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本来以为, 陆家这个出身偏远地区、从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应该很容易被轻飘飘几句话威胁住,乖乖去找云曳求情才对。
偏偏这次他走了眼。
眼前这个年轻人身形挺拔如松入如竹,语气不卑不亢:“我会想办法筹钱, 希望王叔能给一段宽限的时间。”
王叔一眯眼:“什么意思?”
陆燃灰:“意思是, 我不会去找云少要钱, 我会自己还。”
“自己还?”
王叔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 哈了声:“就凭你, 还两千万?你拿什么还?”
陆燃灰还是很淡定:“只要给我时间, 我还得完。”
王叔简直要气笑了, 重重放下茶杯,咬牙切齿:“给你时间?还敢在这里和我讨价还价, 你就不怕我到时候把你的家境宣扬出去, 让你的同学老师都见识见识?”
当然会怕。
原主辛辛苦苦维护了这么长时间的名誉,最怕的就是被人看不起,这是他的弱点。
但燃灰不可能放任他这么威胁自己,冷冷一笑:“王叔可以尽管试试,大不了鱼死网破。”
他狐假虎威, 紧握的手心里冒出了黏腻的汗, 眼神却决绝:“你也知道我可以去求云少, 我随时都有退路。把我逼急了, 到时候直接从你家门口吊死——反正烂命一条,没什么好在意的。”
“要是我真的出了什么事,你猜猜看云少会不会帮我报仇, 给你们找麻烦?”
……倒是让他给反将了一军。
王叔一时间看不透陆燃灰的底细,面色阴沉,心道这小子还有几分胆识。
僵持半晌, 最后他还是松了口,表示可以给陆燃灰一段时间,毕竟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
至于陆父,被暂时押在王叔这里,什么时候还够了钱,什么时候放人。
虽说让了步,王叔心中仍然轻蔑:一个初出茅庐的、毫无经验的年轻人,除了最后乖乖去找云曳求情以外,哪里还有什么其他筹大笔钱的法子?
最后还是会如他们老板料想的那样,让云大少爷出马,区别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
回想起宿主和王叔的交锋,002忧心忡忡:【宿主,不靠男主,你真的能还完两千万吗?】
那可是两千万!
没想到燃灰淡淡反问:【我为什么要帮他还钱?】
002傻了:【啊?可是你不是对王叔说,你会想办法筹钱……】
燃灰勾勾唇,笑意不达眼底:【人设分的要求罢了。】
他垂下眼,遮住了眼底浅淡的阴翳,是一种令人心惊的漠然口吻:【一个咎由自取的人渣,我管他断手还是断脚。】
002惊了,宿主竟然是这么想的,它还以为宿主不会放着陆父不管呢。
它想劝什么,又闭了嘴,心道就陆父那种人,确实没什么帮忙还钱的必要。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宿主好像很讨厌赌鬼陆父……这还是他头一次带上个人情绪,真情实感地厌恶某个配角。
想了想,002小声道:【那、那宿主你不还钱,到时候债主去学校里揭你老底,该怎么办啊?】
燃灰语气笃定:【他们不敢。】
【就像我说的,那个……叫什么,云渡?他针对的是男主,不是我。如果真的让我鱼死网破了,对他们没什么好处,所以这只是句威胁罢了。】
【当然,虽然不至于直接撕破脸,这群讨债的应该也少不了威胁和纠缠,磨到我心理防线崩溃,主动去找云曳,才是他们想看见的。】
002听得云里雾里,很费力地试图理解人类这复杂的心理博弈。
察觉到了它的艰难,燃灰骤然一笑,刚刚的沉郁之色尽数褪去,桃花眼微弯,说不出的俊美柔和:【你急什么?】
他懒洋洋道:【最重要的是,这阴谋一看就是冲着男主来的,云曳可是世界的气运之子,化解这点小问题不是手到擒来?】
【身为一个既没有背景又没有抗衡能力的炮灰,我只用拖着,安安静静地拖到云曳发现,然后出面帮我摆平就好。】
这句话002听懂了,大为震惊:【所以宿主,这才是你的真实目的?】
绕了这么大一圈,合着就是打算等云曳出面,自己躺着等事件解决啊!
