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都下雪,锦安市冬日里见得了阳光的日子少,伞面贴完需要暴晒,手边拿出来的棉纸恰好用完,演示点到为止。
初庭轻轻舒了口气,让吴奚把伞收回去。
四下响起如潮掌声。
她随意抬眸朝前看,隔着众人撞见陆遇迟的视线。
目光灼灼,汹涌起瞳孔里漆黑的浪潮。
但,只一瞬,不待她反应,男人率先错开视线,将溢出的情绪迅速压了下去。
缱绻与惆怅似她的错觉。
初庭的思绪短暂地滞了零点几秒,她认真地想到陆遇迟说的“互利共赢,稳赚不赔”,给他下了定论。
不像那些找她做文创的小企业,真正的大老板压根瞧不上这些老物件,陆遇迟就是这样。
“太美了,太精致了,太震撼了!”
“原来油纸伞就是这么做的,怎么办,看得我好心动,好想让我们公司安排我去拍古风写真啊。”
“拍!狠狠拍!拍八百套!”
“美人制伞,赏心悦目。”
“对……”
笑闹声如潮,纷纷向初庭涌来,这才将脑海里的定论冲淡许多。
眼下气氛太好,向来温吞喜静的初庭都变得活淘起来。剧组这一行人笑,她也跟着笑,漂亮杏眼弯成小帆船,有一搭没一搭和身边的人说话。
“正好大家都在,我通知件事情啊。”孙导叫大家暂时先安静下来,跟编剧老师走到并排而立的位置,“我和周老师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给戏里增加一个女学徒的角色,我们准备邀请初小姐客串。”
下一秒,他转头,面向初庭。
“初小姐也不要有负担,我们就是觉得你气质和那个角色很搭,想请你帮忙。”
“但你的工作还是在艺术指导上,到时候会安排试镜,如果遇见更合适的,我们也会酌情考虑。”
崭新的一本台词册,封皮上印着龙飞凤舞的剧名logo,送到初庭手边。
一片哗然。
之前就有《锁春雀》剧组要增加角色的风声,不过,微博上真假料参差对半,眼下看居然是真的。
消息一经放出肯定有很多艺人来试镜。
在孙导的作品里露个脸,含金量很高的。
初庭笑得礼貌又得体,之后跟编剧导一一颔首,回答说:“好,那我一定认真考虑考虑。”
考虑这话一出今天这场参观就该落幕了。
临近拍摄的日子,这一水儿大忙人都该回归紧张的准备阶段。
助理给他们开门,初庭立在旁边送客。
那个夸她美人制伞,赏心悦目的人临出门前,在初庭旁边停了须臾。
初庭眉梢微扬,难得没犯脸盲,认出来,她叫郑相思。
早上扫过那个热搜评论,她存了些许印象,在去灵喜寺路上搜的。
温婉尔雅那挂的古典美女,连名字都自带一身书卷气。
初庭向来对这种古典气息萦绕周遭的人带着好感,更何况,她还替自己挡了剑。
初庭想起这件外套兜里有她做的钥匙扣,米黄宣纸条上瘦金体写的书法,风姿绰约,做成吊坠。
写的是王维那句的“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郑相思受宠若惊:“这是送给我的?”
初庭:“写的正好是你的名字,觉得特别有缘。”
郑相思捧到手里,连续说了好几声谢谢,如获至宝似得,欢欢喜喜走了。
她余光无意瞥到身体后侧,陆遇迟走在最后。
分明是这群人里最高,腿最长的。
剧组的人和他属于分两波来的,现下他们走得七七八八,门外不远处停的黑色宾利,陈雨江早在上车等他了。
他横竖找不见着急的意思。
初庭脸上的神色丝毫没有受灵喜寺那段插曲影响的痕迹。
她仰面看他,语气客套:“陆先生再见。”
素面朝天的巴掌脸,不施粉黛却自成一色,苍白,易碎,似她展馆里极素雅的纸伞。
陆遇迟忽然开口,顿她身前,嗓音略喑哑。
“在初小姐眼里,什么才算有缘?”
闻言,初庭愣住。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说的那个送给郑相思的书法吊坠。
她先前并没有准备什么礼物,是临时想起来衣兜里还有这么个东西,正巧上面有郑相思的名字,她才好意送了人,有缘没分的是她胡诌。
不知道为什么陆遇迟突然这么问。
不过愣了几秒钟时间的功夫,初庭选择认真地敷衍:“我觉得有,那就算有缘。”
他眼眸微眯,扬了几分音调,打趣似的。
“那我们算有缘吗。”
——解签叫,珍惜眼前人。
眼前人这会儿问她他们算不算有缘分,陆遇迟话问得突然,思及那枚姻缘签,初庭脸上一丝丝热,有窘迫兆头。
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那个钥匙扣,陆先生要是喜欢,我回头送一个给你。”
她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咚得一声响,什么东西倒了。
脚跟没站稳,几下踉跄,后背抵到门边的马蹄内翻明式香几。
“呃……”初庭更窘迫了,想装云淡风轻,清清嗓,“不好意思,没站稳脚滑了一下。”
陆遇迟立马伸出右臂,准备扶住她。
对方却跟没看见一样径直略过。
陆遇迟浅换一口气,手指骨缓慢收拢,落到身侧折成拳,修剪整齐的指甲戳在掌心。
不显尴尬。
此刻电话响得及时。
陆遇迟和她道了别,转身跨出门。
阳光明媚,空气湿漉,老街区没多少人。
从工作室走出去好几步里,他甚至忘了接电话。
树底下站着陈雨江,电话也是他打的。
见陆遇迟终于来了,他才挂掉电话迎面过来。
男人俊美不畴的脸上云淡风轻,周遭一贯的清冷气场,远远和陈雨江四目相对,扬了扬下巴。
陈雨江皱了皱眉,作为金牌经纪人本人,他敏锐察觉到陆遇迟脸上的些许异色。
陆遇迟扫过黑白腕表一眼,问他:“今天下午行程是几点。”
陈雨江例行公事,一板一眼地汇报行程。
下午有个杂志拍摄,定在四点。
晚上还有公司那边儿的应酬。
每逢陆遇迟外出拍戏或者出席活动,公司里的事务大体上由陈雨江过手,最终由他自己把关。因此陈雨江时常感叹,他老板精神忒好了,这工作量放旁人得忙个半死,难怪不传绯闻,多半也懒得谈恋爱。
陈雨江把鼻梁上的金丝镜推上去,站直了,总结最后工作:“大约就是这样,下周电影开拍,要先去临市取景,还是让童助理陪您进组。”
陆遇迟颔首,坐到车的后排。
昨天晚上没睡多久,一大清早醒来去灵喜寺,此时终于激出零星几点迟到的困倦。
他半阖眸,平顺的睫毛遮挡了眼中神色。想到最后,无声笑了。
一腔久别重逢的欢喜欣欣然上头,飞蛾扑火似得靠近,又被灼烧到血肉,清醒着再度沉沦。
他试探着问她缘分深浅,有些勇敢,却不多。
他想起十七岁一个午后。
雨过初霁,空气湿漉。
自习室里,初庭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演算复杂的数学题,一双秀气的眉微颦,贝齿咬着笔帽。
头顶的吊扇转呀转。
察觉到视线,初庭抬起头,喊他:“陆升,你在看我吗?我脸上有东西?”
他故作镇定,手指微微曲在习题册上。
少年音夹杂微不可察的颤,他扭头看窗外,双唇紧抿成一条线。
“没有。”
“我在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