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上前一步,在她耳边道:“奴婢见那位姑娘气度不凡,或非池中物,也并非二殿下侍女那样简单。” 少女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董如燕敛下目光:“本宫还当真有些羡慕她。若不是生在董家,若是当初本宫能如她一般,或许……” 言语未尽,她却噤了声,只一声轻叹。 女官犹豫了一瞬,还是向她提起另一事:“之前柳家给娘娘递了帖子明日进宫,奴婢听说柳家表姑娘前些日子来了临安,明日无非是为了二殿下的婚事。” “本宫原是不想管的,只是不希望奕儿未来的妻子成为下一个本宫,或是盛嫣,才想着今日将这传闻中的姑娘叫来瞧瞧。赵家人看着好相处,却自来无情,不知奕儿是否能够成为例外。” 董如燕想起方才言辞坚定的少女,眸中又划过一瞬笑意。 “见面之前还感觉自己似在拆散一对有情人,而现在看来,事情将来如何发展,反倒掌握在这姑娘手中。” 殿上两人每一刻的微小互动,董如燕都看在眼里。 赵云奕难得进宫一趟,今日同她说话的态度倒与先前不同,隐隐觉出耐心温和了些,不像从前避着猛兽一般避着她这个母后。 思及二皇子对那姑娘的在意,以及匆匆赶来时紧张神情,不难猜出是什么人让他有了这样的转变。 眼下她却是有些替这个儿子惋惜。 董如燕摇摇头,由女官搀着朝来时方向走去。 “称本宫头痛,叫柳家人明日不必进宫了。孩子的事情,便由他们自己决定吧。” . 漫天晚霞映照之下,马车驶离了西侧门。 帘幔垂落,将天际红霞拦在外,也为马车中对坐的两人阻隔了深冬寒意。 身侧铺满了软绸锦枕,目光所及各处都分外柔软而温暖。泊影整个人陷入其中,有些叫暖意倦了身子。 “她方才有没有为难你?” 赵云奕的声音有如微风钻过帘幔,泊影脑中倦意稍稍消解,悄悄坐起些。 “不过问了我何时来到殿下府上,又提起些家中事情,倒是不曾为难。” 泊影应着,没有将皇后劝诫的那一番话讲给他听。但看赵云奕不做声的模样,大约也没有全信。 “我看皇后很是关心殿下。”泊影不经意般添了一句,悄悄瞥向倚在对面的皇子。 赵云奕没有反驳,却也没有说话。他垂下眼睫,视线不知落在车中何处,让人看不清眼中神色。 “我自幼同母亲相似,她应当是不喜欢我的,更不用说关心。不止是皇后,那个宫中所有人都是,我也早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忽然看向泊影,目光郑重:“若是她对你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记得要告诉我。” 泊影迎上他的视线,略一沉吟,迟疑着说道:“我总觉得殿下似乎对皇后娘娘有些误解。皇后对殿下的关切不似作假,今日也是因着外头传言,才有意见我一面。” 她始终记着董如燕寿辰那夜,褪去雍容的皇后话语间隐约透露出些许隐情,却不甚清晰。而更早前去委托时,董如燕眼中流露出的担忧也不搀虚情。 赵云奕对皇后的不信任事出有因,但她不认为董如燕便当真那样危险。 听见泊影的话,赵云奕眸光暗了些。 良久,他的声音穿过车轴嘈杂声,一派平静中带着隐隐的迷茫。 “自幼时起我便知晓,母亲的离世与她脱不开干系。尽管那时所有人都道皇子年幼,却不知我什么都记得。皇后不曾说过,但我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像在看我,却好似透过我瞧见了母亲。” “殿下,当年董皇后看向你的眼神,带着恨吗?” 赵云奕怔了一瞬,微微皱眉回想着记忆中的画面。 “我不记得。时间太过久远,当时的我也不懂什么是恨,只依稀分辨出,那绝不是善意的目光。” 泊影放缓了语气,微微向前倾身看着他:“可在我看来,对与先皇后姿容相似这件事耿耿于怀的,似乎却是殿下。” 赵云奕沉默片刻,偏过脸避开她的目光,却掩饰不住眼底流露出的些微厌恶。 “或许吧。赵淳视我为不祥,宫中后妃下人路遇时都躲着我。所有宫人都在说,我的身上附着母后的冤魂,才会与那张逝去的面容这般相似。” 泊影先前便听说过这样的传言,听了只觉得无稽,可如今亲耳听见赵云奕说起,心中还是无端生出怒意。 试想一个年幼的孩子,一夜之间失去了母亲、遭到亲近之人的背叛,而突然间身边所有人又对他避之不及。 他从一开始的茫然无助,明白了原委之后心生委屈而无处说,又不知花了多少时间被迫接受,却暗自生厌。 也许从不曾提起,但稚子心中留下的疤痕深埋多年,直到今时提起依然不能平静。 泊影忽然想起那个夜晚,在府中赵云奕命她遮上面容时候流露出的厌恶神色。 原来那份嫌恶不是针对她,而是在恍惚间看见了自己的脸。 泊影心中一阵酸涩。 “殿下莫要因着旁人嘴舌而厌了自己。”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对着面前垂眸不语的青年扬起笑容。 赵云奕自回忆中回过神来,望向她时目光中有些昏沉。 “哪有子女不肖似父母的?与柳皇后容颜相似,那是柳皇后留下的礼物,殿下应当高兴才是。” 