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金城,沿青唐道至河湟谷地,祁连山以南,青海湖以东,便是西宁州。此地曾位于吐蕃、西夏、燕国、大宋交界之处,北联河西走廊,南接茶马之道,乃是昔日商路繁华之城。可随着西夏为蒙兀所灭,金城为北燕所占,西宁州常年兵祸四起,流寇横行,如今虽还有廖廖往来商旅,却早已不复往昔盛景。
故而在这样一座衰败的城池,一座富丽堂皇的山庄,一座由外乡中原神秘人所建的山庄,必定十分打眼。
阿英没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所谓的琳琅山庄。
她与卓航二人被下人引领,一路穿堂过榭,越看越惊奇。虽地处西北荒凉之地,这琳琅山庄却是仿照江南庭院所建,花草树木,小桥流水,处处精致,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才能得。此间主人的身份,着实不简单。
花厅之内,火炉上茶水正沸,碧螺春香气沁心,多日前遇见过的书生杜衡坐在桌旁,手摇折扇,微微一笑:
“我家公子已在此恭候阿英姑娘多时了。”
今日正是六月十四,距离约定之日只差了一天。
如若不是阿英笃定,无人知晓她与阿菁的关系,她险些要以为这一切都是那玉公子的计谋,为的就是做局引她自投罗网!
在玉清宫时,拐子刘曾提过一嘴,红叶夫人天生媚骨,身有异香,这多半是风尘女子常年服食媚香之药所制,譬如昔日汉成帝身边飞燕合德姐妹所用的息肌丸。那天夜半在南北客店,阿英亦嗅到过一股妖异媚香,便是从躺在玉公子床上那位绝色美人的身上散发而出,按着阿菁被捉之时算一算脚程,这一行人正该是自洛阳经潼关而来。而他们的目的西宁州,偏巧又与杨雄杰所至的兰州相近。
因此,如若阿英没猜错的话,同玉公子随行的那女子,八成是杨雄杰出逃的那姬妾红叶夫人!此时阿英固然不知杨雄杰身在何处,但她在此守株待兔,总是错不了。
然此事她还有几多疑点未明,譬如玉公子同那姬妾既是私奔,为何一路大张旗鼓,从不掩饰行踪?而杨雄杰为何提前宣扬是去兰州寻货,莫非他早知这二人会私奔出关?这一切似乎并非儿女情长,争风吃醋那般简单。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她已进了这琳琅山庄,今日且叫她看一看,这玉公子做的究竟是什么大买卖。
杜衡并不追问阿英为何回心转意来西宁州赴约,也不解释他为何对阿英的到来早有预料,只是请卓航留在花厅,单独带阿英去书房商议。
入得书房内,果见那玉面俊颜、锦衣华服的公子。他亦仍是如当日一般眉若寒霜,眸若冷星,只与阿英淡淡见礼,便顾自垂眸品茗,再不发一言,将一切交于属下杜衡来开口。
而杜衡并未开门见山,却是在桌面上摊开了一副舆图,问道:“姑娘请看,此地是何地?”
阿英目光扫了一眼便看出了山川地形,“青唐道?”
“正是青唐道。古往今来,若要出关前往西域吐蕃之地,合该自金城,过四郡,西出玉门,走更为平坦的河西之路。可自党项部李元昊虎踞西北,建国大夏,相继占领了甘、凉、沙、瓜、肃、兰六州与定西、榆中等地,这河西之路便彻底落入了西夏人之手。然而西夏人不懂经营,对往来商旅课以重税,扣押货物,官府甚至频频主动派兵劫掠,逼得商人不得不弃河西路改走青唐道,因此西宁州之地这才繁华富庶了起来。”
“然河西路不通,青唐路也不好走。此地四境不接,八方不管,鱼龙混杂,久而久之又生出了一方新势力。相传这群人从极西之城撒马尔罕而来,因受当权迫害,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来到此地扎了根。这一族信奉独特神明,与中土佛道全然不同,不拜偶像神人,却拜日月星辰,故而立派传教,名为朔月。”
“朔月神教?”
