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息望着那空落落的座位,“还记得以往任务完成后,我们必定会找个酒楼好好大吃一顿。不为别的,只为我们在任务结束后,仍有命聚在一起。”
白小星正沮丧地扒拉着那盘蒜炒青菜,闻言后,默默将蒜炒青菜往那边推了推,“沉洛姐最爱吃的就是青菜了,每次去酒楼,别人都是点叫花鸡、红烧肉,只有沉洛姐要了半桌子素炒菜。”
叶星又喝了一口酒,冷白的脸颊微微泛着血色,补充道:“尤其是辣炒白菜,她有一次连吃了三盘,比你吃荷叶鸡的速度都快。”
白小星完全没听明白少主话中深意,连连点头,压低声音说:“对对,那次是什么时候来着……想起来了,好像是我们帮世子殿下运送一批药材,结果途中遭遇山匪埋伏那次。我们险些就回不来了。”
叶星撑着下巴,“她回来后特意点了三盘辣炒白菜,说是庆祝自己劫后余生。”
凌息不由想起以往他们四个人坐在桌前高举酒杯,谈天论月时的恣意景象,常年肃冷英气的面容也稍有霁色。
她说:“我们这几个人里面,就属沉洛最乐观,我记得每次她喝醉时总说,等赚够了钱就离开皇城,找个海岛建个大房子,平平淡淡过完一生。”
但其实谁都知道,他们的身份太过特殊,就算已经离开南阳王府,在皇城第一大镖局当职,却也难以真正摆脱世子的掌控。
就算这些年有不少侥幸逃出南阳王府的人,但都不到半个月就被抓了回来。
甚至有人放弃了逃离皇城的最佳时机,孤身一人跑到大理寺去报官,然而却被当成衣衫褴褛疯疯癫癫的乞丐,连大理寺的院门都没踏进去半步。
没有人会相信清风朗月的世子殿下,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
无论是逃跑的训练者,还是跑去报官的,最后的结局都是被抓回南阳王府,在训练者的被迫围观下,遭受重刑后被处死,无一例外。
所以,仅仅是想要离开这里平淡地过完这一生,对于他们来说,却已是不亚于天方夜谭的幻想。
叶星摇头轻哂,“……如果她还活着的话,这个梦想可能真的会实现。”
如果仔细听的话,这其实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就好像只要沉洛活着离开了客栈,就一定会彻底脱离世子的掌控一样。
但可惜桌上的另外两人一个喝了酒心事重重,一个神经大条专注于偷肉吃,完全没意会到叶星话中几不可察的深意。
凌息还以为是少主自责于那场引出狼王的计划出现疏漏。她放下木筷,轻轻掀开窄袖,只见袖口下,赫然露出一小节黑若枯枝的手腕。
那手腕处皮肤异常干燥粗糙,肤色焦黑如碳,青紫色的药毒呈蛛网状沿着血管一路向上延伸,与白皙修长的手形成最强烈的冲击对比。
——那是药血对身体产生的严重副作用之一。
凌息肃声说:“若不是小少主将我们带进镖局,恐怕我们还在炼药场里日夜替那谋逆反贼试药,或是在练武场和同龄人相互残杀。”
叶星伸手帮她拉下衣袖,“小心些,别让人看到了。”
凌息要比叶星大上四岁,一直将叶星当成家人看待,明明性子比叶星还冷,可安慰起人来却如同长姐安慰妹妹般温柔随和:
“小少主不要过分苛责自己,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人无完人,就算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也不可能次次都能准确推测未知的危险。更何况是史书古籍中无一记载的神秘狼群。如果不是小少主在,我们绝不可能活到现在。”
“况且,就算是时间重来一次,沉洛也必定会为了小少主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些叶星其实都明白。如果不是那日喝得伶仃大醉,又被宴离淮故意刺激,她或许也不会说出那些过于情绪化的话。
他们这些自幼在南安王府长大的人,从踏进南安王府大门的那一刻起,就被打上了死亡的烙印,那些与生死擦肩而过的瞬间,都会成为一种诅咒,如影随形地纠缠他们的一生。
那些可能今日和你笑着打招呼的人,明日就是练武场上你死我活的对手。和你无话不谈的挚友,可能下个月就去了炼药场,到最后连个全尸都看不见。
不只是身边人,就连他们自己也一样,说不定哪天稍有不慎,就成为了别人的剑下亡魂。
叶星走到现在,已经记不太清身边那些已死之人的面容了,只隐约记得这其中大多数人只是十多岁的孩子。
经历了太多生死,他们已从最开始恐惧到躲在被窝里偷偷大哭,到如今直面死亡的淡然平静。似乎他们都心照不宣地认为,对于南安王府里深受残酷折磨的训练者来说,死亡或许才是他们彻底的解脱。
叶星端着酒杯朝那满杯轻轻碰了下,轻声道:“所以啊,这次一定要成功肃清狼群,离开这座客栈,不能让沉洛白白牺牲。”
凌息碰杯道:“对,不过是几头狼而已,比这更煎熬的事情我们都经历过,没什么过不去的。”
白小星端着被迫倒满的白开水,也跟着碰了一杯,“不过,说到狼群,我倒突然想起一个怪事,前天晚上那一批被狼咬伤的人已经都发病了。”
两人目光看向他。
白小星顿了顿,神秘兮兮地看了眼周围,压低声音说:“可那个北漠商队的管事,到现在还什么事也没有,真是奇怪。”
叶星和凌息对视了一眼,凌息问:“他被咬了?你确定吗?”
