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的洛阳城南,火色云霞盘桓在城楼之上。
平阳侯府外的长街攘来熙往。
驷马轩车之上,高月身着玄色婚服,神情看不出什么起伏。
长长的迎亲队伍里,左右的仆从都穿着玄服,沿街而去。
她与纪行之的这场姻亲,原就极不相配。母家还这样单方面堆钱造势,办得声势浩大,极尽讽刺。
好久没见过这样热闹的长街了,人簇拥着人、声浪叠着声浪,跟前世一样。
前世,她的封后大典途径此地,便是这样的场景。多年后,平阳侯府被抄时,几百号人带着镣铐奔赴刑场,也是如此。
旁人看戏的心态和眼神,没有任何不同。
在这熟悉的欢闹中,迎亲队伍一路鼓乐喧天,拐出了长街二巷,往纪宅而去。
一抹清亮的月色也从暮霭中微微透出来。
暮色中,纪行之正身着玄色婚服,在正门外候着她。他看见高月下了轩车,便作了个大大的揖,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
高月垂眸,压抑住满腔的怒火,独自穿过影壁。而后青庐结拜,皆顺着民间的礼仪流程一一走过,直至月悬高照,夜幕降临。
纪行之送走了最后一波前来饮宴的宾客,在廊下徘徊了许久,推开了那扇门。
看见高月坐在床榻里侧,背靠着墙角小睡。她一袭红妆,珠头满翠,格外明艳动人。
但她多半是累了半日,止不住困意,此刻竟倚着床边,将那发髻睡得有些垮下去。
纪行之的目光顺着她的黑发,爬上藏在发间的白皙脖颈,隐隐约约可见一颗红心痣。
床边的错银铜鹿灯,把她的鹅蛋脸照出一层柔和的光。
她低垂的睫毛上、脸颊上残留着湿滑的泪花。
“桓哥,桓哥”
高月微张的小口说着呓语。说着说着,她忽然打了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便看到了纪行之。他背着手站在门前。
睡了浅觉,从过往的梦魇中抽身出来,她差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前世。
在昏暗冰冷的长秋宫里,她最害怕听到宫门被推开的吱呀声。
虽然理智让她稍作了些许掩饰,但当看到纪行之时,身体依旧克制不住地微微瑟缩,不自觉地保持着防备的姿势。
眼前的男人却一概不知,只是疑惑地看着她。
桓哥?是谁?
他在脑海里检索着与高家相关的人物,却不知有谁名字里带“桓”。
当他真的得出这个答案时,已是多年以后,突然在某个时刻恍然大悟。他当然找不出第二个名字里带“桓”的人物,因为那是天子的名讳。
新婚之夜,喊着别的男人的名字,若换做其他男人,保管大吃飞醋。但他此时只是微拧着眉,陡入恍然之中。
他现在甚至不知道这是个人的名字,也许只是只鹦鹉。他从前养过一只,名字差不多,叫廖哥。
“喂!”女子倔强的声音,如同新出的嫩芽破开他长久的凝视。
“你别这样看我,你说话啊!”高月眉心紧蹙。
尽管他只是思索,但高月完全不知,只当他在用那种污秽的眼神看她。
从进门开始,他就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像是想要从里面勾出什么东西来一般。
他在宴席间喝了许多,眉下的醉眼朦胧,桃花瓣般的眼型,自带几分似有若无的暧昧情态,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她害臊、生气。
空气凝滞了许久。
回过神来的纪行之,扬起了一抹笑意,捉弄似的,顺着这个误会接着打量她。
床边的铜鹿灯昏黄,隐隐绰绰。
虽说高月从小到大习惯了注目,但此时屋内只有他们二人,她不允许有一丁点缱绻柔情在这个空间发生。
偏偏她此时一袭红衣,苍白的小拳头拽着袖口,反倒映衬得她的脸颊红晕,颇有风情。
案几上的合卺酒散发着幽微的酒香,帐下满地的钱币枣果被他踩着,发出细碎的声响。
眼看着眼前的男人越来越靠近,高月厉声止道:“纪行之!”
