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行之的行程已经定下了,中秋过后便启程,前往辽州赴任。
随着这个日期的临近,高月的状态愈发地沉滞起来。
她依旧经营落实着那个隐晦的感情骗局,只等着他走马上任,就到了她手刃他的行刑之期。
只是,似乎掺杂了些许真感情,被反噬得厉害,每日被沉重的负罪感和假孕药的副作用折磨着,缠绵于塌。
半真半假的谎言最难辨认,半真半假的感情也最磨人。
纪行之好几次想劝她停掉那个副作用越来越大的假孕药,可一看到她顶着那样大的苦楚依旧要用,便知她必有不得已的理由,不忍心破坏她这么久的悉心布置。
等到她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他这样想着。
谷裕山一叙后,他便决定,此后对她要绝对地信任和赤诚。只要是她说的,他就百分百地信。
只要她不愿意说,他就永远不问。
入秋后,空气中的阴凉,使她的情绪变得反复。
记忆中的洛阳城,并没有这么多雨,可是今年却秋雨连绵,在淡淡的阴天里,淅淅沥沥地下着。
雨落了几回,她如同去了魂儿的躯壳,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就会游荡到纪行之的住处,每次,她都能强忍住不推门而入。
之前些时候,她尚能强颜欢笑,不至于让身边的人发现她的愁云惨淡。
但到了他启程前往辽州的前夜,打更人报了两更,她真的再也无法安睡。
起身看到窗外浮起薄薄的雾,凄凄惨惨的小雨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她最终还是打开了那包“十香软骨散”,倒进了酒壶中,然后,走到了纪行之所住的房间,看到屋里已经熄了灯火。
很想敲门进去,告诉他,现在快走还来得及,但她又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
长久地驻足在廊下,都没注意到秋夜的寒冷,直到被人裹上了一层宽大的外裳,有了温暖的参照,才知道方才立在那风口,竟全然忽略了寒冷。
“怎么大半夜站在这里吹冷风,小心害了病。”
原是纪行之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她裹得像粽子一般。他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酒壶,搁在了长廊的栏杆上,然后用自己的手捂她的手。才八月,这小手便开始冰凉了。
高月被他“摆弄”着,由于身高差距,只能仰着脸看他,有些疑惑。
纪行之自然没什么瞬移术,他解释道:“方才睡不着去找你,见你不在房中,便回来了。不想你自己跑到这里傻站着。”
说完,他抬眼一看,发现身前是自己的住处。
心里一热,他再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了高月,说道:“我知道,这些话有些自私。但是真的很想问你,能不能一起去辽州?”
高月被他箍在怀里,被这温暖柔软的怀抱感动着,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意识到怀里的女子似乎点了头,纪行之有些怔住了。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像在摸一个躲起来的土拨鼠。
这时,她的脸便从他的大手和怀中钻起来,冲着他莞尔一笑,回道:“这是自然,你去哪我就去哪。”
“果真?”他的眼睛突然装满了星星。
“嗯——”高月点了一个大大的头,环着他的腰,回以了深切的拥抱。
“但是,毕竟我一直跟着父亲住在洛阳城,这边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高月的脸贴着他的胸膛,默默说道:“等你先去那边安顿好,我再过去如何?”
“嗯。”他答应着。
高月抬起头来,看到他沉浸在微微的亢奋和喜悦之中,甚至有些餍足的沉醉。
有时候,她真的怀疑,究竟谁才是忘川河里的恶鬼。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可以如此熟练地撒谎的?
当她意识到自己,生起怜爱的毛病,立刻就可以调转方向,利用起这种慈悲,让这些真真假假的感情,真正能为自己所用。
她的内心纠结痛苦,但行为却忠实地执行着那个让他通往阴沉刑场的指令。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当他知道真相的时候,该会多绝望?
她低下头去,心里发紧。但她走到这一步,不可能再回头了。她强打起精神,从他的温柔中挣脱,拿起旁边的酒壶,冲他展颜笑道:“我特意拿了好酒,一起喝一杯?”
纪行之自然是笑着点头。
对于纪行之的这个房间,她已经十分熟悉。所以推开门后,她自然地放好了那装着麻痹散的酒壶,又熟练地寻到他房里灯火的位置,伸手去点灯。
但她没有如愿。黑暗中,纪行之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腰,脸埋在了她的颈窝处嗅闻,好像那儿有什么陈年佳酿般沉醉。
然后,他的嘴唇轻轻地摩挲她脖颈后的皮肤,再是小巧的耳垂、发烫的脸颊,最后落在了她的唇上。
几分钟后,她的嘴唇有些酸麻肿胀。
“还喝不喝?”她推开了他,继续点灯。等回过身来,已看到纪行之拿出了酒具。
他的表情,看起来还没喝,便已经有些微醺了。
高月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他接过来,凑到嘴边,犹豫了片刻。
“怎么了?有问题吗?”高月问道:“怀疑是暖情酒?”