燃灰轻飘飘反问:【不然呢?】
他毫不愧疚的模样,叹了口气:【反正就算我自己摆平了,你们也不会给我加班费。】
【所以我一直说,主系统是真的抠。】
002:【……】
它很想代替主系统问一句:所以我们之间,一定要用冷冰冰的金钱交易衡量吗?
不过既然知道宿主心里是有数的,那002也懒得再纠结,心安理得地躺平。
自打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系统的死机概率直线上升,还是不要再为难自己的代码了。
-
安抚好小系统,燃灰回到宿舍,翻出了很久没用的侍应生员工服。
虽然打定了主意不还钱,但必要的面子工程还是要做的,起码得摆出一个正在努力工作积极还钱的态度。
只可怜分手后,他还没休息几天,就又要重新回到解放前,开始打工了。
侍应生小陆重出江湖,一传十十传百,零度酒吧的业绩一晚上猛冲了二十个百分点。
下班后,老板王哥感动得眼泪汪汪,拉着陆燃灰的手,深情款款:“小陆啊,提成我给你双倍!你要不就别走了,以后直接在我这里干多好!”
燃灰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微笑着拒绝:“多谢王哥,但还是算了。”
“处理完最近的一些事,我大概就要走了。”
王哥一愣:“去哪?”
燃灰温柔一笑,没回答。
涉及到**,王哥也不好再问。又没能成功把人留住,他失魂落魄地摸着自己的光头离开了。
等燃灰收拾好一切,准备交接班,已经是将近十二点。
他独自在更衣室里休息,拿出关机了一晚上的手机开机,迎面先蹦出来几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有三四条是催债的,内容不堪入目,燃灰看都懒得看,熟练地删除拉黑。
在看见最后一条短信时,他目光微顿。
这条信息只有很简单三个字,没署名没落款,燃灰却知道发信人是谁。
——想你了。
说起来,自打那晚,喝醉的云曳给自己打过电话之后,倒是再也没来找过燃灰。
他好像突然大彻大悟,彻底消失在陆燃灰的视野里,如同真的死心了那样。
但现在燃灰还不能退出世界,就说明云曳并没有死心,只是不知道在偷偷摸摸干什么。
这短信就是证据。
谁能想到,矜贵倨傲的大少爷只敢偷偷发一条匿名短信,连署名都不敢。
燃灰轻叹一口气,心如止水地想:出了陆父这档子事,也不知道男主什么时候才能反应过来,有所动作。
万一他动作不及时,真的被反派得逞,那可就丢了大人。
但燃灰也不可能主动去向云曳说明情况——毕竟对“陆燃灰”来说,他只会因为王叔的暗示误会云曳,对他彻底心灰意冷。
垂下眼,他手指微动,干脆地删掉了这条短信。
处理完了各种各样的消息,燃灰刚想回宿舍,这时候却有人打来了电话,又是一个陌生号码。
这么晚了,谁会和他打电话。
犹豫两秒,燃灰接起来:“你好。”
那边的呼吸声有点乱,但可以很明显地听出是个女性,排除掉了云曳或者是债主的可能。
半晌,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同样带着西北腔,忐忑不安:“是……是小燃吗。”
燃灰微微一怔,心跳乱了半拍。
迟疑片刻,他试探性地道:“……妈?”
女人几乎是急切地答应一声:“哎!”
燃灰举着手机,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就一直按照原主的行为往家里打钱,却从来没有打过一个电话,更别说和他的家人有什么交流。
所以只好沉默。
陆母却很激动,在得知电话这边的确是自己儿子后,她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恨不得把这几年缺失的关心和母爱全都补回来。
燃灰这才知道,原主之所以不和家里人联系,是因为他的父母都没有手机座机。
今晚这通电话能打过来,还是姑妈来帮忙照看下不了床的陆母,好心把手机借给她用用。
他毫无和年长女性相处的经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只能陆母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平时很能说话一个人,这时候难得显得沉默。
002内心:甚至还有点乖是怎么回事。
但这种话它当然不敢当着宿主的面说,只敢在心里吐槽两句。
絮絮叨叨问了十几分钟,陆母终于从喜悦中冷静下来,语气小心:“小燃,你爸他……找到你了吗?”
