有些颓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因为吴哲看出我不爱他。”
“朱迪,你在说什么,你不爱任何男人。”
“那是以前!”朱迪眼里有泪光浮动,锐利地看着苏小冰:“你整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留意过我的变化吗!”
苏小冰愕然,恐惧陡升:“朱迪你到底怎么了?”
朱迪撇开脸,冷冷地说:“你准备霸占温医生到什么时候?”
“温医生?”苏小冰目光呆滞:“温医生是个温柔细心的人,可为什么说我霸占他?”
“苏小冰!”朱迪唇畔颤抖,泪流满面:“是不是只要温医生不表白,你就永远看不出他喜欢你!”
“你在胡说。”
“温医生比吴哲更聪明,也更傻,他只要不表白,你就永远不会像赶吴哲一样,把他从你身边赶走。”
苏小冰神情发愣,她的反应让朱迪生出无力感。
朱迪似乎死心了:“下个礼拜,我要走了。”
“去哪里?”
“哪里都好,去这个世界看看,我不想像你一样永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绝望无力,小冰,我很累,我也需要被爱。”
苏小冰眼睛热热的,她有很多话想对朱迪说,却被什么挡在了喉咙里。
朱迪凝视苏小冰半晌,眼里再无波动,有些凄然地笑了笑。
“朱迪,你爱温医生?”苏小冰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要抓住朱迪才行,尤其是在朱迪转身的那刹那,恐惧深深攫住了她。
“也许吧,”朱迪没有回头,瘦削的肩胛骨有一丝颤动:“也许我只是爱他对你无微不至,爱深爱你的那个他。”
“我也要毕业了,走之前,一起吃顿饭好吗?”
朱迪没有回应,背影有些落寞。
苏小冰浑身一凉:“朱迪,你想让我答应你什么事,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朱迪缓缓踱步,向门外走去。
如果知道这是生命中最后一次见到朱迪,她一定追上去,抱住她,让她不要走。
苏小冰深吸一口气,学着朱迪将手贴在窗上,涣散的瞳仁里带着一丝决绝,她的生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只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