“阿英姑娘知晓?”
“略有耳闻,”阿英回忆道,“依稀知晓是昔日关外一大教派,但已覆灭许多年了。”
“正是如此。”杜衡伸手指向舆图上青海湖以东,日月山以西之处,“此教素来与西夏关系密切,二十四年前,西夏为蒙兀人所灭,唇亡齿寒,辅车相依,不久之后,与朔月教素有仇怨的吐蕃一支部族派兵围剿朔月教,最终两败俱伤,朔月教就此覆灭。”
“杜公子究竟想说什么?”
杜衡微微一笑:“虽时过境迁,往事已矣,可覆灭之前,此教雄霸西北,威震四方,常年把持青唐商路,与西夏一南一北,牢牢掌控住东西咽喉,多年财富积攒,必定十分可观。且三十年前朔月教最为鼎盛之时的教主名为白寒尔,此人武功诡秘,深不可测,喜怒无常,手段狠毒,座下弟子亦能人辈出,连西夏国主吐蕃诸部也要给他三分薄面,尊称他一声‘西海王’。朔月教一夜覆灭,几乎不曾留下活口,可那些财宝去了哪里?武功秘籍又去了哪里?究竟是付之一炬,烟消云散,还是藏在了秘密之处,无人知晓呢?”
阿英闻言笑了笑:“想必杜公子心中对此已有答案了。”
“不错!”杜衡啪的一合折扇,“明人不说暗话,我等正是为这朔月教宝藏而来!多年搜寻,我们已得到可靠消息,朔月教将大批金银珠宝、武学典籍,藏在一隐秘圣地,而这圣地正在青海湖畔,茫茫日月山中。自古宝藏所在,多机关奇险,姑娘武功高强,若愿助我等一臂之力,公子必有重谢。”
“如何谢?”
杜衡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推到了阿英面前:
“此处是五百两银票,先做定金,事成之后,另一半双手奉上。”
阿英取过信封打开一瞧,果然是银票五百两,童叟无欺,那事成之后更是一千两酬金,这手笔好生阔绰!
做戏做全套,她将银票收入囊中,不紧不慢道:“这生意我做了,届时定倾尽全力,助公子得偿所愿。”
杜衡欣然而笑:“姑娘爽快!如此便一言为定!”
“不过,我还有一事,请公子解惑。”
“姑娘想问何事?”
“杜公子不必紧张,你我之间不过钱货两讫,不该过问的我自不会张口。”阿英一哂,“我只是想知道,为何偏偏找上我不可?”
阿英自知她自己身手不低,却也并非天下无敌,且子午客店与彭天罡过得那几招,她全然没使出真功夫。那玉公子前呼后拥,财大气粗,手下必不缺能人异士,如何这主仆二人偏偏费尽心力要她相助?
“这……”杜衡不禁望向一旁之人。
那从头到尾不言不语的玉公子,终于抬首望了过来,目光锁在阿英身上凝滞片刻,冷淡开口,声音如清泉漱岩,泠泠相击:
“你先回答我一问题。”
不讲先来后到固然没有道理,但阿英也并不在意:
“但问无妨。”
“你所练轻功从何处所学?”
阿英未曾料到他所问的竟是这般不相干小事,她所练轻功名叫“寒潭印月”,取自足尖点地留下弯月一痕之意。她沉吟片刻,倒也实话实说:
“是我娘教我的。”
“令堂尊姓?”