看来她也知道陆父此行的目的。
燃灰停顿两秒,没有瞒着她:“嗯,找到了。”
想了想,他补充:“你放心,我会帮他把债处理好的。”
女人骤然没了声。
半晌,突然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像极了悲鸣的呜咽。
这声音来得突然,燃灰没说话,安安静静地听着陆母的啜泣,以及电话那边另一个女人模糊的安慰。
好半天,陆母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又凑近了话筒:“小燃啊,我听你姑妈说,你们那个大学,是能办什么暂时退学的,是不?”
燃灰一怔:“你说的是休学?”
“对对,反正是那么个意思。”
陆母一叠声地答应,然后一咬牙,急促地低声说:“要不你先休学吧,别管你爸了,找个地方先躲起来。等这事儿风头过去了,再回来继续读书,以后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工作,再也别回来。”
她深深叹了口气:“你还小呢,不能为了你爸那个畜生,就把一辈子给搭进去。”
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燃灰顿在原地。
好半晌,他看着脚下的地板,轻声问:“那你怎么办。”
陆母语气平缓下来,故作轻松:“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我一个女人,瘫在床上,他们拿我没办法的,你顾好你自己就完了。”
“以后也不用寄钱来,你越是寄,你爸那个孬种越是赌……”
她轻轻说:“连自己儿子都拖累了,还配得上做爹做妈吗。”
挂了电话,燃灰在更衣室里坐着,眉眼安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002有些担心他的情绪波动:【宿主……】
好半天,它才听见宿主的回答:【我没事。】
燃灰表情还算平常,轻轻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只是有点感慨。】
没想到原主这个昙花一现的恶毒炮灰,背后会有这么深的故事。
如果不是因为男主带来的一系列剧情变动,那燃灰直到任务结束也不会知道。
002:【宿主是在同情她吗?】
燃灰目光微动,半晌出声:【差不多吧。】
原主的母亲虽然是个很明显的拖累,但起码她是真的爱护原主。
对这种真挚的感情,燃灰向来尊重。
他心道:看来,原本的打算要变一变了。
不管怎么说,陆母都是个可怜的女人。
在脱离这个世界之前,还是给她留下点什么东西吧。
-
过了几日,京城的天气越发寒冷。
气温降到零下,在万千期盼中,今年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下来了。
窗外雪花旋转着落下,屋内却温暖如春,热得可以只穿短袖。
云曳却穿了一件纯黑色高领毛衣,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衬得那张脸越发苍白。
投屏电视上正播报着一条重大新闻:“近日,警方接到详细的匿名线报,突击扫除一座特大地下赌场,进而发现一条灰色产业链……”
看着这条新闻,云曳眉心刻痕越发明显。
突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云曳接起来,对面的苏展劈头盖脸一通问:“云曳你他妈疯了?你好端端的,和王家杠上干什么!”
王家同样是老牌世家,在京城盘亘了这么长时间,甚至能摸到核心的灰色产业,它的势力当然不容小觑。
其他世家不管私下里怎么想,是艳羡还是鄙夷,都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远观,谁也不打算强出头。
但现在,这条暴富的路被云曳切断了。
和上次对贺家的针对不同,这次云曳的做法,是彻底断了王家的财路。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个道理任何人都懂,像他们这种人更该懂。
云曳眉头皱得死紧,冷不丁道:“不是我。”
他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我确实想做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动手。”
云曳又不是傻子,当然清楚,赌场的水混且深,背后的势力盘亘复杂,即使是他也不准备随便踏进去。
大少爷做事习惯于十拿九稳,没有把握全身而退的话,不会贸然动手。
但他还没正式开始动作,王家就出了事,被警察一窝端了所有赌场。
现在元气大伤不说,好几个涉事人员都要去吃牢饭。
王家人恐怕已经对云曳恨之入骨,要不是看在他的身份上,现在云曳恐怕已经出了意外车祸。
“不是你?”