泊影微微凑近,双手托于下颌处撑在矮几上,笑眼弯弯看着赵云奕。 “虽不曾有幸见到柳皇后,但殿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她眉眼弯弯,眸中溢出的笑意几乎将面前人包裹。 赵云奕眸光微微亮起,不知是是否因着车内闷热,颊边竟沾上些红粉。 他强压下似欲翘起的嘴角,装作冷脸道:“你这番说辞,是为了夸赞自己吧。” 泊影看出他此刻的不自然,也不反驳,顺着他的话道:“殿下说是,那便是吧。” 落在面上的目光太过明媚,赵云奕隐约感觉车中有些闷热。 他匆忙移开视线,抬手掀开帘幔的动作有些无措。 微微冷风溜进车内,掠过他的耳侧,带走些许温度。 而探向窗外的双眸中,笑意温暖依旧。 . 深冬寒冷催人懒,然时近年节,除夕宫宴也近在眼前。 万民塔的建造顺利进行,眼见着便要到了收尾阶段。 之前那一晚的动乱后来由谢子庸摆平,虽然从头至尾不曾表明赵云奕的身份,但他有意透露出,先前为大众说话而后追着暴徒离开的官员是二皇子的手下。 事情在临安城中传开,护国英雄二皇子在百姓心中声名更盛,偶尔也有人前去万民塔下,送些自家种的瓜果肉蛋。赵云奕全分给了守卫的禁军与工匠。 但新岁之交传来的并非只有好消息。 年节前几日,南部传来地动急报。 赵淳不悦。新春乃是南魏大事,这时候出岔子,莫不是对天子的挑衅?纵使赵云奕等人多次上书劝谏,赵淳仍旧将此事拖了几日。 关在西山抄写经文的皇长子看到了机会,主动请缨。恰逢国师从旁说话,赵淳便省得烦心,将地动赈灾一时全权交予赵成松,也算给他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至于赵淳本人,已经被白途新寻来的仙师唬得团团转。 他自五年前病了一场之后突然开始求长生,四处寻各种法子,南魏各处的仙师道长都见了许多,甚至将年号改作“延载”,以求长命。 据说这位仙师来头不小,是南海仙人的徒弟,还是国师亲自去请才将人请到宫中,如今暂居落云轩,每日为赵淳炼仙丹以求长生。 先前皇帝送给福安公主的养颜仙丹,便也是出自仙师之手。 泊影向来不信这些,但根据赵玉姝传来的消息,赵淳如今身子好了许多,似乎当真距离所求永生长寿更近一步。 上次皇后寿宴办成了家宴,如今精神焕发的赵淳,终于如愿以偿迎来了一场大办的宫宴。 元日的前一晚,不论是皇子后妃,还是深受器重的文臣武将,或是早早接到宫中邀请自封地来到临安的宗亲王,皆齐聚宫中。 赵云奕也不例外,独自进了宫。 除夕夜自该与家人同庆,天色将暗时泊影便离了府,去往红槿的宅院。 她的家人,便是那一群行在暗影之中的刺客杀手。 往年都是在苍平本部过的年节,泊影也习惯了那样的日子,和一大群人围在一起的热闹。只除了去岁,她与赵云奕二人在北境,窝在熊熊燃烧的篝火边。 宫门外街上已经搭起了灯棚,正是整个临安城中最热闹的地方,而泊影穿过街巷,逆着人流朝东市走去。 平日繁忙的东市到了除夕夜反而冷清起来。市集商铺早早关了门,摊贩也都各自回家,一眼望去街边铺面都紧闭着。 她拐去了一趟品仙斋,铺前空无一人,已经在收拾准备关店。为她打包完最后一份点心,又与泊影互道一声新岁吉祥,老板娘便关了门回家过年。 傍晚时候还有些风,天气瞧着不大好,眼下却是风停了,街边挂起的灯笼也不过微微摇晃。 顶着渡影阁名号的画铺前些日子便关了门,给伙计提前放了假,这阵子常常守在铺子里的几人也都转移了阵地。 回转悠长的吱呀声在院中响起,当泊影推开院门,眼前已经点满了一片光亮。 清露是第一个发现她的。少年正坐在院子里擦拭随身佩剑,听见开门声响便警觉望来。 他朝着泊影点点头:“阁主。” 不等泊影说话,屋中人已经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 “哟,阁主大人居然这般姗姗来迟。二皇子府过来就这么点路,竟比我从苍平过来还晚些。” 还不曾见到人,声音便遥遥越过半掩着的门窗传来。 千里傍晚时候刚到临安,正帮着摆放桌椅碗筷。 泊影进了屋,见他神色已经恢复往常模样,才放心了些。 “是是是,自是比不得左护法大人脚程快,二黑都跑不过你。” 二黑便是千里的坐骑,鬃毛油光发亮的黑骏马。 千里张口便要反驳,她却假装听不见一般,快速从另一侧跑了出去,绕去后面帮忙。 朔音今日接管了后厨,听见声音探出头来,挥了挥手又接着忙。 “红槿呢?又去见那位公子了?” 在回到屋中千里已经闭上嘴,泊影解下披风随手搭在一旁,动作熟悉自然如同在自己家中。 “每回不都这样么,”千里微微颔首,“申时去的,现在也该回来了。” 泊影望向窗外,忽见得一片昏暗夜色中,恍惚划过些许绒絮般的白。 她放下手中东西走到窗边。 在这样静谧的除夕夜,天幕之下不知何时落起了雪。 一抹亮色自雪中浮现,红槿撑着红伞穿过夜色。 泊影唇边笑意浮现,启唇正欲喊她,却见伞面抬起,露出一双含着郁色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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