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影心中一颤,挣扎的动作却不曾停下。趁着赵云奕不曾留心,她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定了定神,眼眶微红。
“殿下饶命!我、我真的不知道……”
断断续续的求饶声染上了哭腔,逐渐变成呜咽。泊影可怜兮兮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皇子,眼中逐渐升起一阵水雾,几乎要看不清眼前的人。
随着一声抽泣,泛红的眼眶中滑落一滴晶莹,浸入乌黑发丝间。
赵云奕沉默了,静静望着手下的侍女不知在想什么。
泊影感觉到脖子上的力气逐渐松了些。
良久,她才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不是她。”
她不是她。
从一开始他就该知道。
但那日在市集上对上那双与泊影如出一辙的双眸,赵云奕却抑制不住地心生怀疑。
身边的人都将张翠花当作是他的替身,只有赵云奕知道,北境三年他都抗了过来,根本不需要什么替身来代替自己涉入险境。
他将张翠花留在身边,不过是因为那一双与泊影相似的双眸。
尽管表面上他面对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即使是相似的眼眸带给他的感觉也不尽相同。但伪装,向来是那位阁主最为擅长的。
否则当初在北境之时,他也不会被泊影耍得团团转。
明明心中是有恨的,却在经过了这么些时间之后,始终不舍得彻底将她放开。
所以他明知可能十分微小,明知自己的猜测近乎荒谬,却还是抱着一丝期望。
他心中甚至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他恨她将自己作为目标,又恨不得自己成为她的下一个目标。
如果面前的女子真的是伪装之后的泊影,如果她真的再次蓄意接近,那至少在这段时间里,他可以短暂将她留在身边。
一面想要欺瞒自己,一面又按捺不住想要确认身份的心情。雷厉风行驰骋北境的二皇子何曾有过这样纠结的时候?
但偏偏因着她出现了。
赵云奕试探了一次又一次。掉落的玄铁令牌是有意为之,提起苍平是有意为之,今日突然对她动手也是突发奇想的故意之为。
虽然很少同她说话,也总是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只要张翠花站在他身边,赵云奕便无法控制地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
他恨不得撕开天真侍女的表皮,看见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少女出现在面前,哪怕只露出一丝让他觉察的迹象。
但除了那双眼眸,他找不到任何熟悉感,面对他的怀疑侍女也丝毫没有紧张。不知是那位阁主伪装得太好,还是根本不存在表皮之下的另一个人。
直到现在。
他逼迫着张翠花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等着她同他反驳斗嘴,等着记忆中那样略带嫌弃的一瞥。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泊影不可能性子好到几次三番任他折腾,更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毫无还击之力被他按倒,在他的胁迫之下分毫显现不出会武的迹象,却露出近乎哀求的目光。
即使被人用刀剑架在脖子上,那位阁主也不可能流露出这样软弱的神情。
他再清楚不过。
赵云奕松了手,冷漠地后退两步。
泊影在他淡漠的目光中大口喘着气,试图从长几之上翻身而起,却又失了力气,缓缓滑下瘫软跪地。
她泪眼朦胧地望着一旁的皇子,目光中仍遗留着尚未散去的惊惧,缩在那里瑟瑟发抖。
她不是泊影。
赵云奕忽然有些烦躁。
褪去了心中的那一层期待,眼前梨花带雨的面容似乎也变了样,只剩下一张与他自己相似的陌生面孔,却带着一丝诡异的熟悉感。
“眼泪擦干。”赵云奕眉头紧皱,将目光从哭泣的侍女身上移开。
“别用那张脸哭。”
泊影双手捂着唇,啜泣声戛然而止,抬眼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微红的眼眶看着煞是惹人怜爱。
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侍女,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被主人家这般突然的威胁惊吓,又无力挣脱。
赵云奕顿了顿,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试探,对张翠花来说也只是无妄之灾。
“方才是我误会你了,”他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泊影看向身后,“那个属于你了。”
泊影犹豫着转头望了过去,桌面上只剩下那一碟幸存的芝麻糕。
她心情有些复杂。
她因着这一碟点心的借口折返回到正厅,不但没能打探到二皇子与谭以之间的消息,方才还经历了这么一遭,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现在赵云奕又将那盘芝麻糕分给她,明明对下人来说算是受主子重视的赏赐,但她望着面前的芝麻酥,竟察觉了些讽刺意味。
她都有些怀疑,这是不是二皇子的又一次试探。
难道赵云奕认为她在点心中下了东西?
泊影犹豫着端起那一盏芝麻糕,怯生生地望着面前的皇子,眼底仍泛着尚未拭尽的泪光。
“怎么不吃?”
