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
五岳之华山,南接秦岭,北瞰黄渭,倚天拔地,气势磅礴,自古便称“奇险天下第一山”。此地更是道家福地洞天,山间宫观众多,萧史弄玉,观棋烂柯,求仙问道者络绎不绝。
八十年余前,玉清宫还不过是西岳上一间破烂不堪的小道观,观中一弟子自幼向往驰骋江湖,仗剑天涯,遂择一晴日,背一长剑,自此下山踏入万丈红尘。
少年弟子一身意气,路见不平,扶危济困,虽潦倒落拓,却也渐有侠名。后机缘巧合下幸得绝世秘籍,潜心苦练十数年,终得大成。
时逢宝陀山大光明寺举办佛武会,为决天下第一之名,广邀南北豪杰切磋比试,武林群雄共襄盛举。少年未邀在列,一时激愤,独身闯入宝陀山,以一己之力连挫十八位名家好手,技惊四座,更是与那当世公认的第一高手一空大师,及成名已久的八雅公子谢清逸鏖战三天三夜,胜负未分,自此一战名动天下,世人皆知少年大名——湛紫光。
彼时少年已不再年少,久困红尘,恩仇缠身,声名鼎盛之时,功利之心却俞渐淡薄,回首半生皆是浮云。兜兜转转又回到华山,于落雁峰绝壁闭关七天七夜终于大彻大悟。此后他重修旧宫,广收弟子,开宗立派,将毕生绝学汇于一册《太华真经》,世人亦尊其为太华真人。
此去华山,一路无话。
阿英三人将马匹暂留在山脚玉泉院,自古道上山,入五里关,经毛女洞,过青柯坪,至回心石,而后山路便愈发崎岖陡峭起来。
及至聚仙台,三人暂且歇脚,忽瞥见古松阴凉下的石台上坐了一蓝衣少女。
少女约莫及笄之年,皮肤微黑,却是黑里俊俏,明眸皓齿,天真烂漫,一头乌黑靓丽的青丝以五彩丝络梳成两条麻花辫,正一边用手指漫不经心的玩着发梢,一边嫣然浅笑地望着不远处的陡坡。
盛夏时节,山花烂漫,那陡坡上便有一大片嫣红的小花,有一男子穿梭其中,一边奋力摘采,一边高呼道:
“姑娘莫担心,小生自幼习武,轻功绝伦,别说是这小小坡地,便是悬崖绝壁,我也如履诶呦喂——”
正说着,那轻功绝伦的男子踩到青苔脚下一滑,身子一歪,便要栽下山坡。
“小兄弟当心!”
石元庆眼疾手快扑上了上去,一把拽住了那男子,男子险之又险的挂在陡坡上,吓得魂飞魄散,欲哭无泪:
“大大大大哥,你可可可可千万别松手!”
吕策也上前,合二人之力将那男子拉了上来。
“多多多多多谢二位大哥”
男子哆哆嗦嗦的对两人道谢,深吸几口气缓了过来后,随意抹了抹鬓边碎发,捧着手里的那把小花冲到了蓝衣少女面前,满脸堆笑,做风流倜傥状:
“姑娘,你要的花小生替你摘回来了。”
石元庆叫了一声:“他奶奶的,你小子真是为了小娘子连命都不要了!”
吕策倒是如遇同道中人般欣慰的点点头:“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孺子可教!”
那蓝衣少女却不接过花,只笑意盈盈道:“我说那花罕见,可没叫你去摘,你的手现今不痒吗?”
“诶?”男子愣了愣,这才感觉到自己手上身上,凡那花草汁液沾染的地方都渐渐痒了起来,且又红又肿,十分难耐。一时间抓耳挠腮,上蹿下跳。
石元庆和吕策因碰过他的手,掌心也被沾染了些,此时也红痒了起来。
“这花有毒!”吕策经验老道,急急嘱咐石元庆切勿抓挠,随即怒瞪蓝衣少女,“你这小娘子怎这般恶毒?人家百般讨好你,你怎地祸害人家?!”
蓝衣少女不以为然,慢条斯理的玩着发梢:“我孤身上路,遇到登徒子纠缠,不过小惩大诫,谁叫他见色起意,心怀不轨?”
“那我二人又何其无辜?快拿解药出来,否则我叫你好看!”
“这路边野花天生天养,我又哪里来得解药?你当我是山神娘娘不成?”
“你——”
“这是铁线海棠,”阿英不得不出声道,“再抓下去仔细皮开肉绽,抹些口水上去就好了。”
闯荡江湖哪个不是把脑袋提溜在手里,硬汉如石元庆这般,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可却架不住瘙痒难耐,这法子虽然听着恶心,三人却急忙照做,果然片刻便止了痒。
“你倒是见多识广。”见阿英识破了她的小伎俩,蓝衣少女非但不生气,反而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问人姓名,总该先自报家门吧?”
