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不是巧合。
纵然她想欺骗自己这一切只不过是赶巧凑在一起而已,然而摆在眼前的那些难以解释的离奇事件,无一不在毫不留情地拆穿她的侥幸。
既然那住客不是被人仇杀,也不太可能是蓄意报复,那么另一种可能性……
一个荒唐的念头自叶星脑中一闪而过——另一种可能,会不会是那体内掺杂着一半药血的住客,掌握着什么秘密——不惜让那凶手铤而走险暴露身份,也要将其灭口的秘密。
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是和他这七年来的逃亡经历有关,还是和他体内的药血有关?
今世他们被困在客栈里也有近二十天了,为什么前半个月他什么事都没有,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于狼毒?
种种纷乱的思绪犹如一根根乱线,不断在脑海中跳动缠绕,叶星飞快思索,试着去捋清它们,这些线却反而越绕越紧。
难道上一世他也死了吗?
叶星放下“乱线”,试着回想上一世的细节,脑海里却只浮现出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每个画面都仿佛覆了层白雾般朦胧失真。
无论从哪入手,都没有突破口。
叶星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眉心,终于不再折磨自己去硬想。她下意识抬眸,恰巧对上了宴离淮平静含笑的目光,似乎他刚刚一直在观赏自己像个困兽找不到出路的模样。
叶星不由又有些恼闷,移开目光。
她指尖轻叩桌面,思索片刻,忽然开口:“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
以叶星对宴离淮的了解,他绝不是会把这么重要的事主动和别人分享的人。更何况对方还是和他积怨颇深的宿敌。
就算两人生命捆绑在一起,有些事需要共同面对。可不代表立场也绑在一起,她是宴知洲手下的人,而宴离淮最厌恶的人就是宴知洲。关于半药人的事,他怎么会主动透露?
宴离淮侧身慢倒了盏茶,边喝边随口道:“帮你一把罢了。毕竟客栈内部出现搅混水的人,对我也没什么好处,如果你能找出这人,我倒也省了份心。”
他的语气那样慵懒简单,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这半药人身上或许藏着什么惊天秘密一样。
宴离淮似知她不信,又轻笑着补充了句:“虽然隔岸观火也挺好,毕竟这群住客的生死和我又没什么关系,但我的身份特殊,万一引火烧身,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叶星直觉宴离淮所求并非仅仅如此,不过既然目的相同,眼前离开客栈才是主要的。至于那些深层的事,她暂且懒得费心思再去细想了。
毕竟先有命活,才能想那些有的没的。
她点点头,倒也不再多言,起身道:“我会看着办的。”
他们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提及那个有关秘密的猜想。
直到叶星离开房间,宴离淮脸上的笑容才微微敛去,他倚在桌边,指尖轻轻抚着叶星方才支撑手臂的桌面,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淡淡余温。
他漫不经心地轻声道:“叶星,你来大漠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呢?”
大漠的天气总是变化无常,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便浓云笼日,阵阵凉风挟着沙粒拍打着窗棂,犹如邪鬼在耳边低嚎。
不多时,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只见梵尘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箱走了进来,他身上还沾着血迹,在离宴离淮两步远时站定,“公子,那两位住客的东西都拿过来了。”
宴离淮正坐在椅子上翻看着医术,闻言问:“有人发觉吗?”
