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
身躯依偎在冰冷的雪中,怀中空荡荡的,睁不开眼皮的视野里漆黑,只能感受到冰霜如刀刃般割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生痛难耐。
有人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呀声响。
“装什么死,装装装。”耳边传来的第一声就是恶道的骂骂咧咧。
“赶快起来,我家爷好心允了你,你却在这儿耽搁我家爷的事儿。”
倒在雪地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一双漆黑的眼睛缓缓睁开,白皑的雪映入了朦胧的瞳孔,一片茫然。
身上沾满了细小蹭烂的伤口,在火辣辣的烧。
雪地里的是个穿着浅色绵袄的女孩。
是官家小姐的打扮,一张小脸人见犹怜,美人胚子的骨相上脏兮兮的沾泥带灰。
形容也无比狼狈,没有带什么钗环的发髻凌乱的半散着,算是不错的衣料上沾满了雪泥,侧旁的裙角被扯烂。
女孩晃着身子,慢慢爬了起来。
眼前模糊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在一条林间小路上,两旁苍绿青葱上白雪压枝,寒气渗人。
一辆马车停在前面,刚刚那个说话的小哥站在马车边上,手中捞着一根绑在马车上的粗麻绳。
但那根麻绳的另一端,却绑在女孩的双手上。
女孩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从眼底涌出来低沉的暗光。
那种眼神与姚微儿特有的目光如此相似。
“呦,回过来神儿啦。”
那小哥往这边一瞅,恶道的面目下,眼睛里的一丝躲藏的不安,在松了一口气中散去。
他仿佛又很担心女孩出事。
“爷,姚三小姐回过来神儿啦。”
小哥一侧脸,朝着马车里恭敬的喊了一声。
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眸一动,注意向那辆马车。
两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在前面安静的站着,后面的车厢是黑楠木的玄乌色,装饰着纯银的复杂雕文,窗牖上遮着块深色的绢布。
而马车的外侧顶梁上,嵌着一块楠木雕徽记,刻着双头鹰身的纹样。
车门处的绢布被一柄扇骨轻轻一挑起。
从车内欠身出来了一位华衣公子,披着一件雪白的貂皮大氅,里袍绸缎同样为白,袍角处精刺着花绣,无不显贵。
公子撩衣坐在了车后面的杠上。
抬头时露出的那张脸五官深邃,俊美无俦。
“姚微儿,那么看着我做什么,”公子嗤笑了一声,“你自己跑过来求我带你上路的,我这样也算是带着你吧。”
姚微儿……。
她的脑子里像是有一根针狠狠扎进去一样,一阵刺骨的痛。
她此刻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意识是无比的清醒,她仰头看着那个公子。
一切陌生中,只有公子的那个面容,好似根深蒂固的陷在记忆深处。
姚微儿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一个年轻人紧紧抱住她,一同向下坠落。
这个公子和那个年轻人的长相一模一样。
两张面孔在姚微儿脑海中重合。
姚微儿忽然迷惑的开口道:“李端泽。”
说完之后,姚微儿自己都愣住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喊。
那公子一愣,倒是没有说什么,半眯起眼瞄过姚微儿,附庸风雅的大冷天里摇了下扇子。
“放肆,我家爷的名字是你能提的,”小哥呵斥道。
他猛的一扯手里的麻绳,扯歪了姚微儿身子,让她狠狠摔在地上,蹭了半身的雪水。
浑身冰冷的感觉像是坠入了冷水中,身上的衣服湿了大半,黏裹在姚微儿身上。
姚微儿忽然有一种错觉,她好像是刚刚被从水里捞上来。
“行了。”
李端泽不耐烦的道了一声,一抬手,那小哥就极其有眼力见儿的过来扶着他下了车。
李端泽走到了姚微儿跟前,撩开衣袍前摆在她面前蹲下。
用扇骨挑起姚微儿的下巴。
李端泽打量着姚微儿。
女孩用冷冷的目光回应着他,也不反抗。
“怪了。”忽然李端泽啧了一声,摇了摇头,“不过是把你绑在车后拖了一段路,这眼神怎么就变了?”
绑在车后面拖……。
姚微儿眼光一闪。
李端泽一愣,稍一偏头顿了一下,忽然就转过去脑袋对着那小厮,“她刚刚磕到头了?”