苏展震惊到失语,呆呆道:“但王家那边一口咬定,肯定是你,只有你有理由……因为陆燃灰。”
云曳薄唇抿紧,视线在桌面的资料上飞快浏览,神情冷冽如刀:“我被阴了。”
或者说,这场看似针对陆燃灰的阴谋,其实一开始就是冲着他来的。
云曳没道理说谎,苏展自然是相信他的,闻言更摸不着头脑,焦急问:“那你知道是谁阴的你吗?”
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云曳却依然保持淡定。
他冷冽地垂着眼:“拖魏巡的福,这段时间,我查到了不少东西。”
指尖划过文件,逻辑缜密流畅:“王家的赌场向来只针对那些初来乍到的暴发户,宰肥羊冤大头,一直做得很隐秘。”
“两个月前,却莫名其妙跑到一个偏远乡镇,在那里开了家赌场分店,日常营业额几乎为负。”
“在那里,陆燃灰的父亲欠了两千万债务,随后带着他来到京城,找陆燃灰要债。”
苏展一听就明白了,猛拍大腿:“不是我说,这指向性也太强了!要不是为了整你,谁闲着没事跑那地方去开赌场,还逮着陆燃灰他爸的羊毛薅?”
顿了顿,他又纳闷:“但王家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对你耍阴招?”
“还能因为什么。”云曳冷冷道,“无非是有利可图。”
他的视线落在一张薄薄的纸上:“我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
“你可能不知道,四十多年前,王家曾经有个私生女。”
“而这个女人在二十多年后生下来的孩子……”
他声音古怪地叹息一声:“叫云渡。”
苏展那边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他咬牙切齿:“我就知道你那狗屁私生子哥哥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是如果他和王家有这层关系,王家又为什么会遭难……等等。”
苏二少脑子难得活络一回,大惊:“难道是他狗咬狗?!”
举报了自己的盟友,反手栽赃给云曳,让他直接百口莫辩。
云渡和王家可是有着血缘关系的近亲,所以王家肯定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只会坚定不移地记恨云曳。
……心是真的脏啊。
想起那张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八风不动的温和笑脸,苏展简直想吐。
云曳表情也不好看:“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
半晌,苏展沉沉叹了口气:“但现在手里没有证据,只能靠猜测,口说无凭,王家明显不会信你。”
云曳手里转了会儿笔,冷不丁道:“证据倒是有。”
“只不过现在,还需要一点收集的时间。”
“毕竟云渡这事,做得也并不是完全干净。”
他唇边隐隐勾起个很冷的笑来,眼中寒芒一闪而过。
自己平白无故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怎么可能会让云渡舒舒服服。
现在想来,恐怕之前贺立阳告密那件事,也少不了云渡的推波助澜。
云曳惊叹于他的能藏——要不是因为王家这件事露了点马脚,恐怕他也不会联想到云渡身上。
见大少爷说得笃定却隐晦,苏展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却怎么都问不出来。
没办法,他叹了口气:“算了,你心里有数就好……这件事必然会闹到老爷子那里去,你做好心理准备。”
“王家确实不能拿你、拿云家怎么样,但梁子也算是彻底结下了。”苏展的声音飘渺,“他们不可能让这事轻飘飘过去,却又动不了你。”
“所以,他们很有可能去报复另一个很容易报复的人。”
大少爷的瞳孔骤然缩成一点,那个名字呼之欲出。
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恐慌涌上心头,云曳霍然起身,再也顾不上其他,抓起外套,就大步出了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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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十点,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大了,天地间纷纷扬扬一片。
进了宿舍楼的大门,燃灰收起伞,拎着一袋子生活用品,慢慢走上楼。
却在走到楼梯口时,看见自己的宿舍门前,站了一个高大的黑影。
他一愣,等走得更近了,对方也听见动静,头一转,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云曳当然是来找陆燃灰的。
没动身前恨不得瞬息移动到陆燃灰面前,等真的到了他的宿舍门口,却陡然生出了某种近乡情怯的畏缩。
他踟蹰着,不敢上前去敲门,却恰好撞上了从外面回来的陆燃灰。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愣住。
云曳瘦了——这是燃灰的第一反应。
他一身款型优越的黑色羊绒大衣,大衣的肩头晕染开了深浅不一的痕迹,想来是雪化后剩下的残骸。
大少爷的身姿本就挺拔如刀,现在刀刃越发削薄锋利,深邃面容阴影愈重。
眉宇间压着沉沉的雾霭,阴翳在眼底铺开。
云曳看陆燃灰的目光,则堪称贪婪。
外面天冷,燃灰穿了件厚实的白羽绒服,头发稍微长了一点,衬得那双桃花眼越发柔和。
对云曳来讲,陆燃灰可算不上一段时间没见。
毕竟,他每天要么会看侦探拍来的陆燃灰照片,要么直接亲自上阵,跟在他身后走上好长一段。
但还是看不够。
一辈子都看不够。
大少爷的视线流连在他的眼尾唇边,极尽克制地藏起了那点剥皮拆骨的凶狠。
最后还是燃灰先回过神,放下手里的塑料袋:“云少?”