“没有,其他人都巴不得离那间屋子远点。”梵尘回忆着说:“不过,龙潭镖局里有个人倒是想靠近这里,但已经被属下的人打发走了。”
宴离淮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那个什么小星,他轻笑一声,“不用理他,以他的能力,也查不出个究竟。”
“是。”梵尘又道:“属下已经派人去清洗屋内的血迹了。”
“不用。”宴离淮合上医书,意味不明地说:“反正以后也不会再开张了,不用费功夫,就那么放着吧。”
梵尘一时没听懂这话里的深意,不由怔愣了一下。
宴离淮不欲多言,伸手在桌面下摸到一处圆玉机关,稍微一转,只见内室整整一面摆放药罐的墙柜忽然从中间截断,像两扇铁门似的缓缓外开。
宴离淮掀帘向暗室走去。
梵尘亦抱着木箱跟在身后,目光不由自主地环扫四周。
虽然他跟在公子身边多年,可进这暗室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还记得最开始这座客栈刚建成时,公子甚至不准许他们踏进这屋子半步,更别提去里面的暗室了。
这间暗室要比客栈里任何一间房都要大,三面墙柜上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罐,而最中间的墙却未摆任何瓶罐,而是贴着数十张画像图纸。
而最中心的,是一座府邸的布防图。
即使梵尘从未去过中原,也知道这并非是普通权贵的府邸——因为那里不只有供人入住的宅院,甚至还有地牢、隐秘的练武场、以及一方位于半山腰深处的巨型场地。
旁边标示着场地的名字:炼药场。
而布防图旁边,挂着几副画像,梵尘当然不认识他们是谁,但也不难发现他们都有着共同特点——年龄都是未及弱冠的少年。无论男女,眉眼间都带着不符年龄的寒凛杀意,似乎多看两眼,就有种他们会冲出画卷,一刀杀了观画人的诡异压迫。
即使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梵尘,也不由肩膀寒意一颤。他强压下心底莫名的渗人感,又抬眸扫了那几副画像一眼,发现里面并没有龙潭镖局的小少主。
“这几副画像上的人其实都死了。”宴离淮自顾收拾着桌上药材,忽然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完全没想到公子会主动提起这事,梵尘不由一怔,下意识问:“……他们是如何死的?”
“我杀的。”
宴离淮语调依旧那么平常,似乎只是在诉说别人的经历一样,“别看他们样子凶,但其实都很照顾我,以前甚至还会在练武时故意让我几招,宁可自己受罚吃不上晚饭,也不愿让我饿肚子。”
这和梵尘想的缘故完全不同,不由得更怔愣了,“那公子……为何要杀了他们?”
宴离淮看了他一眼,继而笑了笑,尽管眼里并没什么太多笑意,“你猜猜?”
梵尘低首:“属下不敢妄加猜测。”
“没什么不好猜的,反正人都已经死了。”宴离淮笑笑,倒也没再难为他,“这些人最后都去了炼药场。”
炼药场。
梵尘下意识抬头,再次看向那面贴满图纸的墙。只见布防图旁边,画着几张炼药场的大致布景。
这里并不似梵尘所想的药谷那样悠然静谧,漫天山花。相反,它阴寒空旷,森然无比,甚至比府邸的地牢更像一座刑场——只不过这“刑场”是露天的。
只见青砖铺砌的圆坛上,放置着两排刑架,而刑架上绑着几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他们低垂着头,浑身鲜血。有的少年身体异常肿胀,皮肉似要从衣袖中崩开。有的少年则脸部溃烂,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牙齿。
即便只是一幅画,带来的视觉冲击也足以让人一阵恶寒。梵尘甚至无法想象亲历炼药场,又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那或许比地狱更令人恐惧吧。
“他们……”梵尘问:“他们也变成了画里这副模样吗?”
“比他们更惨一点。当时其中一人全身溃烂,皮肤脱落,半条胳膊都已经被毒血融化了,但意识却还是清醒的。”
他看了眼画像,指了指第三张面容清秀的少年,“就是他。如果他还活着的话,现在应该也有……嗯……三十四五岁了吧。”
宴离淮嘲弄一笑,“不过也没什么用,进了南安王府,就算是三十岁了,也不可能拥有自由,出去成家立业。”
他们永远都是宴知洲手上可有可无的卒子。
梵尘双手不住微颤。
宴离淮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眼前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寒冬天。他轻声说:“当时他看到我的时候,突然抬起另一只皮肉脱落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衣服,脸上还扯着笑,求求我杀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皮肉已经脱落了,只是习惯性想笑着安慰我。可我当时吓坏了,明明腰后还揣着刀,上山前还信誓旦旦说要救他们,可真见到那副场景,脑袋里却一片空白,我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跑下山的。”
“直到两天后,我才做足了心理准备。”宴离淮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让他们白白多忍受了两天的折磨。”
梵尘低声说:“那不是公子的错,那时公子也不过十岁,本不应该经历这些的。错的是那些把他们变成这副模样的人。”
宴离淮不置可否,“我到底有没有错,也只有那些死人知道了。现在我能做的,就是把那狗东西拽下地狱,给他们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