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影心中一惊,方碰到瓦片的手微微一抖。
瓦片相触的清脆声响起,窗边男子身形微动的同时,屋顶的黑影反应迅速,当即从微弱光亮处撤离。
等到赵云奕翻上屋顶,伏在原处的黑袍人已经不见,只留下一片尚未将缝隙遮盖严实的青瓦,间隙处流露出微弱光芒。
渚七听见动静赶来,只见立于檐上的二皇子目光沉了下来。
“给我搜!”
与二皇子对上视线的瞬间,泊影便心知不妙。她顾不上其他,当即从主院离开,奔跑在夜色中。
绝不能被赵云奕发现她的身份,泊影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主院隔壁便是她自己的院子,泊影自然不能让张翠花被他发现,但已经引起了动静,若是径直离开,亦有可能使得张翠花深夜不在院中的事情暴露。
风声在耳边呼啸,泊影奔忙中微微偏过头,见身后远远追来了几个人影。
她心中无法,咬了咬牙,借着漆黑夜色掩映,跳进了池塘边的草丛中。
趁着赵云奕还未追来,她飞快脱下身上黑色斗篷,随意窝成一团塞进草木中。
见阴影中已经看不见斗篷形状,泊影长舒一口气略调整了呼吸,然后迈出草丛,深吸一口气,朝着夜空的方向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尖叫声划破夜空,吸引了四处奔走追寻刺客的守卫,也当时将屋檐之上飞奔的二皇子引了过来。
烟粉色衣裙的侍女缩在墙边,看着从屋顶一跃而下的墨色身影,眼中流露出的惊恐显而易见。逆着微光,她似乎将来人当作了可怖鬼魅,慌乱躲避连连后退。
赵云奕在院中站定,对她的惊惧视而不见,幽深目光落在泊影身上。
“何事如此惊慌?”
“殿下!刚刚有个黑影飞过去,好大一团好吓人!”
泊影在他的视线中瑟瑟发抖,似乎被方才掠过的黑影吓得不轻,变了调的声音还有些颤抖。
“往何处去了?”赵云奕问道。
泊影随手朝身后指了指,在秋夜风中打了个寒颤。
不等二皇子开口,渚七便带着身后侍卫朝着泊影示意的方向追去。
赵云奕没有说话,依然站在原地,目光紧紧盯着墙边的侍女。
泊影迎上他的目光,在朦胧月光之下,神色有些怯怯。
方才一声惊叫惊动了府中许多人,府中下人陆陆续续提着灯笼跑了过来,包括被动静惊动的香融,睡眼惺忪跟了过来。
原本漆黑一片的池塘边被橙红灯光点亮,从未有过今夜这样热闹。水面浮现出点点火光,也映出岸边静立的两人。
相对而立,各怀心思。
“已经很晚了,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橙红光亮自赵云奕身后而来,墨袍皇子的面色在阴影之下难以分辨。
泊影轻轻拍着胸口,似乎迎面而来的光亮终于为她驱散了恐惧,才从恐慌之中渐渐冷静下来,眼底还有些泛着泪光。
她迎上赵云奕审视的目光,微微启唇,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泊影没有想到赵云奕没有亲自追过去,暂时还不曾想好借口,该如何排除自己的嫌疑。
一个半路进府的侍女,夜半三更不休息,独自一人出现在幽静池塘边,还恰好亲眼见到了刺客,这样的巧合确实容易让人怀疑。
半晌听不见回应,赵云奕目光沉了沉,迈步朝着墙边的侍女逼近。
两人之间距离逐渐拉近,泊影心中也愈发焦急。
方才脱下的斗篷就藏在身后的草丛中,现下周围都是亮光,若赵云奕持续靠近此处,很有可能会被他发现。
赵云奕一步、一步缓缓逼近,周身散发出的阴沉气息扑面而来,北境寒风般凌冽,似要将墙边的侍女钉在原地。
眼前人将要行至近前,泊影强装镇定,视线忽然瞥见了角落里的香融。
她急中生智,顾不上其他忽地高声开口。
“奴婢仰慕殿下!”