云曳被这声疏离至极的“云少”震回了神,垂落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攥紧,“嗯”了一声。
像是只猛兽,竭力收紧了自己的爪牙,向人类展示出了自己最温柔无害的一面。
燃灰笑容淡淡,他一直很擅长控制表情:“云少这么晚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我……”
云曳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保证自己的嗓音平稳:“我有点事,要来找你。”
燃灰:“什么事。”
云曳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你最近,看新闻了没有?”
燃灰认真回想了一下,摇头:“看了,没什么大事。”
一听就是没怎么关注京城本地新闻。
这正好可以让云曳给他一个惊喜,薄唇微勾,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你爸欠的债,已经不用还了。”
“王家现在已经差不多垮了,他们自顾不暇,你爸的赌债就此一笔勾销。”
顿了顿,云曳补充:“至于你爸,我已经让人帮忙捞出来了。”
他眼中憎恶神色一闪而过,很快垂眼掩饰:“他毕竟是你爸,身体还健全。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处理好,让他以后不能出现在你面前,不会再来干涉你的生活。”
这话说出口,多多少少带了点邀功的心思。
大少爷抬起眼,目光中的期待怎么也藏不住,定定看着青年。
如果他身后有条尾巴的话,恐怕已经摇起来了。
想看见陆燃灰高兴,哪怕笑一下也好。
但青年却没什么其他情绪,半张脸埋在围巾里,目光如水,平缓无波,静静地注视着他,等待下文。
没得到想要的回应,云曳挫败地抿抿唇,继续道:“但是……王家人可能会狗急跳墙拉人下水,最近你会很危险。”
至于王家为什么会狗急跳墙,他没有细说,陆燃灰也没有追问的意思。
他终于出了声,语气平淡:“所以呢?”
察觉到了陆燃灰态度的软化,云曳凤眼亮起,喉头滚动,心跳犹如鼓擂。
幸好经过一段时间工作的洗礼,现在的他沉稳了不少,明明紧张到了极点,反而越发不显山不露水。
宿舍走廊的白炽灯光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朝着陆燃灰伸出,停驻在他面前。
高高在上的大少爷,此时的姿态像是低到了泥土里,神色中满是小心翼翼的恳求。
这还是陆燃灰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种表情。
“你现在一个人住在这里,没人保护,太危险了。”
“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暂时住下。”
“……好吗?”
云曳的手苍白,漂亮得可以去做手模,食指额外的长。
燃灰曾经见过人看手相,说食指代表着**、野心、自尊心与支配欲。
现在想来,还真是挺准的。
说实话,云曳能做到这个地步,是有点让他惊讶了。
毕竟还在不久之前,大少爷喝醉了找他哭哭,都得先嘴硬一阵子,那张嘴好像就不会说什么人话,净只会气人。
哪里能和现在一样,说话都要看人眼色。
燃灰心里暗叹一声。
该说不说,他甚至对男主生出了一点同情。
但凡换个人来,面对这天之骄子俯首称臣的一幕,心里恐怕都要触动几分。
不过真是可惜,云曳很倒霉,碰上了他这样铁血无情的天选打工人。
莫得感情,一切只为了下班服务。
陆燃灰抬起眼,迎上大少爷期待、忐忑与局促交织的目光。
他轻轻呵出一团白雾,温声问:“如果我去了,还能回来吗?”
