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影顿了顿,望向他的眼神中似憋着些怒气。
“赵云奕,你一定要这样同我说话吗?”
赵云奕迎上她的视线,忽地有些怔忪,薄唇抿紧没有应答。
泊影的话让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对劲。
二十余年的深宫生活,让他养成了心思不外露的习惯,不管什么样的情绪,喜也好悲也罢,全部藏在心里不让外人察觉,也不敢叫旁人发现。
但每每见到面前的少女,他似乎总是抑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恨意倾泻而出,甚至出言讥讽。
是因为对北境的事情耿耿于怀吗?还是……
但他不及细想,趁着赵云奕松神的瞬间,泊影看准机会突然冲了过来。
一阵寒气袭来,赵云奕猛地回过神,只见一团黑影扑面而来,直冲面门。
他当机立断向后闪避,躲过一击。拳风掠过他的鼻尖,赵云奕双眼微微眯起。
袭击者近至身前,他正欲出手,忽然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秋水眸,在狰狞鬼面之后显出几分凌厉。
距离太近了,面前的少女几乎与他双目平齐,鼻尖好似能够感受到银面散发出的寒气。
她原来有这么高吗?
赵云奕眼中现出些许愕然,正待挥出的拳头滞了一瞬。袭至身前的少女便突然回身,手肘狠狠击向他的腰腹。
愣在原地的皇子避之不及,只来得及稍稍偏过身,还是被面前少女击中腹部。他下意识用力抵御,好在躲避的动作化了些力,但霎时间一阵钝痛传来。
他眉头紧皱,抿紧的薄唇间发出几不可闻的闷哼。
突袭发生在瞬息之间,柳不寒大惊,开口就要喊人捉拿刺客,后颈突然被人猛地一击,顿时发不出声音晕倒在地。
千里解决一个,转而拔出长剑,刺向正要赶去护主的渚七。他不知泊影有何打算,只得先替她拖住旁人的脚步,让渚七不得不先行应对自己。
赵云奕察觉其余几人的动静,却无心过多分神。
眼前的女子或即或离,身形灵活动作利落,每一招都毫不留情,显然受过训练。院子里本就昏暗,泊影一招一式速度飞快,在朦胧月光下几乎重影。
在第一次失误之后,赵云奕挡住了泊影袭来的每一招攻击,却始终找不到机会还手。
但他逐渐注意到,泊影明明腰间佩着剑,却始终没有出鞘,只手空拳与他相搏,下手狠却极有分寸。
她不是来杀他的,但一招一式都挟着怒火,似是要在拳脚之中发泄对他的不满与恼意。
他眸光微亮,正想说些什么,而下一刻掌风已袭至身前。
赵云奕闪身躲开,不待站稳又猛然蹲下,将将躲过回身一踢。
偌大的府中空地几乎成了两个人的战场,两道深黑身影一攻一守难舍难分,赵云奕虽不及还手,一时严防死守也不算落了下风。
十数招后,眼前的少女奋力一击失了准头,险些冲了出去,露出一瞬的破绽。
赵云奕目光一凌果断出手,但还没等他碰到对方,就被迎面甩来的发丝打在侧脸,下意识闭上双眼。
脸侧并不算疼,但感觉有些懵。
他这才后知后觉,刚刚少女露出的破绽,也不过是展开在他面前的陷阱。
而他迈了进去。
两人缠斗的身影分开,打斗声也随之停止。
泊影终于退开距离,站在他三丈之外,尚端着戒备姿态微微喘着气,目光却已然平静了许多。千里跳到少女身侧,渚七也举着剑,迅速回到赵云奕身边守着。
月色之下少女身形苗条却极有力量,仿佛月夜蛰伏的虎兽,更添危险气息。鬼面之下的一双眼眸状似柳叶,望向前方的目光冷冽,似欲穿透朦胧月色。
赵云奕感觉被她的目光击中,心竟剧烈地跳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再找不到波动的痕迹。
“阁主藏得够深,”他再开口时语气依然不善,却莫名有些僵硬,“从前竟不知阁主身手如此之好,是我看错了人。”
还多此一举将她从匈奴手中救下,为她的安危焦心许久。
赵云奕不曾说出口,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愈发冷淡。
但泊影不接他的话,倒端起了阁主姿态,言语客气,似欲与他拉开距离。
“今夜有要事在身,不便与殿下分说。但总归不是为了前日西山一事,更不是为了针对殿下。”
她本无意现于人前,可到底还是低估了赵云奕的敏锐。
今夜现身与他相见是意外,但若说交手是一时冲动,却也不尽然。
不论曾经对他有过怎样的情意,先后几次受到赵云奕的羞辱嘲讽,泊影心中自然有气。
离开北境半年多,心中的憋闷情绪在今夜总算有了出口,怒意也随着一招一式、伴着最后那一记耳光消了些许。
她向来不会委屈自己,离开赵云奕时利落干脆,如今出手也毫不客气。
赵云奕听了她的话,眼神逐渐显出几分讥诮,薄唇微启似欲开口。
可当他对上泊影冷漠的视线,犹豫半晌,还是将不好听的话咽了回去。
他眉头紧锁,正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忽然听到院墙外传来脚步声,只好先噤了声。
他还活着的消息府里只有长史和渚七知晓,不能被其他人听见动静。
泊影眸光微动,移开视线不再看他,对一旁的千里低声喊道:“走!”