虽然什么都还没说,但她的眼神分明在对他进行了强烈的道德审判。
只是她的话并没有什么威慑力,下一秒纪行之还是走到了跟前,握住她的手腕,浓烈的酒气、温热的鼻息贴近她的周边。
纪行之发觉自己越靠近她,她的应激反应越大。内心仿佛有个邪恶的开关,忍不住跟她对着干。
他笑道:“叫我什么?该改口了。”
他专门抓手腕,自然也有他的心眼。果不其然,再诊一遍,现在又有了“孕期”的脉搏。
“就凭你?你配吗?”高月甩开他的手,提起那长长的婚服裙摆,往外走去。
那地上洒满了钱币枣果,使她走起路来站不大稳,才睡歪的发髻因为走动更厉害地垮到了一边。
华丽的凤冠也不受控地往下掉,压得她脖颈又酸又疼,如此顾前不顾尾,连走路都走得摇摇摆摆。
她心里的委屈突然在这一刻爆发,眼泪汩汩冒出,干脆便自暴自弃地坐在那地上,再也撒手不管了。
纪行之见她才下床走了几步路,便坐在那地上,抱着膝盖低着头,什么也不说。
她头上的凤冠、步摇,因为埋着头而扯到了头发,摇摇欲坠,她也不理会。
看见她这样,几乎是缴械投降的姿态。他敛住了笑意,蹲到她近前,给她卸下了凤冠。
“至于吗?我虽然出身不好,但好歹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后生。你出去打听打听,这两年多少上门说亲的,若一一排个队,少说也能从这排到你家后门。”
高月听到他这样恬不知耻的发言,不知他究竟哪里来的自信,抬起头来便要骂他。才瞧见他已盘着腿坐在了她旁边,宽大手掌托着半边脸,正歪着头冲她笑。
“你到底在笑什么?”高月把脸扭过一边,生气。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不该笑吗?”纪行之说完,抬起手便抓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倔脸扭了过来。
他的手掌很大,托着高月的下颚,快要裹住她半张脸。稍一使劲,那粉团的小脸便堆得软乎乎一团,像只流泪的小豚鼠。
高月本能用手去拽他,但力气不够只能抓着他的手腕,双腮被夹着,只得口齿不清地说道:“你有病吧!谁要跟你洞房花烛,你最好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否则我杀了你!”
“杀了我?”纪行之加重了一些气力,说道:“你处心积虑算计了那么久,都没能成功,现在落了我的手里,又能怎样?”
看见高月略带惊愕的眼神,纪行之稚气地笑了笑。
窗外一抹弯月,微淡的光照进帷床。
室内二人有床不坐,都坐在那满地枣果之中,男的时不时伸手取下那女子头上的发簪,拍拍她的肩,点点她的鼻子,惹得那女子一会儿别脸生气,一会儿还手打他。
绘兰站在外头,听见纪行之进去了那么久,言语间虽然惹她不痛快,但多半也是不痛不痒的调笑之语,便再也忍不住,重重地推开了那门。
突然的声响,惊动了二人。高月因为纪行之怪异的“温和”而逐渐松弛的神经,顿时又紧张了起来。
因为这女子背着月光,手里执着一把长剑。她虽然只是站在那里,但双眼直直地瞪着自己,像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了一样。
“公子为何不杀了这贱妇,为我姑母报仇?”绘兰的语气带着愤怒,还有责怪。
“绘兰?”纪行之见她罕见地动刀动剑,忙起身说道:“你怎么来了?”