略带着颤抖的话语脱口而出,在寂静夜空中回响,泊影瞬间都有些赧然,顿时生出一阵悔意。
但话说出口无从抹去,好在那一句惊天动地的“仰慕”,生生止住了赵云奕靠近的脚步。
他愣在原地,即使背着廊下微光,面上的惊诧神色也清晰可见。
廊边站满了人,却因着泊影那一句话,大气也不敢出。夜风停了下来,水面倒映的灯光都不再跳动,整个院子里鸦雀无声。
泊影余光瞥见廊下的香融瞪圆了眼睛,倒抽一口气抬手捂住双唇。但她很快反应了过来,无声催促着围观众人离开院子。
随着方才赶来的众人纷纷悄然离去,周围逐渐暗淡下来。
香融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走到回廊转角处,她悄悄回过头,朝着墙边烟粉色的身影抛去一个鼓励的眼神,然后消失在泊影视线中。
池边气氛有些僵,泊影避开赵云奕的视线,一阵心虚。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说出这样的话了,以不同的身份,面对的却是同一个人。只是不论从气氛还是时机来说,这第二次都有些过于不合时宜。
面前的墨袍皇子还僵在原处,泊影硬着头皮,抬起衣袖掩住半面,放柔了声音道:“奴婢从前听母亲说,深夜子时对着明月祈福,便可岁岁安康。可惜今夜无月,奴婢便想着来到塘边,向院中桃花树祈祷,愿神仙保佑殿下平安。”
说着,她抬眼望向天际,天边月被薄云笼罩,只余细微光亮。她又转头看向池边桃花树,如今尚未到开花时节,枝头桃叶已然开始掉落。
一眼望去绝不是适合祈福的景色。
幸而她口中向明月祈福的说法,也不过是随口编来的托辞。
赵云奕没有被她的话打动,却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望向泊影的目光带着些怀疑。
“傍晚时候我那般对你,你竟还有心替我祈福?”
墙边的侍女低下了头,双手不自然地绞着衣角,唇角浮现出些许羞涩的笑意。
“奴婢知道,殿下那时是误将奴婢当作了坏人。殿下身居高位,自然应该谨慎些,奴婢不怨殿下的。况且殿下发现抓错了人,后来不是还将芝麻糕赏赐给了奴婢。殿下的用心,奴婢都懂的。”
提起那一碟芝麻糕,泊影本能感觉到有些不适,但还是藏起眼中幽怨,作出一副娇羞状,微微扬起眉梢看向赵云奕。
她如愿从二皇子脸上看到了抗拒神色,他似是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最后还是放弃了反驳的尝试。
见赵云奕满脸复杂,心中的不适转移到了对方身上,泊影便放下了心。
“奴婢不过是个贫苦人家出身的侍女,而殿下就像天上的太阳。奴婢与殿下身份地位悬殊,此生只得仰望殿下。”
泊影故作忧愁叹了一口气,再扬起笑时,眼底似有些微莹光闪烁:“奴婢自知身份低微,但情深所起又岂能说舍就舍?奴婢只要能够跟在殿下身边,偏由骄阳光辉照亮一二,便心满意足了。”
墙根处阴影昏暗,轻柔的声音缓缓飘至赵云奕身前。
他原本紧紧皱着眉,却在听见某句话时有一瞬的怔忪,随即垂下眼睑,掩下眸光中一缕沉思。
情深所起,岂能说舍就舍。
面前人的一句话,好似一束不知何处来的光,点亮了他心中的某个角落,让他明晰,也让他羞愤。
从张翠花的话语中,他好像听见了自己。
分明知晓不该如此,他却还是对北境时接近又叛离的人有所留恋。
那甚至不是什么余情未了,直至今日,也依然满溢,只是被他藏在暗处,自己都不敢触碰。
而那个当即便转头离开的人,大抵自始至终不曾动过心意。
看着满怀期待的那张脸,辨出女子面容间那几分自己的影子,赵云奕心中更是憋闷,目光更沉了些。
而泊影不知自己为了做戏随口的一句话,在他眼中又加深了自己怎样的形象。
她说出那些话,不过是想借着机会膈应他一番,见赵云奕面上不曾展露出任何异样,她还颇有些疑惑。
但下一刻,赵云奕抬眼望来,眼底神色变化莫测,却不是她预想过的拘谨或是恼怒。
“安分做好自己的事,别存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皇子眸光中掺杂的厌恶情绪逐渐清晰,周身寒意伴着秋夜冷风渡至泊影身边,比笼罩天际的烟云还要阴沉。
又是那样的眼神。
泊影甚至觉出一丝憎恨意味,就好像她是什么的秽物,嚎叫声污了他的耳,惹得他心生嫌恶。
她低下头不再看向赵云奕,轻声应了一句,声音里含着些委屈,垂在身侧的手将衣角攥出一道道显眼的褶皱。
赵云奕见她如此,似乎有些意识到自己方才话有些重了,但沉默片刻后还是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便要离开。
方走了两步,他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替身一事就此作罢,往后你也不必跟在我身边了。你本就没有身契,明日起是去是留全凭你自己。”
说罢,他便快步离去,身影不一会便消失再夜色中。
泊影眉间忧色淡去,眸中只余冷然神色。她静静站在墙边,心情说不出的平静。
那一团漆黑还隐在不远处的草丛中,因着她灵机一动说出的惊人话语而逃脱被察觉的命运,但泊影并没有因此感到庆幸。
指尖有些发麻,心中却无甚波动,只是在望见赵云奕的眼神时,隐隐有些异动,几乎觉察不出。
她忽然有些厌了这样的事情,连着方才的做戏都变得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