云曳一怔,听见陆燃灰继续问:“等风头过去,如果我想搬出来……你是会痛快答应,还是会想方设法地拖延,让我留下?”
大少爷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收成拳头,攥得死紧,面上干脆否认:“怎么可能?我从没这么想过——你当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嘴上说得好听,但实际上,连云曳自己都不信。
陆燃灰的问题轻轻巧巧,却恰好戳中了他心中最隐秘的妄念。
……怎么可能没幻想过。
对青年的占有欲在阴暗处席卷着疯长,他当然无数次阴暗地窥探觊觎,设想着陆燃灰从头到脚都完全属于自己,满心满眼都是云曳,再也不见其他人。
曾经的陆燃灰就是这样,但他把他弄丢了。
这次如果有机会,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陆燃灰对云曳的小心思一清二楚。
他弯了弯眼尾,弧度很浅,轻声说:“云少,你能帮我解决掉我爸的债务,我很感谢你,真的。”
“但是……”
目光落在云曳微微发抖的干裂唇瓣上,他慢慢说出扎心窝子的话:“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会背上两千万的债,也不会被那些债主盯上。”
“你说要带我去个安全的地方,你错了。”
他一字一句,神态堪称漠然无情——
“只要我离开你,那我在哪里都是最安全的。”
“所以,不要再来找我了。”
“咔哒”一声细微的响。
那扇老旧的、一脚就能踹开的宿舍木门,在云曳眼前轻飘飘地阖上了。
却又重若千钧。
“……”
伸出来的手没有得到回应,终于失了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地坠落。
来的时候有多充满希望,现在希望破灭的绝望就有多难熬。
情绪崩堤,云曳用尽最后的力气,颤抖着抹了把脸,慢慢扶墙蹲坐下来,再次把自己缩成一团。
是个很没安全感的姿势。
昂贵的大衣下摆落在满是泥雪的地面上,染脏了一片,也浑然未觉。
……陆燃灰说得对,是他的错,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是他做事太不周全,从一开始就抱着玩玩的心思,从未尽善尽美地隐瞒陆燃灰的存在。
却完全没想到有一天,这个人会成为他的软肋。
现在这根靠近心脏的软肋被大咧咧暴露在外,成了无数别有用心之人攻歼的对象,又是谁害的呢?
……怪不了其他人的。
是你自己,把最珍贵的宝贝弄丢了。
肺里生疼,呼吸不上来,云曳痛苦地揪开衣领大喘气,好忍过这一阵子难捱的心悸。
良久,他掏出手机,低着头拨了个号码,声音低低,满是疲惫:“按我说的……以后跟在他身边,保护好他。”
“要是让王家人近了他的身,那你们全都完蛋。”
挂断电话,云曳坐在地上,好一阵子没力气起身。
他闭上眼,后脑勺枕着冷冰冰的墙面,有一瞬间,真的很想就这么睡过去。
睡在和陆燃灰一墙之隔的地方,这样他明天出门时,肯定会被自己吓一跳吧。
因自己苦中作乐的想法,云曳有气无力勾了勾唇角。
他还想再坐一会儿,却被电话铃声残忍打破了最后一丝宁静。
摸出手机看了眼来电人,云曳闭了闭眼。
该来的还是要来了,只不过没想到会这么快。
清了清沙哑的嗓子,云曳接起电话,语气恭敬,周身气场一片冷冽:“喂,爷爷。”
电话那头有怒吼声传来,他的表情却不为所动,垂着眼,鸦羽般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神色:“……我知道了,我会马上回来,当面给您解释清楚王家的事。”
挂断电话,云曳看着手里的手机屏幕,胸膛微微起伏,像是下了什么莫大的决心。
再抬起眼时,那双狭长的凤眼里多了些说不清看不明的情绪。
他扶着墙壁慢慢起身,膝盖酸麻,腰背却笔直。
目光无限眷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大门,云曳大步往外走,越走越快,衣角带风。
-
云曳一踏进云家的老宅,迎面就是一声苍老的厉呵:“跪下!”