两人迅速跃上院墙,头也不回,不多时便消失在夜色中。
院外的脚步声渐近又远去,大约是府卫恰好巡逻至此。
柴房外又安静下来,地上还留着几人打斗的痕迹。
赵云奕盯着她离开的方向,目光尽头只剩一片靛蓝。
云烟飘荡,遮掩如勾弦月,他的眼底笼上几分晦暗。
深夜寂静,正堂隐隐传来的哀声也不知何时停止,他却不大平静。胸口藏着的一块玄铁似乎有些发烫,硌得他有些心慌。
各种道不清的情绪搅一起,赵云奕不清楚那是什么。
自西山那日见她离开时便是如此,或许更久,在北境与她决裂的那一刻便有了些端倪。
好像恨不得再也不见,又似乎有些害怕真的不再相见。
只有一点而已。
赵云奕垂下眼睑,敛尽眸中神色。
“殿下?”渚七迟疑着出声,“可要派人追过去?”
“不必了。”赵云奕沉默许久略微摇摇头,转过身准备向院外走去,身形却突然顿住。
腹部挨的那一击,现在还隐隐有些痛,大约留下了青紫印迹。
他有些无奈地闭上眼睛,轻叹一口气,再睁眼时目光中已看不出波澜。
“过些日子,我亲自去一趟渡影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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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东市。
人来人往的街边,一家书画铺子开着门迎客,却鲜少有人光顾,夹在众多生意兴隆的铺子中间,有些格格不入。
画铺门头的牌匾上书着三个大字,游龙穿云般潦草肆意——渡影阁。
渡影阁下分为明阁与暗阁,明阁以书画坊为幌子,负责接收任务搜集情报,传回位于苍平的渡影阁本部,再由暗阁接手委托。
明阁铺子在南魏各处皆开有分店,明晃晃摆在面上,却单单靠卖书画挣钱。很少有人知道,遍布大江南北的书画铺子,背后原藏着这么个组织。
泊影坐在临安东市的这家铺子里,桌上摊开的是近几个月的委托记录。
渡影阁那一个月接到的任务中,有五项陆陆续续出了问题。一项消息探听,两项取物,两项需要夺人性命。接手的一共六名成员,全部下落不明,在二皇子府任务中失踪的绿烟便是第一人。
调查没有进展,真相尚未查明,就意味着剩下的人随时有可能发生危险。
“五项任务中,一为消息探听,要求得知二皇子的行踪,由委托方与接手人直接联系,执行任务的是临安明阁的易水;两项取物,由暗阁的绿烟和乌檐接手,任务目标分别在二皇子府与三皇子府。”
明阁后院屋内,樱红裙装的女子将所有委托书摊开,一一摆在桌面上,在泊影身边坐下一一同她分析。
“非人命任务,委托人身份也不曾查明,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三项委托全部与南魏皇室相关。”
泊影没有说话,视线落在委托单某处,微微一顿,然后伸出手点了点其中的两个名字。
“这两个人是世家子?”
余观。盛广鹏。
“是。”红槿凑过去看了看,转头望向她时,神色逐渐变得有些严肃。
“我正想同你说,剩下这两项任务有些问题。”
泊影迎上她的目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余观,三皇子母家余家的幼子,于八月十五早晨与亲友一同出游时坐骑突然发狂,余观坠马扭断脖子,当即丢了性命。
“盛广鹏是大皇子妃盛嫣的亲弟,八月十五中秋宴醉酒,深夜无人时候掉进自家院子池塘里溺亡。”
红槿说着,抽出其中两项委托单,放到近处。
泊影一眼便发现,委托单下方本该写着接手人的地方,时至今日依然干干净净。
“我们在八月初收到了这两项委托,之后便送去了苍平暗阁,这一份是保存在明阁的。发去苍平之后一直没有人与我这边联络,我还以为暗阁有所顾虑,拒绝了任务却忘记告知我,便暂且搁置,没有遣人出去调查。可不久后,临安城便中传出了余观和盛广鹏的死讯。”
泊影盯着那两份委托单,眉头紧皱。
“传到苍平的委托我基本都看到过,但对这两项毫无印象,大约在我查阅之前便有人接手。但既然牵涉朝堂世家,本应当归于甲等,最后竟按照乙等执行。”
她从桌边抽出另外两张,与明阁的单据摆在一起。
上下两排内容几乎一模一样,只有两处不同。
暗阁留存的那一份,两张委托单角落里都签下了接手人的名字,并于右上角盖上了醒目的红印,标明这两项任务被归于“乙等”。
为了最大程度保证任务成功,也保证前去执行人的安全,渡影阁收到的所有任务都会根据危险程度分为甲、乙、丙三等,再由阁中成员根据能力领取。
其中甲等任务必须由阁主或左右护法带队执行,而之外的任务灵活度就高得多。
泊影没有犹豫太久,将四张任务单暂且收到一旁:“晚些去信催雪,问问究竟是她分错了任务,还是中间有人动了手脚。”
红槿应了一声,又听她问道:“当时委托人的样貌你可还记得?”
红槿细细思索片刻,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二人顿时循声望去,房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