纪行之笑着摇头,随后一饮而尽。
看着他喉结的滚动,高月垂下了睫毛。
突然间,她的脑海里出现了那些雨夜。
先是那盘燃烧的火红的炭,烧得通红的烙铁。
随后,涌现出来的是他被雨水刺打得有些通红的眼眶,他站在雨中,似是有泪又不像有泪。
再是电闪雷鸣中,他紧紧拥抱自己时,在耳边说的那些,不再带一丝保留的话语。
她的心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即便被这样包裹着,依旧冷得发抖。
仿佛萧瑟的冬天倏忽间就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的牙齿甚至也有些微微打颤。
“怎么了?”纪行之意识到她的不对劲,再俯身看时,发觉她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嘴唇也微微嗡动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是不是受寒了?我去给你叫大夫来。”
“不了,今晚陪陪我好吗?”高月却紧紧搂住了他,眼角有些微热,说道:“我希望最后这几个时辰,能和你待在一起。”
但纪行之还是给她叫了大夫,因为渐渐地她意识都有些模糊了。在他的怀里,从眼皮到脸颊再到鼻尖都开始发热,直到全身烧得滚烫。
浑身热得像火炉一般,却冷得打颤发抖,可怜得像路边淋雨的脏兮兮的小猫。
李孜漏夜过来时,给她抓了治风寒的药,等纪行之忙前忙后地给她打点好,喂她喝下祛风寒的汤药时,已是四更。
诗云二人让他先去休息,明日还有行程,不宜过度劳累,但他自然是放心不下的,便反过来让几个丫鬟们退下了,自己坚持在她的床边照顾。
“不要,我怕。”她意识不清地说着呓语,裹着厚厚的被褥,不自觉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纪行之看到她额上冒着冷汗,濡湿了额前的几缕头发,眼神也迷离昏聩得很。
她勉强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抬起眼来,湿重的眼泪便不自觉地滑了下去。
可怜的模样看得纪行之这样粗糙的汉子也禁不住鼻头微微一酸。
“我好冷,抱抱我吧。”她的嘴唇嗡动着,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是颤抖的。
她病得厉害,意识不太清晰了起来。虽服药后清醒了几分,但看到的仅是纪行之模模糊糊的重影,并不真切。
此时,更是有些混乱了前世今生的记忆,以为自己仍旧被困在长秋宫,在冰冷的大殿里,那些难挨的冬季都是这样,被长长久久的病痛和寒冷缠绵着。
被噩梦、黑夜、死人纠缠。
孤独,非常地孤独;寂寞,非常地寂寞;寒冷,非常地寒冷。
所以,她哭着哀求眼前模糊的重影,不管是谁,只有有人的体温,有热的温度,都请抱抱我吧。
纪行之见此状,早已被面前这个可怜的人儿,揪去了半颗心了一般,将她死死地拢在了怀里。
她一个从小被养在手心里的贵门小姐,为何会有这么深的恐惧?自认识她起,她就总是梦魇缠身,好像有永远做不完的噩梦,有永远度不完的漫漫长夜。
纪行之抱着她,怕她还是冷,于是又裹上了一层被褥。
虽然,高月滚烫的身躯和这些层层叠叠的包裹,都让这个拥抱变得异常地闷热,但他依旧依恋地抱着,直到身体开始发汗,高月停止了发冷,仍旧不愿意放手。
到此时,他好像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比想象中更深久。不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暴雨,而是漫长持久的潮湿。
他在这闷热的潮湿中,深情地亲吻这个孱弱可怜的女子。这是头一次,不再疯狂而暴烈,而是抚慰和柔情。
他轻揉她细软的头发,抚摸她饱满的后脑勺,还有那像幼猫一般柔软的后脖颈。
然后是脸蛋的轮廓,鼻子的高度,眉间的距离,他尽可能地记忆她的脸庞,温度和味道。
这将成为之后几个月,在辽州那样的苦寒之境里,他能具体思念的东西。
“纪行之?”她终于感到了热气,将那些层层叠叠的包裹一一褪去。
随后,她慢慢将汗涔涔的双手搭上了纪行之的脖子,她看着他,眼睫毛上沾着残留的泪水,眼睛里仿佛带着雾气。
“我们圆房吧,我没怀孕。”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在似睡非睡的恍惚里,纪行之覆上了她的双唇,在她的耳边轻轻厮磨,开始记忆起她身体的形状。
尽管外面冷雨霏霏,雾沼重重,但至少他的怀抱是温暖而安稳的,可以驱逐黑夜里的不安和焦虑。
她软绵绵地闭上了眼睛,依旧只是像只暖烘烘的小兔子,团成团,在纪行之的怀里蜷缩着。
尽管她强打精神,但纪行之的抚慰太温柔,她感觉自己只是躲避在了暖和潮湿的巢穴之中,慢慢地,进入了梦境之中。
难得地没有梦见厮杀和鲜血,而是飞满蝴蝶的山谷,柔光熠熠,那里的枝头结满了红艳艳的荔枝。
只是当她醒来的时候,那些蝴蝶便悉数飞散了。
外头的天光大亮,不再下雨。她却回到了狰狞的现实之中。
纪行之走后,她借着这次风寒,好好地病了一场。
因为没有心情再做戏给谁看,直接停了假孕药,张婆子以为胎儿在自己手中没了,吓得连夜跑了。
萎靡两天以后,她又一次带着薄雾从房中走出,重新打起精神,与这个世界的梦魇斗争。
诗云二人拿着吃食,等在门外,希望她能振作精神,好歹吃一口。
这时,她再从房中出来,诗云发现,她的身姿比从前更加纤弱了。
她依然还是笑,只是有些疲累。
“我要吃东西。”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