绘兰看他的神情,知道他多半是对这女子有什么留恋,便不再劝他,自己拖着那长剑,走到高月面前,说话间便要刺去。
高月来不及起身躲闪,只得偏身避开。情急之间,却见纪行之出手拉住了那女子。
他只用手背往那女子腕上一敲,她便因痛将剑脱了手。不知怎么操作的,分秒之间,那剑在空中转了几圈,便到了他手中。
“你冷静一点。”他说道。
高月趁机挪了几步,心里也觉得纳罕。纪行之这是在护她?
方才执剑杀她那女子,被纪行之夺了剑,又气又恼,急火攻心,大声吼道:
“你让我冷静什么?我姑母是怎么死的,当日是你亲眼瞧见的!你不舍得杀她,又不让我动手。难道你真想和她洞房花烛,让她给你生儿育女不成?”
“不是,她”纪行之抚了抚太阳穴,心乱如麻。正巧看见高月歪倒在那地上,护着肚子,于是脱口而出道:“她怀孕了。”
绘兰带着怒色看了他一眼,并不相信他的话。
她大步向前,将高月的手腕一把拽出来,便去摸她的脉博。脉搏犹如铁珠滑过,竟真是喜脉。
绘兰没想到,他们之间竟真有这样的勾当。当日他信誓旦旦,势要找高家寻仇,现在竟说变就变。果然古来男子,一个个都是见色忘义。
回过身来,绘兰此时矛头已经转向了纪行之,她咬牙问道: “她怀孕了,所以呢?你不仅打算放过她,还打量着养在身边做少奶奶是吧?”
纪行之垂眸,想否认,但又不知如何解释,只能杵在那里,默然不语。
“既然这样,我就先杀了你,再了结她!”
绘兰方才的怒颜,忽然变成狠厉。下一刻,她便扑了上去。原来她身上竟还藏着一把匕首,此时带出,狠狠地插到了他的背上。
纪行之没有防备,顿时间回过神来,察觉到了异常,才迅速甩开了她的手臂。
他的力气很大,使劲一甩便使她险些击飞出去。绘兰的手因为冲击失去握力,匕首掉了出去。
高月坐在一边,见此场景,连忙退身缩到了远处。
此时的纪行之,终于有了些许怒气,眼神也逐渐幽冷了起来。
“你疯了?”他压着声音,回身去看匕首。高月看到他玄色的婚服被划破,渗出了一大片血迹。但他竟然毫无反应,那道伤口唯一的用处仿佛只够他醒酒。
纪行之背着她们,像是在压抑情绪,匀着呼吸。拾起匕首,又擦了擦刀尖上的血迹,回过头来看绘兰。
绘兰被他刚才的冲力甩得坐在了地上,像一只孤立无援的狼崽子,死死地盯着他。她的眼泪终于不可控制地流下来。纪行之见此情状,自知理亏,也不还手。
看着他果真受了伤,绘兰才稍微有了些许清醒,飞快地跑了出去。
纪行之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可能是痛感逐渐弥漫全身,他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像是累了,又像是困了,他慢慢侧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高月看到他的外衣上,渗出的血迹越来越多。不远处的匕首,刀刃闪烁着幽微的光。
绘兰到底没习过武,运力的力气不够,那道口子不深。对皮糙肉厚的纪行之而言,影响确实不大。他只是太累了,一着地便控制不住那股疲惫。
婚前一个多星期,是各国使者进京朝贡的高峰期,工作量是平时的几倍不止,天天都要值夜班巡逻,纪行之没睡过一个整觉。
婚礼当天,从晨起准备,打点各种繁琐的流程,接亲迎亲,招待客人,忙碌到半夜。
他无父无母,唯一称得上长辈的纪老爷早已过世,唯一待他有些亲厚的桑嬷嬷也已被害,没有人能为他操劳这些事。
他躺在地上,木然地看着房梁,想到方才的争执,想到自己近月来荒唐的行径,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桑嬷嬷尸骨未寒,他却始终下不去手杀这女子,反而对她有了好感。
心里总有个影子,冷漠地看着他。那影子看穿了他,讥笑着他,一边是背德忘义,一边是自不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