“我唤阿笑。”
“我叫阿英。”
“你姓什么?”
“你又姓什么?”
阿笑不满:“我不说姓什么,因为我是逃家出来的,若是走漏了行踪会被捉回去的,你又有什么缘故?”
阿英淡淡道:“我有缘故,却也不必告诉你。”
那轻功绝伦的男子将将止了痒,脸上还挠得一道道红痕,他并不在意阿笑的捉弄,又凑了过来,
“姑娘叫阿笑?诶呀呀,果然人如其名,姑娘一笑起来当真是倾国倾城,我见犹怜对了,我还不曾介绍自己,小生戴平,乃泰山派掌门是也!”
此言一出,便有三人吃惊,石元庆大喝道:“放屁!你小子是哪门子的泰山派掌门?敢在你爷爷我面前吹牛皮?!”
“我可不曾吹牛,这是泰山派掌门铁令,你瞧我是真不是真?”戴平自领口里掏出一块穿线戴在脖子上的玄铁令牌,举到几人面前。
吕策凑上前,眯起小眼睛端详了半天,摸了摸唇上细须,煞有介事道:“松石为骨,清泉为心,五岳之首,岱宗至尊。嗯嗯,这块令牌好像是真的。”
“哼,这就是真真的有眼不识泰山!”戴平得意洋洋的把令牌揣了回去。
阿英问:“戴震霆掌门是你何人?”
“可不就是我那便宜老子了?”戴平满不在乎道,“自世子府招降不成,砍了我大哥二哥和十几个泰山派长老弟子,三哥四哥妄图砍了我老子自己做掌门不成,反而被我老子砍了,他这才终于想起还有个昔日勾栏栈的小情儿给他生了个私生子,把我找了回去。他重病不治一命呜呼后,泰山派上下生怕被株连,树倒猢狲散,如今派中上下只剩了我一个光杆司令!”
说着他瞥了瞥阿笑,讨好道:“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光棍掌门也是掌门,我泰山派还有不少房屋田地,阿笑姑娘千万不要嫌弃。”
吕策颇为唏嘘道:“没想到昔日风光无限的泰山派落得这般下场。”
阿英皱眉:“这是何时的事?”
戴平道:“去年重阳前后。”
阿笑看向阿英:“此事江湖人尽皆知,你怎地像才听说一般?”
阿英不语,她自三年前便回春秋谷闭门不出,泰山派之事确是头次听闻。
“你说那世子,是北燕朝廷中人?不知是哪个王爷的世子?”
“阿英姑娘当真不知?”吕策心有疑虑,却还是道:“便是那大燕国靖南王爷府中的世子。”
阿英更是不解:“靖南王颜泰临不是只有一独子颜琤,三年前战死开封府了?”
北燕于辽东起家,本是白山黑水间渔猎部族,受昔日辽国所辖。燕太祖统一诸部后起兵反辽,建国为燕,定都上京,日益强盛,后灭亡辽国,雄据北方,虎视中原。自靖康之变,掳得徽钦二帝北上,逼得大宋南渡临安,更是成了中原霸主,不可一世,国祚至今,已传七世。
燕人重嫡庶长幼,先帝文宗颜庆将皇位传与嫡长子颜泰和,是为当今大燕国皇帝,然其昏庸无能,耽于酒色,外戚强势,朝中由其二弟定南王颜泰康把持军政大权。定南王是北燕主战一派,三年前北伐一战,便是此人任兵马大元帅与大宋两军对垒。
那三王爷颜泰临本任军中左副元帅,却是在颜泰和节节败退之后,奇袭险胜,抗下了宋军的进攻,反客为主,而后更是在开封府大胜裴家军,守住了黄河防线,连收数城,俘虏了彼时在阵前督军的大宋太子,逼得宋室停战议和。开封府一战,两相拉锯,围城数月,艰苦绝伦,双方死伤惨重,裴侯便是命丧于此,而颜泰临也在此痛失独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吕策道:“不错,当年开封府城下裴家四郎一招见龙卸甲,将那颜琤毙于枪下。但颜琤乃是靖南王嫡子,颜泰临膝下还有一庶子,嫡子战死,便只好以这庶儿为世子了。”
戴平插嘴道:“如这般熬死嫡兄弟自己上位,当真是我们庶子中的典范!可惜他比照我还差些,不然等熬死老爹,他便能继承王位了!”
“放狗屁!”石元庆火冒三丈,“那狗燕贼害死你全家,毁了泰山派上下,你不日思夜想如何复仇,还和他惺惺相惜不成?!”