白小星点头:“我亲眼看到的,他那条胳膊鲜血淋漓的,绝对错不了。”
凌息皱了皱眉,“那晚天色昏暗,场面又极度混乱,很多人身上都带着伤,会不会只是划伤或者抓伤?毕竟如果被狼抓伤的话并不会中毒。”
白小星:“不不不,我还是能分清咬伤和抓伤的。临走前那管事还瞪了我们一眼,我正要瞪回去的时候,恰巧发现他胳膊上有块咬痕,虽然伤口不算深……”
凌息看着他。
白小星在凌息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夹了两块肉,飞速塞进嘴里,“凌师、凌息姐你要相信我的眼睛,绝对不会错。”
凌息倒不是不相信白小星的能力,只不过这件事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除非那管事体内也有药血,不然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没毒发?
她正思索着其他可能性,却听叶星这时问白小星:“你今日见到那管事了吗?”
白小星摇了摇头,“没有,他这两天都是托手下来传信的。不过今天我还没回复他,算了,等吃完饭再去吧。”
叶星道:“先不用,我要见他一面。”
凌息问:“少主可有什么想法?”
“我中毒的时候好像听到过那北漠管事被咬了的传言。”叶星没解释究竟是从何处听到的,“当时喝多了酒,又受了伤,脑袋昏昏沉沉的就忘了。”
叶星揉了揉额角,“果然,喝酒误事。”
凌息和白小星对视了一眼,皱了皱眉:“那人怎么可能……难道是……”凌息并没有说出后半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叶星。
叶星自然明白她的想法,“这是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原因了。究竟是不是这样,要见他一面才能确定。”
白小星道:“那管事总找我们龙潭镖局的茬,也不知道主动过来找我们究竟有什么事,要不属下多叫几个人跟着少主吧。”
“不必。他既然要派手下偷偷摸摸费事传信,却不亲自过来寻我,显然是被人控制在了房间里。”
“若是我们贸然去找他,必然会引来其他人无端警觉。而且,”叶星扫了眼周围,附近的几张桌子已经坐满了龙潭镖局的人,远处柜台后的管钱的掌柜正磕着瓜子和小厮闲聊,余光时不时警惕地瞟向黑衣人。
宴离淮的眼线无处不在。
既然如此,那个给半药人住客下毒的人,又是如何躲过宴离淮的重重眼线,藏匿所有痕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客栈中的呢?
叶星压下这个莫名滋生的疑问,淡然地收回目光,对两人吩咐:“而且,我需要你们到时去引开客栈老板安插在管事房间附近的眼线。尽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已经离开了这座楼。”
与此同时,灯火飘忽的暗室内。
青石砖上散落着一地白瓷碎片,近十颗褐色药丸包裹着泥面,静静躺在碎片之下。而其中一枚药丸不知何故,泥面已经被完全扒开,独留只剩半颗的残缺药丸。
梵尘错愕:“公子,这……”
“还记得我说过这药毒感染的方式吗?”
梵尘下意识点头。
宴离淮半跪下身,“这世上几乎不存在离奇无解的事。”
他用夹子夹起那半颗药丸,烛火照映下,只见药丸内部已被人为挖空,只留下表面一圈单薄的外皮。
“因为大部分无解之谜,都出自人手。”宴离淮意味不明地说:“恰巧,没人能做到不留痕迹的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