声如洪钟,夹杂着蓬勃的怒火。
云曳迈入门槛的脚步一顿,紧接着片刻不停地径直跨过去,扬起一个意气风发的笑来:“爷爷,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虽然这段时间完全没注意身体,导致他瘦削苍白了不少,但猛一看过去,还当真是个天之骄子,上位者气场非普通出身可比。
云渡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随即温温柔柔地垂下了眼。
老爷子并没有被最引以为傲的孙子这副模样给糊弄过去,大力一掌拍向桌子,沉声道:“我让你跪下,你是不听我的话了是不是!”
云曳撇嘴,一边嘀咕着“至于么”,一边干脆利落地撩起衣摆,跪了下去。
膝盖与大理石地面相接,一阵钻心的痛,他却状似未觉,勾起唇混不吝道:“这么着行了吧,爷爷?您消消气,不就是一个王家么,咱们家还看不上跟他们的合作……”
话没说完,一根拐杖带出呼啸风声,重重抽在他肩背上。
云曳毫无防备,闷哼一声,却立刻稳住了身型,脊背笔挺如刀。
云夫人瞳孔一颤,涂着大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捏紧了茶杯。
老爷子毕竟年纪大了,即使精神矍铄,刚刚这一下也耗尽了他的绝大部分力气,被云渡搀扶着,呼哧呼哧喘粗气,厉声道:“一个王家?好好好,你说得倒轻巧!”
“你说实话,是不是就为了一个男人,把人家的生意给断了!”
云曳讶异地挑起眼尾:“怎么可能?”
他像是反应了一下,才把老爷子说的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不可思议地扬眉:“难不成是您真信了那个传闻,说我为了一个男人把王家给整垮了?”
老爷子阴沉沉瞪着他:“难道你不是?”
云曳“哈”了一声:“别开玩笑了爷爷,这话您也信?”
他耸耸肩:“我确实是玩了个男人,但也只是玩玩而已,怎么可能犯得上为他做出这种事?他难道是什么祸国妖妃苏妲己不成?”
“至于王家就更可笑了,纯纯的栽赃陷害,那匿名举报信的事根本和我半毛钱关系没有,我也想知道是谁干的好事。”
“我有理由怀疑,是有人知道了我玩男人的事,借这个机会故意往我头上泼脏水,为的就是让您老人家动气。”
老爷子:“玩男人你还挺骄傲?!我说出去都嫌丢人!”
但不管怎么说,火气总算没有刚刚那么大了。
毕竟单纯地玩男人,和为了男人抛弃江山之间,他还是分得清哪个更严重的。
云渡照旧是温温柔柔的一张脸,弯腰扶着老爷子的手,温声道:“爷爷您消消气,别被气坏了身子。”
云曳锐利的眼神在他那张狐狸脸上冷冷剜过,懒懒笑了一声:“对啊爷爷,您别被我气坏了身子。”
“玩个男人而已,在我们圈里那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尝个新鲜而已,您得接受点新鲜事物啊。”
老爷子怒极反笑:“你的意思是,我就是个老古董?”
云曳立刻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我可没这么说啊,是爷爷你自己说的。”
老爷子又是一阵怒火,但说实话,在确定孙子只是“玩玩”,并没有因此耽误正事之后,这阵火怎么也没之前烧得旺了。
但云曳挑战他不接受同性的权威,这同样不能忍。
老爷子闭目道:“既然你说王家的事和你无关,那就去查,别让脏水泼到我们云家人头上。”
云曳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知道了,爷爷。”
“至于你说的玩男人……”
云曳表情照旧是一片漫不经心,脊背却不着痕迹地紧绷起来。
老爷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拄着拐杖转过身,丢下一句:“既然你那么想玩,就去思过房里继续跪着吧,跪到不想玩了为止。”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