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昭一大早便入世子府欲禀报要事,可候了整整一个上午,都不见世子露面,此时终得传召,急忙跟随小厮前往。 然今次世子传召之处却并非书房,而是后宅寝室。入得门内,但见丝绣屏风落地,屏风后有榻,榻上有人,隐约不止一个人影。 邢昭谨守礼数,不敢多看,跪地行礼道: “小人邢昭见过世子。” 上首久久未有应答,邢昭伏身跪地到双膝近乎僵硬时,才听到屏风那头传来问话: “事情办得如何?” 邢昭急忙回复道:“禀世子,杨府上下一百零七口尽已斩首,杨雄杰的尸首已当街示众,以儆效尤。天下盟余孽多已伏诛,洛阳总舵,京兆、凤翔、临洮、金城四处分舵,均已被黄河帮所控,共缴获良驹五千,骆驼三千......” 颜玉央听罢禀报,一切尽在预料之中,面上毫无悲喜骄纵之情,只冷淡道: “此番围剿天下盟,黄河帮居功至伟,你想要什么奖赏?” 邢昭谦卑道:“天下盟三番四次与朝廷为敌,此番更是胆大包天丢失御贡,本就是罪有应得。今次全赖王爷调兵有方,世子府中高手出马,黄河帮不过从旁稍加协助,微末之功,不足挂齿。奖赏不敢提,若能以此抵消家父过往对世子冒犯之罪,小人便心满意足了。” “便将洛阳、京兆两地天下盟的财物产业,归于黄河帮名下罢。” 邢昭心中一喜,再次叩首:“谢世子恩典。” “邢帮主贵体尚安?” 世子对邢飙近况应是一清二楚,邢昭虽不知他为何发问,却仍是恭敬答道: “家父病入膏肓、毒入肺腑,大限之日,应当就这两天了。” “为表忠心,亲手毒杀义父,邢少帮主倒是决然。” 对此讥讽,邢昭不以为意,只笑道:“与朝廷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家父冥顽不灵,为一己私仇,要拉整个黄河帮陪葬,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唯有弃暗投明,才能保全帮中上下。” “如今帮中可还有人反对你?” “还要多谢上次世子出手相助,以千军破做局,将义父旧部手下一网打尽,还有那几个不识好歹的跳梁小丑......” 话没说完,便见面前屏风轰然倒塌,一个身影直冲到他面前,一掌当头劈下,厉声质问: “谁是跳梁小丑?是对黄河帮忠心耿耿的吕石两兄弟?还是以身犯险的周小风齐鲁东?邢昭!好你个贪图富贵不忠不孝的卑鄙小人!” 邢昭轻松躲过这软绵绵的一掌,这才看清来人,慢悠悠道:“原来是阿英姑娘,好久不见。” 阿英如何也没猜到出卖众人的居然是这貌似深明大义的少帮主,咬牙唾弃道:“卖父求荣,残害忠良,邢老帮主忠勇半生,竟收了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做义子,真是瞎了眼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家父既然心瞎眼盲,便自然要付出代价。”邢昭嗤笑一声,意有所指,“况且阿英姑娘现下既然毫发无损站在我面前,就也未见得多么三贞九烈,何苦装模作样指责于我?” “住口——” 邢昭瞧出她如今身受重伤不足为惧,皮笑肉不笑继续道:“世子煞费苦心请姑娘入府,又不计较姑娘出身过往,姑娘应当感恩不尽,那裴四郎乃是败军之将,罪臣之子,有何值得眷恋?不若早日学会审时度势,也好少吃些苦头......” 话未说完,便觉一阵寒风拂面,整个人被击得向后翻了个跟头,重重率在了地上,眼冒金星,浑身巨痛。 “世、世子......” 颜玉央冷漠收手,连一个眼神都不屑多与,只寒声道: “滚出去!” 邢昭自知此人喜怒无常,不免心中惴惴,当下擦去嘴角血迹,捂着断裂的肋骨,连滚带爬的退了下去,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你明面上西行寻宝,调虎离山,暗地里收买邢昭,借刀杀人,利用黄河帮围剿天下盟,一举除去两个心腹大患。而后又以千军破做饵,铲除黄河帮内忠义之士,扶持邢昭上位,顺势借我引裴昀上钩,一箭数雕,世子爷当真好计谋!好手段!在下甘拜下风!” 阿英恨恨盯着面前之人,终于明白了全部前因后果。他布下这般连环巧计请君入瓮,她纵使恨其入骨,却也不得不叹一声他运筹帷幄,步步为营! “问了这么多,该你答我了。” “你机关算计,翻云覆雨,世间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何必来假惺惺问我?!” 颜玉央不理她的冷嘲热讽,只淡淡开口: “你在琳琅山庄等了多久?” 阿英心口一窒,满腔怒火恨意如充了气的羊皮筏子,言语如针,轻易捅破,只剩可笑的苦涩与荒凉,她有些狼狈的扭头躲开他的目光,嘴硬道: “你问下人不就知道了。” “我要听你说。” 他捏着她的下颌,强迫她看向自己。 “七天!”阿英咬牙,“我素来言而有信!” 而失约不归的那个人,明明是他! 颜玉央被她目中悲恸看得心中微滞,捏着她下颌的手不禁松了力度,低声道: “那雪莲开花只有三个时辰,我带人在北巅守了一日一夜,待花开摘得之后,即刻回返,不料下山途中,遇见了雪流沙。” 阿英一愣:“你——” 她知晓雪山中行走若遇积雪崩塌,必定九死一生,他并非失约不归,却是无力践行。 “后来终是脱险归返,回到西宁州时,琳琅山庄却已是人去楼空。” 沉默在彼此之间无声的蔓延,有什么剑拔弩张掩盖之下的暗流涌动,就要破土而出。 阿英感觉到自己脸颊被颜玉央指尖轻轻摩擦的肌肤正在渐渐发烫,她心中有无数个疑问,她想问他如何脱险?可有负伤?千辛万苦寻那天山雪莲意欲何为? 可最终,她别开眼眸,轻声道: “不重要了。” 此一时彼一时,彼时我不知你,你不知我,一切皆是镜里观花,水中望月。 而今庄周梦醒,柯烂舟沉,出得幽谷,世上已千年。 ...... 出得若梅轩,颜玉央便得杜衡禀报: “公子,十七王爷来了。” 片刻后,他坐在得月园书房内,小厮挑开毡帘,只见一锦帽貂裘的年轻男子自门外走了进来。 人未到,咳声至,男子以素帕捂在唇边咳了许久,这才放下手,向颜玉央淡淡一笑: “我是学不来这南朝酸儒熏香,附庸风雅。” 但见那男子高鼻深目,发丝微蜷,眸色偏浅,明显有几分西域番邦血统,可那本是俊美的脸庞偏偏染上三分痨病惨白,瘦骨嶙峋到近乎脱相,无端阴翳骇人。 此人乃是大燕先帝十七子颜泰乔,册封东阳郡王,官任刑部尚书。他虽是颜玉央叔辈,却只比后者年长五岁。先帝子嗣众多,受封者廖廖无几,颜泰乔生母乃是宫中胡姬,出身卑微,若非三哥颜泰临一路提携,断没有今天。故而眼下朝中二王相斗,他自然而然是与靖南王同气连枝。 可颜玉央对他却并不热络,只冷淡瞥了一眼: “你怎么来了?” 颜泰乔对他的淡漠习以为常,一边遣奴仆将香炉撤下,一边径自在旁坐下,施施然道: “自八月十五之后便未见你露面,知你是开了荤,得了趣,一时食髓知味。但那汉女卑贱,玩一玩也就罢了,可不要玩物丧志才好。” 颜玉央冷笑了一声:“他安插细作都安插到我身边来了。” 中秋之夜闹出的动静,瞒不过颜泰临的耳目,但颜玉央未料到他已对自己掌控到了这般地步。 “三哥自是为你好。” 颜泰乔叹了口气,轻咳了两声,继续道:“琤郎既去,你便是三哥唯一的儿子,将来必要继承王府,如今三哥已立你为世子,其意不言而喻。父子二人哪有隔夜仇?过去的事情,你也便不要记恨在心了。” 颜玉央充耳不闻。 颜泰乔知他脾气,也不再多说,话锋一转道:“和亲队伍三日前已到燕京了,圣上下旨将福仪公主赐婚定南王之孙颜寿,来年开春操办婚事。今晚颜珲在王府设下接风宴招待和亲使,你和我同去。” “接风宴还是鸿门宴?”颜玉央冷笑道。 这般急吼吼的给靖南王府下马威,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蠢自是好事一件,难道还盼他聪慧过人不成?”颜泰乔不以为然道,“无论如何,你与我同行,那些个汉贼草莽之事容后再说,莫误了三哥的大事。” 颜玉央对此不置可否。 下人为颜泰乔看上热茶,颜泰乔缓缓饮了几口,压下了胸口一阵咳意。放下茶碗,他语重心长道: “我听闻你房里新收入的那汉女尊卑不分,不服管束得很。驯服烈鹰固然得趣儿,你可仔细别被鹰儿啄了眼。” 颜玉央眉峰微动,想起了衣下锁骨之处,那里咬痕太深,至今伤疤未消。 “你若是好这口,明日我便派人送十个八个汉人姬妾到你府上,供你随意玩弄便是......” “多此一举,”颜玉央冷冷打断了他,“我留她自有用处,你不必废心。” “如此甚好,”颜泰乔意味深长望了他一眼,“可别忘了你同三哥的约定才好。” 颜泰乔走后,颜玉央将杜衡唤了进来,问道: “上官尧何在?” 提及此,杜衡有些头疼:“他...还在百花楼......” 自八月十五败于阿英剑下,上官尧便再未回府,日日流连秦楼楚馆,彻夜买醉,公子三番四次召回他都不应,颇有些一蹶不振之态。 “那便让他醉死外面,不必再出现了。” 颜玉央冷声道,“即日起,你将府内上下所有人彻查一遍,留心当初靖南王府送来的那几个家生子,切记不可声张。” “是。” 杜衡心头雪亮,十七爷为何而来不言而喻。那唐括阿里这段时日一直被强留在世子府,不可能泄密,王府那边能这么快得到消息,不外乎是府中出了内鬼。 “还有......”颜玉央顿了顿,低声道,“告知萨茉儿,若梅轩的晚膳不必备下。” 杜衡心知公子这是要带那人前去赴宴,转瞬明白了意图: “公子是怕......” 接下来的话消失在了颜玉央冷漠的视线中,杜衡急忙改口道: “我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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