那小厮一愣,随即头摇的像是拨浪鼓。
“绝对没有呀爷,我一直看着呢,这丫头在后面跑的贼快,跟兔子似的,还能勉勉强强跟得上嘞。”
“好歹是姚国公的千金,小的也知道轻重。”
“轻重?”李端泽站起来哼了一声,他面无表情的俯视着姚微儿,“你家爷什么时候需要有轻重,何况她是什么千金。”
姚微儿不动声色的慢慢活动着发麻的腿脚。
却还没等她恢复过来,这个李端泽突然一脚踹在了她的小腹上,硬邦邦的靴头撞上来,将她踢的歪出去了两三米远
紧接着李端泽走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领子,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姚微儿喘着粗气,抬手想挣脱束缚,但全身都是脱力一般的软绵。
“姚微儿,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李端泽盯着她的眼神充斥着阴恶与鄙薄。
随即李端泽边拎着她走向马车,边冷笑道:“这贱蹄子能出现在这儿,难道姚青那小子觉得,我会看不出他的那点小心思?”
他嫌弃的看了一眼脏兮兮的女孩,直接将姚微儿托着塞进了车里。
“是是是,爷您说的对。”小厮在一边赶忙趴下,用背给李端泽垫了下脚,让李端泽也上马车。
“回邬州城。”李端泽踩着小厮上了车,掀帘进了车内。
“是。”
马车掉了个头,缓缓动了起来。
姚微儿缩在马车的角落里,龙诞香的迷离味道,混入了车内被炭火烘暖了的空间里。
她悄悄的拉起衣领,小脸往里面藏了藏。
“回去后告诉姚青,叫他老老实实的旁边呆着,别整日里虚头巴脑的。”李端泽蔑了一眼姚微儿道。
他懒懒散散的双手揣在宽袖中往旁边一靠,两眼一闭不再看姚微儿。
一路上微有颠簸,也不知这马车走了多久,车内寂静,李端泽像是睡着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姚微儿动了下眼睛,她偷偷瞄了眼李端泽,再三捻了捻藏在怀里的小指头。
其实此刻姚微儿什么都想不起来,关于她此时此刻所遭遇的一切,她没有一点印象。
但此刻她脑海里却多了一些陌生又熟悉的记忆,其中最深刻的那一幕,就是死亡。
记忆像是从海绵中寄出来的水,一下子涌出,让她空白的大脑发胀。
姚微儿身子抖动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来,她好像已经死了。
她猛的抬头看向李端泽,微微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是一模一样的容貌,连名字也——。
李端泽突然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了姚微儿的目光。
这时,马车停了一下。
外面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哭喊声。
隔着马车的隔板,外面的哭声朦朦胧胧的,断断续续的漏进来。
“……世子,饶了我家小姐吧。”哭腔里呜呜咽咽好不揪心。
“我们家小姐她不是故意的,您行行好吧……。”
外面的哭声不断,哭的凶的连话都含糊不清了。
车内姚微儿挑了下眼角,深邃的目光渐染上了瞳孔,仔细打量起李端泽。
目光在空中交汇,李端泽的眼神从一开始的不善逐渐变为玩味。
他盯着姚微儿似笑非笑的扯了下嘴角,抬手伸出食指,往窗外一指。
“你听,”李端泽如品味般抿了下嘴唇,“是跟着你的那个女奴吧,来找你的呢。”
姚微儿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冷漠。
她看着这个李端泽古怪的笑容不动声色。
这个人绝对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李端泽,虽然有着一样的名字,一样的容貌。
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完全是另一个人的作风,陌生到极致。她看不透,也猜不透。
窗框被敲了两下。
“爷,是姚小姐的那个奴仆,就跪在前面。”小厮在外面道。
李端泽没有理小厮,他看着姚微儿,两个人都没有移开目光。
他近乎嬉闹着讥诮着一笑,舔了下唇角。
“你当真奇怪,半个时辰前,你还是一副窝囊饭桶的模样,怎么现在突然眼神就神气了。”
“窝囊饭桶?”姚微儿一怔,最终先一步垂下了目光。
李端泽幸灾乐祸的一抖扇子,露出了扇面上“顺天应人”四字泼墨,好不张牙舞爪龙飞凤舞,是一副好字。
“以后不是了。”姚微儿忽然道。
李端泽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的时候,姚微儿就直接自己起身出去了。
李端泽微扬眉梢,笑而不语。
姚微儿刚出了马车,就只觉得外面寒气刺骨,李端泽的马车里太暖和了,温差对比一上来,都能让刚刚还能躺在雪里的人如今打哆嗦。
“小姐!”
跪在雪地里的,是一个比姚微儿还小上一点的丫头,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抬眼看过来。
她迷迷糊糊的又摸了一把眼泪后,惊喜的踉跄站起,小跑过来跪在姚微儿身边。
“小姐,茶喜以为都见不到您了。”
丫头又抱着姚微儿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不错,是见不到了。
姚微儿冷淡的目光扫视过茶喜,想必原本的那位姚小姐已经死了,她这才能又进入这个身体,都能称得上是借尸还魂了。
至于姚小姐的死因……,姚微儿斜眼看了一眼马车。
笑声从马车中传出,只能听见李端泽的声音。
“那这就见到了,都滚吧,别再让我再见到你们第二次。”