“家母秦氏,故去数载,闺名不便透露。”阿英顿了顿,又补充道,“这门功夫是她少时闯荡江湖所学,至于师从何处,我便不知了。”
玉公子听罢不置可否,阿英亦不知晓这是否是他想要的答案,只听他缓缓道:
“据悉那圣地之中有一处机关暗道,非轻功卓绝之人不可破,故而非你不可。”
不待阿英追问,杜衡便适时起身送客道:“天色不早了,阿英姑娘一路奔波劳累,不若先回房休整,具体事宜我们明日再议不迟。”
于是阿英只好告辞,临出门时,她装若不经意随口问道:
“对了,上次在南北客店遇见的那位夫人可安然无恙?我救人心切,多有得罪,还望当面向夫人赔罪。”
杜衡却是回得滴水不漏:“夫人玉体安好,赔罪二字万万不敢,承蒙姑娘援手,我在此代夫人向姑娘道谢。”
阿英随婢女来到厢房之中,房中果然也雕梁画栋,精致非凡,不多时卓航寻来,阿英对他将杜衡之话如此这般重述。唯恐隔墙有耳,二人不曾多言,只各自休息,明日静观其变。
一夜无话,翌日一早,用过早膳,杜衡便着人通知阿英与卓航,令二人做好准备,午时一过,众人便出发进山,前去藏宝圣地。
阿英心中一提,她本以为在茫茫大山之中寻找一二十年前废弃之地,少不得要十天半月,还打算寻个时机暗中去见那夫人一面,谁料到要即刻出发。
“姑娘,不如找个由头推脱了此行?”卓航提议道。
“不可,我既拿人钱财,推三阻四,反而令人生疑。”阿英摇了摇头,沉吟片刻,低声道,“稍后你与我同行,而后找准时机,悄然回返。你我分头行事,随机应变,如若走散,便在金城时落脚的那徐家客店会面。”
“是,姑娘。”
两人如此这般计划妥当,为的便是盯紧那夫人,谁料午时出发之时才愕然发现,此女竟将与玉公子一同进山。
那名不知是否名为“红叶”的美人,为方便行动,换作了一身男子胡服,青丝尽挽,却仍是弱质纤纤,并无一丝英气。虽惊鸿一瞥,便被扶进了马车之中,可还是被阿英瞧见了。
她不禁重重看了一眼那骑马在侧的玉公子,心中念头千回百转。
这一行人数不多,除去杜衡及曾见过的那无影剑上官尧,添上阿英与卓航两个,才共十四人而已。可阿英能辨出来,玉公子手下那些个护卫,贵精不贵多,人人训练有素,精明强干,十分得力。
出城池向西而行,半个时辰左右便进了日月山,西北之地不若中原炎热,虽盛夏时节,林中草木参天,倒是颇为清凉。
前方带路之人,是个名唤韩阿丁的矮个男子,他是本地猎户,对山中道路颇熟,故被雇来引路,这段时日一直和玉公子的手下在这山中寻觅。
众人沿山势而上,路途越发崎岖陡峭,不得不弃马弃车徒步而行。有二人专攻土木之事,遇山劈树,遇水架桥,好不娴熟。可饶是如此,路仍是难走得很,其余人还好说,独那夫人弱质女流十分辛苦,脸色惨白,手脚发软,仍是咬牙坚持。
玉公子对她不闻不问,还是杜衡开口命护卫将其搀扶而行。
护卫毕竟身为男儿,夫人玉容微红,又羞又恼,犹豫不决。
那护卫等得不耐,大手一拽便将她拖来身前,刚要迈步,忽觉手中一空,惊愕回头,这才发现手中人竟被别人悄无声息偷了去。
阿英单手搀着那夫人小臂,向玉公子笑了笑:“男女授受不亲,不如我来扶这位夫人可好?”
玉公子丝毫不在意此事,只淡淡瞥了一眼,转身便走,众人相继跟随。
而阿英脚步放慢,不动声色的落在了队伍最后。怀中之人汗湿鬓发,那股妖媚异香便更加明显,阿英仔细辨别片刻,心中已有了猜测。
在那夫人再一次脚下险些绊倒,连声抱歉之时,阿英用几不可察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问:
“红叶夫人,你所服食之药,可是‘神女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