赵云奕一个眼光瞥过来,泊影颤颤巍巍捻起一块点心,送到嘴边,在他的注视中硬着头皮啃了一口。
隐隐芝麻香从鼻尖钻入,泊影吃进口中,却没有尝出任何味道。
面食佳肴也好,各色佳肴也罢,对她而言都是一样,分辨不出半点甜咸。自她年幼时就是这样,餐食于她不过是为了生存不得不进行的惯例。只有辛辣能在刺激她的舌尖,让她口中不至于毫无知觉。
这一点知道的人少之又少,阁中大多人只听闻阁主惯食辛辣,而无甚口腹之欲。
她草草嚼了两口,生生咽了下去。
“味道如何?”低缓声音幽幽传来。
“……好吃!”
泊影咬了咬牙,将手中一整块塞进嘴里,狠狠咀嚼着,装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略带笑意的皮面之下,是几乎要吐出来的冲动。
赵云奕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看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孔,他心中无端生出厌恶情绪,望向她的视线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有些不善。
不是因为张翠花,而是因着她面容上自己的影子。
“往后面纱也不必取下,就这样戴着吧,”他眉头紧锁,声音有些烦躁,“看着叫人恶心。”
泊影正欲将第二块芝麻糕塞进嘴里,闻言动作一顿,不知他又犯了什么毛病。
她迟疑着抬头看向赵云奕,正巧见到他不耐地移开视线。
但她已然清晰望见了他目光中毫不掩饰的嫌恶,似乎面对的不是方才受到惊吓的侍女,而是什么真实叫人倒胃口的东西。
那样的眼神,让她想起北境最后的那一次对话。
泊影感觉喉头有些梗住,心情沉了下来。可她不曾移开视线,似要将面前人此刻的神情,一分一毫全部映进脑海。
这不是赵云奕第一次羞辱她,尽管他大概并不知晓自己面对的人究竟是谁。
但所有因为他而受的气,她总有一天会还回去。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赵云奕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先前的一切威胁也好嫌恶也罢,在这一刻已经被他全部藏起。
泊影见到他投向门外的视线已然平静许多,像是方才短短的时间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散落一地的纸笔还不曾收起,碎裂的茶盏依然在地下,一旁是被茶水浸湿到紧贴在地上的烟粉色薄纱。
根本不是无事发生的样子。
而踏进正厅的柳不寒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似乎有些惊诧,但一瞬的神情变化过后又恢复自然。
紧跟着走进屋的渚七便却不一样,在见到桌边一片狼藉的那一刻,便瞪大了眼睛,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
“殿下!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赵云奕没有回答,似乎也没有耐心再等两人行礼完成一系列客套的规矩。不等柳不寒开口,他便率先迈开步子,喊着柳不寒跟上离开。
柳不寒应了一声,转身的同时趁机望向站在边上的泊影。
他的目光中有些复杂的怪异,泊影正欲分辨,却见行至门边的皇子停下了脚步。
“渚七。”赵云奕微微侧过脸,却没有回头朝两人看去,只丢下一句话便携着柳不寒快步离开。
“看着她全部吃完。”
--
夜晚。
浓重云层将天幕笼罩,夜色中不见月,只悬着一抹微亮。
一个黑影自暗处浮出,倏地掠过主院院墙,惊起树影轻微摇晃。
黑衣侍卫守在门外,黑影躲开他的视线,灵活地跃上房檐,足尖轻巧游走在屋脊上,在寂静夜色中,不曾发出任何令人察觉的响动。
一片青瓦被人缓缓掀开,屋中浅浅烛光透过瓦片缝隙,微微照亮了深黑斗篷之下一双眉目。
女孩凝神透过缝隙向底下看过去,寻找着屋中的身影。她放缓了呼吸,捕捉着房中传来的微弱声响,黑暗之中眼神沉静而暗藏锋芒。
正是泊影。
傍晚时候赵云奕将柳不寒叫走,两人直至晚膳时候都不曾离开。泊影心中起疑,想起下午谭以之事,便猜测二人商议之事与国师一方相关。
她试着故技重施,想再借贴身侍女的身份接近主院,却被渚七拦下,称二皇子与长史二人有要事要谈,任何人不得靠近。
她便更加确定心中猜想。
瓦片缝隙间视角有限,泊影顺着光望去,看见了端坐桌后的人。他依然是下午时候的一身打扮,与柳不寒面对面坐着,桌上摊开的各类情报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可惜隔着这样的距离,泊影什么也看不清晰。
但望着那个面色严肃的人,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现在看见二皇子都感觉有些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