戴平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向世子府报仇?简直是痴人说梦!那济南公孙家什么下场你也看到了,人家不再来找我的麻烦便谢天谢地了!”
阿英眉峰一颤,问道:“那济南公孙家又如何?”
吕策不知何时又摸出了他的旧折扇,摇着扇子长叹一声道:
“中原武林中人素来心念故国,不肯归顺北燕,北伐之战裴侯帐下我等江湖人士几次奇袭制胜,大放异彩,更是为燕廷忌惮。自议和之后,靖南王权势在朝中水涨船高,与那定南王一时分庭抗礼。不同于定南王穷兵黩武有勇无谋,这靖南王颜泰临熟读汉家兵书典籍,心机深不可测。他奉旨平匪,将这等差事交与其子,此后便由这世子颜玦出面,处处针对北方武林人士。惯常是派玄衣使者上门下招降令,所见者若三日之内投诚,不仅留得性命,更有荣华富贵可享。超过七日不从,便要杀其子嗣门徒,若超过十五日仍不降,更是要满门皆灭,鸡犬不留。那世子身边高手如云,被玄衣使找上门来,至今无人幸免逃脱。如此两三年来,投降有之,譬如太原崔家、沧州铁狮镖局,宁死不屈也有之,如这泰山派,还有济南公孙家。”
“三年前这公孙家便是第一个被开的刀,彼时玄衣使上门被家主公孙德拒之门外,益都飞鹰孙老七亲自做说客劝降,更是被公孙德毙于掌下,放言誓死不替燕狗卖命。这济南公孙家是昔日东汉末年辽东公孙家之后,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众人还以为这世子不自量力,出师未捷,踢到了铁板。谁料到半月之后,仅仅一夜之间,公孙家全家老小惨遭灭门。”
阿笑突然插嘴问道:“是如何灭门的?”
“是毒!那世子手下有一使毒的神秘高手,无人知晓毒是如何下的,只知第二天清晨,公孙家上下七十四口已全部暴毙,尸体肿胀流脓,破烂不堪。但凡接近尸体的人也接连中毒,无奈只得一把火烧葬了了事。”吕策提起那场面也不由打了个冷颤,“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恶臭扑鼻,那公孙庄方圆左右,至今寸草不生,虫蚁绝迹。”
阿英听得心中发寒,不曾想到那世子府如今这般横行无忌。前日里那关中霸刀便自称靖南王府中人,而那晚夜袭的隐约还有飞螣门弟子,不知明里暗里投靠了世子府的门派还有多少,如今中原武林怕是有一场大浩劫了。
叙过闲话,几人继续登山,阿笑及戴平也顺势同路而行。
问及上山缘由,阿笑半真半假说是看热闹,戴平装模作样道与宁掌门神交已久,同道陨落深表惋惜云云,被石元庆拳头一吓唬这才吐露真言,说想来认识几个俊俏小娘子,再蹭一顿白席,毕竟泰山派如今已经穷得叮当响,无米下锅了。
行至金锁关三峰口,便见数个道人站在长阶处相迎,几人皆着藏青道袍,腰缠白布,剑坠八卦符,打头一人四十上下,身材高大,剑眉星目,国字方脸,正是宁无涯亲传大弟子陆上修,亦是现今太华派继任掌门。
吕策急忙上前一步自报家门,寒暄不已。陆上修并不以几人籍籍无名而轻视,也不以戴平泰山派掌门之名而高看,只一视同仁谢过诸位远道而来,命身后弟子带几人入关。
刚行几步,忽感身后疾风阵阵,只见一道人自铁索桥飞身而来,一路脚不沾地,一口气奔到陆上修面前,嘶吼道:
“大师兄!师父是如何仙去的?师父怎地这般便走了?是我不孝,未能见师父最后一面,是我不孝”
此人一身风尘仆仆,道袍破破烂烂,想是一路昼夜不停赶回华山,此时终见师兄,悲痛交加,七尺男儿也不禁哽咽。
“上淳师弟,道门看淡生死,你堂堂男子汉便要青天白日在这里落下泪来不成?”陆上修肃容教训师弟任上淳。
“至于师父缘何过身,你先回观,稍后我再予你详谈。”陆上修若有所指,而后瞥了身旁之人一眼。
装模作样试图偷听的吕策吓得一激灵,连忙加快脚步推着身旁人离开了。
阿英耳力过人,自然将这番话听了去。
宁掌门享年七十有三,虽武功盖世,毕竟年事已高,太华派讣告只言仙逝,未言暴毙,究竟是寿终正寝,亦或突遭横祸,江湖中早已传得五花八门,可太华山却一直闭口不言,此中似乎另有蹊跷。
举目所见,是这太华绝顶秀色千里,云气翻涌,可阿英心中却颇有一种不安之感,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